第57章 等她
戌時才過, 清明前夕的風帶着些許濕潤的泥土氣息。京都的雨說下就下, 不似往年細雨如絲,風于廊上過, 雨水如濃霧一般吹在了文王府月棠院的海棠花上,沁人得很。
明雲見站在月棠院長廊的入口處, 長廊兩邊一側通往月棠院內的小廚房, 一側通往吃飯看書的小廳, 小廳之後便是正堂, 正堂再往後就是祝照的寝室了。
小松本來陪在明雲見身邊的,不過他另外有事讓小松去辦, 人于半個時辰前就離開了。小廳的燈也早就滅了,只有廊內幾盞燈籠還亮着微弱的光芒,等到裏頭油盡燈枯, 月棠院就徹底靜谧了下來。
走廊臺階上的墊子被拿到一旁, 雨水順着風走,刮進了走廊內, 明雲見背後幾乎貼着走廊的牆,一雙清明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廊外雨水,并未打算離開。
亥時尾聲, 月棠院外一人撐着黃油紙傘小心走來,雨水打在紙傘上啪嗒啪嗒的聲音與落在樹葉上的聲音融合到了一起。
小廳走廊前的燈已經滅了, 古謙手上提着一盞燈籠,那燈籠光芒昏暗,于雨夜中幾乎不顯。待到古謙走近, 看着明雲見不禁眉心輕皺,又朝小廳方向瞥了一眼,道:“王爺還要在這處待到幾時?”
“她或随時想要見本王呢。”明雲見道。
古謙的手肘上挂着一件披風,他将傘收起,提燈放在一旁,為明雲見披上了披風才道:“今夜下了雨,王妃也早就歇下了,王爺若真有話要說,不如回去歇着,等王妃明日醒來再說不遲。”
比起古謙,明雲見的情緒顯然平淡許多。
他道:“若本王回去,她又想見了呢。”
古謙差點兒便要脫口而出王妃不想見你,但他幾乎是看着明雲見長大的,明雲見的性子頗為執拗,別人勸服不了的,話點到為止就好,說多了便是逾矩了。
古謙陪着明雲見等了一刻鐘,正好碰見檀芯出門取炭火。這都半夜了,檀芯突然在走廊上瞧見兩個人吓了一跳,待瞧出對方是誰後,檀芯才猛然驚醒。
“王爺……”檀芯張了張嘴,心裏嘀咕,您還沒走呢。
明雲見朝檀芯瞥去,視線又落在了她手上的碳爐中,問了句:“王妃寝室裏冷?”
檀芯嗯了聲,說:“今日突然落雨,王妃喝了三花茶後歇下,方才好似閃過一道雷,她醒了後便說屋中有些冷,奴婢是特地出來取炭火的。”
京都入春之後一直都是豔陽高照,祝照房內的暖爐也就撤下了,其實即便今日下雨,月棠院寝室裏也不怎涼,加上祝照本身蓋着的被子就很厚,并未感受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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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她睡下後一直輾轉難安,恐怕是聽着雨聲入睡的原因,夢中不知為何閃過了一些片段,是她去年冬天替明雲見護住蘭景閣內的蘭花後,他抱着她在房內取暖說話的畫面。
有些事她記得,比方說她記得自己搬過幾盆花,記得哪些花哪些是開着的,哪些還沒長大,也記得那天她躺在明雲見的床上,屋外蒙蒙淺光落在明雲見床頂挂着的穗子上,晃過幾縷,有些迷眼。
可她的夢裏,她聞到了明雲見身上的蘭花香,然後他摘下了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戴在了她的手上。
夢裏的大雨也在嘩啦啦落下,突然一道雷聲轟隆,她猛地驚醒,睜眼坐起時朝屋外看去,此時哪兒有光,哪兒有床頂的穗子。
她再慢慢擡起手,瞧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面也沒有龍雲紋的白玉扳指。
那天她病得迷糊,次日早間醒來時,的确在手上看見了玉扳指,只是方才那個夢讓祝照有些分不清,那玉扳指究竟是她睡夢中耍無賴從明雲見手裏搶過來的,還是被他拖着手,輕柔地戴在她的手指上的。
祝照開口問了句:“現下是幾時?”
“快到子時了,娘娘。”床幔外檀芯回答。
祝照哦了聲,靜靜地坐了會兒,她心裏想了很多,有些亂,憶起月棠院外的大樹被砍下時,她瞥見了明雲見坐在臺階上的身影,只是一個遠影,卻異常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腦海中。
他該不會還沒走吧?
這個念頭起來,祝照便道:“檀芯,屋內有些冷,你去取些炭火來。”
檀芯一怔,心想這哪兒冷了,不過祝照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恐怕的确會覺得冷,于是她起身出門,特地去小廚房那邊取炭火來。
祝照知曉,若想取炭火必須得從長廊過,如若明雲見沒走,檀芯回來後一定會告訴她,如若明雲見走了,她也不必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夢心神不寧。
檀芯出去取炭火大約一刻鐘就回來了,這期間祝照一直靠坐在床頭沒躺下,等到檀芯進來了,祝照隔着床幔看她布置暖爐,等了半晌沒忍住問了句:“出門可碰見什麽人了?”
檀芯提着碳爐的手微微一頓,她啊了聲,只是猶豫了會兒便道:“沒有啊,奴婢什麽人也沒瞧見。”
祝照哦了聲,慢慢躺回了床上,心想也是,屋外的雨已經下大了,又是子夜時分,明雲見便是有話要與她說,也不會一直站在廊內等着。
是她心裏憋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她也的确不想在這個時候與對方面面相觑卻無言,想來把晚間用晚飯後的一個小插曲放在心上的,就只有她一個罷了。
檀芯見祝照側身背對着自己睡下,布置好炭火後才出了房間,她撐着把傘,心口還砰砰直跳,待到回到長廊,明雲見還站在那裏等着。
檀芯躊躇着,盡量讓自己別太過緊張,等她走到了明雲見的跟前了才道:“王爺,奴婢方才與娘娘說,王爺還在這處等她,不過娘娘始終不願見您,讓您回去,還說您日後也不必過來了。”
一旁古謙聽見這話,頓時皺眉,明雲見只是輕輕嗯了聲,讓檀芯回去好生伺候着就行,也不必再出來與他回話了。
等到檀芯走後,古謙才道:“王爺,王妃這般似是絕情了些。”
“話不是她說的。”明雲見攏了攏披風,望着漆黑的院落,不禁笑道:“若她真不打算理會本王,就不會讓檀芯出來取炭了。”
“那方才檀芯的回話……”古謙不解。
明雲見道:“她本就是蘇雨媚放在文王府的眼線,本王又不是今日才知,她的話不可盡信,恐怕此時小長寧也以為本王失了等她消氣的耐心,早已離開了吧。”
祝照的性子明雲見知曉,她不是個絕情的人,更不太懂得拒絕,不會讓檀芯特地出來對他說這番絕情的話。什麽日後也不必過來了……便是明雲見将祝照氣狠了,她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明知自己與祝照都被一個小丫鬟給騙了,但明雲見的心裏還是稍稍開懷了些,畢竟祝照假借讓檀芯取炭火為由,實際是在擔心他。
雖說這份擔心因為檀芯錯過了,明雲見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所有誤會,都可以解釋清楚,唯有一個人的關心在意,不可辜負。
古謙瞧着明雲見甚至在微笑,不太明白,下一刻,便知自家王爺這是在笑裏藏刀了。
明雲見道:“傳話之人尚可通融,挑撥之人不可久留,送她出府吧。”
古謙一怔,連忙應下,随後又問:“王爺還要在此等着嗎?”
反正王妃已經誤會他離開了,何必再站在此地吹風呢?
明雲見輕聲一笑,他等祝照不是刻意做給她看的,可換句話說,她若完全看不見,那一切努力與付出,都是白費。
“回書房。”明雲見闊步走出。
古謙撐傘跟上:“王爺不回去休息?”
明雲見道:“方才見了檀芯,本王想通了一事。”
工部尚書當真是個極其滑頭之人,賢親王雖管着工部,看似将工部牢牢握在手中,實際上卻未必得到工部尚書的真正支持。
這恐怕也就是明雲見連着五次請工部尚書喝花酒,就連祝照也誤會他在青樓裏碰上喜歡的姑娘了,也沒能從工部尚書的嘴裏撬出半分有用消息的原因。
明雲見的手下也有這種人,潛藏在他人之下,看似忠心耿耿,實則做着暗度陳倉之事。
工部尚書只是名義上賢親王的人,在其背後,必有另一只手控制着工部。只是賢親王并未叫工部做什麽有違國法之事,那背後之人才一直沒有暴露身份罷了。
到了書房後,明雲見便找來了夜旗軍吩咐下去。
明雲見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約見工部尚書五次,的确過于頻繁,站在工部尚書背後之人恐怕也沒想到他會以賢親王的身份出面暫且收攏工部。
工部尚書背後之人找一時間沒找到與他周旋的對策,故而工部尚書才會三番五次顧左右而言他。
明雲見猜想,恐怕他冷上幾分,下回就是工部尚書主動來請,屆時明雲見雖在明,卻不被動。加上他本有意直接吞并工部,越是明朗,就越顯得他未身涉其中。
“王爺的意思是……等到工部尚書找了您,您就可假裝以賢親王的關系籠絡工部衆人,叫他們當真以為您是為賢親王辦事,再找個機會除去工部尚書,控制賢親王,獲得賢親王原部下。”夜旗軍阿燕開口。
明雲見挑眉:“本王原意如此,卻沒想到工部尚書另有其主,既然如此,道不如來個将計就計。”
明雲見将桌面上幾根筆分別放在不同的位置,硯臺為工部,三根筆分別是賢親王、嵘親王與工部尚書真正投誠之人。
明雲見将硯臺撤去道:“工部尚書一死,本王就可将此事栽贓在嵘親王身上,再把賢親王安排在工部的其他人一一除去,抽自己人填補空缺。畢竟這些人的名單,工部尚書必然已經給了他真正的主人,本王又何必讓他人捏住尾巴,日後放不開手腳來。”
他将手指在了代表工部尚書真正主人的毛筆上道:“在他看來,工部是嵘親王動的手腳,本王替賢親王辦差了差事,于賢親王跟前讨不了好,更無威脅。”
明雲見慢慢擡眸,看向阿燕,一雙眼于黑夜的燈火中尤為明亮。
“朝中風起雲湧時,一旦木秀于林,必會摧之,屆時還需你們演一出戲。”明雲見說完這話,阿燕愣怔了瞬。
他的話點到為止,便揮手讓人退下,一切安排,就等工部尚書尋他而來。
這一夜,明雲見幾乎沒睡,就靠在書房的椅子上眯了會兒眼,天便微微泛光。
雨下了一整夜沒停,明雲見打了個哈欠,推開書房門撐起傘朝外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月棠院門前。
一大清早祝照便醒了,正撐着傘站在月棠院的門口,一臉悵然地看着幾個下人在挖桐樹花的根。
銅鈴一般的桐樹花落了一地,雨水也未能蓋住花味兒,祝照掩鼻,打了個噴嚏。
“好好的一樹花,都被砍了。”檀芯可惜道:“王爺也太狠心了。”
桃芝瞥了檀芯一眼,問道:“怎麽獨獨就砍這一棵?”
挖根的下人滿身雨水,回了句:“王爺說,這花兒王妃不能聞,似是過敏了,王妃還是往後退一退,免得泥水濺髒了衣裳。”
祝照聞言,呼吸一窒,心裏咚咚兩下快速跳着,似有察覺,她朝左手邊看去,正見到明雲見站在石子小路上,身旁一排郁蔥的翠竹。
他撐着油紙傘站在竹旁,一身白衣,眉眼柔和如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