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耿耿星河(1)

二〇一九年,六月,S城。

藍墨水色的天鋪陳開來,夜來換晝,星有好風。

距離梁京泊車等沈閱川已經過去一個小時帶一刻鐘了,後者敲她車窗的時候,她囫囵地坐起身,還以為是晨曉。

沈閱川拉開她靠牆這邊刻意開一條縫換氣的車門,沒等她張口,就告誡她,“車裏最好不要睡覺。”

車子發動機還在嗡嗡地響,車內冷氣很足,梁京扒拉下披在身上的防曬衣,她表示無妨,曉得的,車兩邊的門她都推開了縫,對流着。

不會窒息的。

顯然她的一番狡辯解釋,沈閱川并不受用,怪罪完她再怪罪自己,“怪我,我早該讓你上樓等的。”

下班前,臨時來了個病人,耽擱了些時間。

沈閱川鄭重朝梁京抱歉。

後者從車裏下來,舒展筋骨,夜風很熱,吹拂在她冰涼的四肢上,中和地适意。

“沒什麽啦,可能我今天開高速精神太緊繃了。”她擺擺手,順道着跟沈閱川顯擺她的高速處女秀。

沈聞言,淡淡一笑,輕聲慢語地關照她,車子熄火落鎖,先上去坐坐罷。

梁京這才想起她來找他的正事:

天熱,沈母旁的也沒敢托圓圓帶給他,只去鄉下瓜田裏摘了幾個新鮮的水瓜、西瓜,還有自己腌的鹹鴨蛋。

“嬸嬸說,你都有好幾個月沒回去了,讓我給你帶話,有假期就回去看看。”

“嗯。你學校那邊都結束了,正式畢業了?”沈閱川幫着她從後備箱裏提兩個家常用的小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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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痛快一點頭。

是的,她畢業了。

她的愉快很清淡,倒是沈閱川看她模樣,笑意濃了點。

梁京小學畢業後,就去了江北念書。

奶奶陪着去的,為此還在那邊買了棟學區房。

如此大費周章,其中晦澀許多,好在效果不錯。奶奶那邊有個叔伯堂弟,這些年也好在有這房親戚可走動,才免去多少寂寥。

沈閱川就是舅爺爺家的孫兒,排行老三,但不是嫡親的,他是他母親帶着嫁過來的,改姓了沈。

梁京自幼按順序,稱呼他三哥。

她從高考那年又在他這裏治療,二人亦是兄妹又是醫患,自然信任親篤些。

“你是怕嬸嬸給你張羅說媒相親才不回去的?”他們一道等電梯上樓時,梁京忍不住地拆穿三哥。

沈閱川兩只手裏都提着東西,沉甸甸地,睨一眼她,“你又知道?”

數月未見,梁京覺得三哥又冷峻了點,她心裏莫名有點無從言說的不自在。

她不是個頂熱絡的人,也不是個會看人心思的人,有時甚至摸不準她看似活躍氣氛的話該不該說,譬如眼下,其實她是勸三哥多回去看看嬸嬸,但又好像打趣過頭了。

她明知道這幾年沈閱川同他母親關系緊張,沈母又苦口婆心地勸他成個家,為此母子倆已經較量過多回。

沈閱川幾回言說,他不覺得婚姻關系的家庭有什麽可值得每個人都為此去達成般地焦灼。

沈母聽他這番狂妄之話,就會攬錯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怨了我好多年了,如今你甘願糟踐自己,也是為了報複我。

梁京得知他們母子倆的這些嫌隙,時常會感慨,真真應了那句,能醫不自醫。

也很荒唐,受人敬重的心理醫生,天天醫別人,自己的心病卻由它荒蕪多年。

“1010。”進門前,沈閱川突地報了一串數字給她。

梁京這才回神,“嗯?”

“我說入戶門的密碼是1010,”沈閱川拉開門,讓她先進,“下次你再過來,就直接上來吧,密碼記住了。”

奶奶年歲大了,如今梁京學業也暫告一段落,人老了愈發地戀家起來,梁京這回是陪着奶奶搬回S城的,為此她在那邊實習轉正式的工作都婉拒了。

某種意義上,梁京在是非因果上很認死理,不久之後有個人罵她軸,她才恍然大悟。

是,她就是軸。

為了心裏那個不存在的浮光掠影,明明身心都逐漸成熟的她,卻死軸地規避掉好些暗湧。

在她心裏,哥哥就是哥哥。三哥和沈家上面那兩個哥哥沒什麽區別,與她梁家的淮安哥哥更是沒什麽區別。

于是,她輕而易舉地記住了沈閱川住處的入戶密碼,是他的生日,很好記。但她不會貿然無主家在的情況下進來的。

這是她自幼的教養,但明面上也不好拂了三哥熱情的面子,只在心裏默默守則自己的觀念。

沈閱川請她入了裏,拿水給她喝,問她,是搬回原先的住處,還是重賃了房子。

這是圓圓的心病,她此刻把他當自己的主治醫生,誠實以告,“Elaine重新租了住處,眼下正和陳媽在家收拾呢。”

“圓圓,你還好嘛?”

“是,我很好。”梁京雙手抱着個礦泉水瓶,右手拇指不自覺地摩挲着瓶身,發出嘎達嘎達的聲音,緊繃脆烈,像極了她的心聲。

高考那年,她有幾個月全依靠藥物鎮靜心神入眠,整個人消瘦得像個紙片人。

她不敢同奶奶發作,只在每回沈閱川回來的時候,在他跟前哭、在他跟前宣洩一些情緒。

她問,三哥,你信我嘛?信我腦海裏總是記着一個陌生人。

我清楚地看到那人的前世,是真的,辨得他的聲音,識得他的筆跡,記得他隐約的形容、輪廓。

沈閱川:我信。圓圓,如果認可這一點能使你活得自在點有活力點,即便所有人都不信你,我都信。

她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情緒潰了堤。她告訴沈閱川,她熬得好辛苦。她知道,奶奶是個尤為驕傲的人,拒絕相信他們梁家出了個怪物。

梁京始終記得,她頭一回背臨出文征明小楷的《醉翁亭記》,奶奶臉上的欣慰到恐懼,那神色如同鬼魅火焰,愈燒愈猙獰、糊塗。

僅僅因為梁京脫口而出一句:他臨得更像。

為此,奶奶不惜離鄉背井。除了春節清明,從不帶梁京回S城,回來也是短暫停留。如果這世上真有神明鬼魅,那麽奶奶用她多年的清修端正來證明,她心無妄念也心存敬畏,只願能換她孫女幾年安生自在。

這幾年,梁京早已脫離藥物。生活也在尋常軌道上,不過分出彩,但也沒跌奶奶的顏面。此番回城定居,還是梁京勸奶奶的。

葉落歸根。Elaine,您陪我漂泊好些年了。

換我陪您怡然養老罷。

況且,淮安哥哥都給您添第二個重孫了,您這個老太也該回去多望望小輩的。

“淮安的兒子快過百天了罷?”聽梁京聊起家務事,沈閱川順道着關心問。

“嗯。”

“做事那天通知我一聲。”他把切好的西瓜端給梁京吃。

“你要去?”

“嗯。我媽去年做腹腔鏡手術,他有去探望還留了不少慰問的人情。”沈母那頭老惦記着還,孩子滿月酒又因小兒肺炎沒擺成,這次百天,梁家肯定是要大操辦的。

梁京咬一口西瓜的尖尖,記下沈的話,“好。如果大哥沒給你寄請柬的話,我再通知你時間地點。”

時間不早了,梁京揩揩手,說要回去了,奶奶和陳媽可能還等着她吃晚飯。

說來也巧,她念着家裏的二老,那二老也念起她來。只是那頭打她電話沒通,就想起給沈閱川打,

“她在我這呢。手機該是落車裏了。”沈應答着。

梁京瞬間明白電話那頭是誰,無聲地點點頭,她手機是落車上了。

沈閱川是圓圓的心理醫生,二人談心是常有的事。他又是個極為穩妥持重的人,圓圓在他這兒,奶奶沒什麽不放心,彼此簡短寒暄之後,沈閱川問姑奶奶意見:圓圓如果不着急回去,就在我這對付一頓罷,稍後我送她回去。

電話那頭應什麽,梁京沒聽見,只見沈閱川和顏悅色地挂了電話朝她道,“我有個病人送了我兩張法料試菜邀請券,沒人一道去,我都想轉送同事了,正巧你回來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沈閱川說話間就要去卧室換件衣服,想是還沒聽到梁京答應同他去,踅身又言道,“算是給你接風洗塵。

以及,慶祝你,畢業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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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0212:修一處細節,與後文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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