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苔花如米(2)
下午随彭朗去鄰市客戶工廠看打樣的路上,梁京接到沈閱川的電話,仲秋一別,二人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沒再碰面。
沈又是個萬年不碰社交軟件的人,微博朋友圈于他而言都是生路子。但他對梁京日常的更新,一直很響應。
這段時間她搬去崇德巷,沈閱川也是知曉的,從圓圓不需要他開藥,不需要他作傾聽者,而姑奶奶那邊也不勒令圓圓定時去他那裏接受治療起,他就不知道該如何與圓圓相處了。
沈閱川待圓圓的态度就一直很清醒,醒到尊重她們祖孫的選擇,這是他作為醫者的冷峻;
也是作為相識圓圓十年,懂她護她,而後該有的分寸。
那日光華寺分別時,他問圓圓,如果他早一步,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梁京:無論如何,你是我三哥哥這一點變不了。
佛前,衆生平等,衆生皆受憐憫相。
沈閱川也渾然醒悟,是的,圓圓好不好一直在他的進退裏,他始終沒能跳脫出醫患的自覺。
他看她落寞站在秋陽裏,用短過一秒的時間,勸服自己,她好不好都随她去罷,往日他沒能拖她出深淵,今日也不能陪她往深淵裏跳。
單憑欠這一點勇氣,他就輸了,輸的不是圓圓這個賭注,是自己。
圓圓的日子,太需要心無旁骛的孤勇了。
沈閱川電話裏問圓圓今晚有沒有空?
梁京如實告訴他,出差,得外宿一晚,明天下午回去。
“我媽過來了,要去看看姑奶奶,想大家一起吃頓飯的。沒事,你忙你的。”
一通電話草草收場,梁京直到車子下高速過ETC收費閘口才想起來,明天是10號,三哥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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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淑雲是三房頭的,當初帶着六歲不到的沈閱川嫁進沈家,孤兒寡母的,讨生活不容易。
三叔頭一個老婆跟人跑了,這個洋相活跟了他好些年,直到遇到姚淑雲。
老爺子不肯老三娶個新寡還帶個男娃的媳婦,無奈當事人執意。
沈閱川改姓住進沈家來并沒吃什麽苦頭,相反,三叔待他很好,幾乎視如己出,他們之後也沒生孩子。就這樣,名義上的父子關系還是很緊張,順帶着嫡嫡親親的母子也聲張了。
因為沈閱川親生父親的死。那是他們母子的一塊心病。
他原姓周,六歲離開周家的時候,已經記事了。父母感情一般,甚至比一般還糟糕,全家僅靠着父親船員一份工資,貧賤夫妻百事哀,全圍着溫飽打轉,一分錢掰開來作兩分花的日子,母親有一船的眼淚要找經年累月不在家的父親讨。
家裏還有個糖尿病的老婆婆要奉養。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母親那時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活寡。
父親最後一次出門,夜裏,沈閱川聽到父母大吵了一架,屋子裏房梁上懸下來的鎢絲燈泡在風雨裏擺,蕩悠悠地。
清晨,父親走了,就再也沒回來。
遇上了海難,屍骨都沒尋得着。
而父親去世後的第十個月,母親帶着沈閱川改嫁進了沈家。
之後母子倆但凡有争吵,一人怪一人涼薄時,沈閱川總有話來埋:
是,原本我們一家子就都是薄情的人。
父親苦累了你,你未必也多忠貞他,而我,忠孝仁義全不在線上的一個糊塗人罷了。
早慧的他,無法忘記母親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把外男引進門,二人談話沒多久,還把他支出時的面孔。
那男人就是之後的三叔。
沈閱川這些年能不回江北就不回,被母親念急了,就趁周末回去一趟,他連家都不留宿,回回在外面住酒店。
山不向我,我便向山。姚淑雲召不回他,就自個來了。
明兒個是沈閱川三十歲的生日。他自己不當回事,姚淑雲來探望姑奶奶,一并和老太太唠叨着,“不是小生日呀,三十歲不熱鬧一下,放個炮仗,不作興的呀!”
“姑奶奶你說呢。”
梁老太太原在江北的時候就沒少聽這些家務官司,“他同你省心思操還不好,依我看,如今這酒席能不擺就不擺,其實就圖個熱鬧,錢本套本都未必平得住。你人也來了,自個給閱川過個生日,悶聲發大財,阿彌陀佛,最好不過!”
姚淑雲心腸淺,文化根基也沒多少,比較識相讨巧的一點就是會看人眼色,長輩裏也會做人,她在沈家這些年,公婆叔伯妯娌間,從不生事。
對于這老姑奶奶更是眉眼裏都服氣的那種,她知道梁老太是個有錢小姐出身,說話做事都有腔調得很,當初閱川能來S城站住腳,也是得了老太太托家裏人多番照顧問候的濟。
“嗯吶,理是這麽個理。姑奶奶你是守着個小圓圓不知道這老大難的愁哦。”說起梁京,姚淑雲才問候起圓圓,什麽時候回來,大家一起去吃頓飯,約上梁家那邊一家子。
不等梁老太太開口,沈閱川就打住母親,“圓圓工作出差了,淮安他們那邊哪能立時約人家,也約不到,人家就坐在家裏等你這頓急火飯呀。”
他是嫌母親欠缺禮數,也糊塗,明知道梁家婆媳關系不松泛,裹什麽亂!
姚淑雲有自己的打算,來之前和姜南方通過電話,二人聊了不短時長,免不了說兒女事,說着說着,那頭就想把哥哥家的女兒說給閱川。
姚淑雲不說長也不說短,和做買賣一樣,上眼張張才有發言權,何況兒子的婚事她不是急這一天兩天了。
姜南方雖說脾氣霸蠻,但又不是和她對親家,她哥哥家又是S城土著,聽說那小侄女還在機關內,條件聽上去還可以,心上琢磨幾下,也就動了相看相看的心思。
為了這樁相親也為了沈閱川的生日,姚淑雲這才下定決心過來一趟。
眼下她和老姑奶奶談起這事,先按住沈閱川的眉眼風暴,且問問老姑奶奶,您說能不能去望一望?
姜家娘舅的小閨女,老太太還是有印象的。這屬于家務事範疇,老太太即便有幾句主張也不會當着他們母子倆的面開口,沒得有挑窩的嫌疑。
客觀來講,相望相望是沒什麽打緊,男未婚女未嫁,再稀松平常不過。
但老太太心裏不是沒波瀾,閱川是她原本想着配圓圓的人。
終究這個世道太新了,裝不下她這老派的念頭了。
老太太要留沈家母子下來吃晚飯,說圓圓也不會回來,她這把老骨頭也躲懶,不太想出門。
“你們也別想着請誰,就在我這兒吃頓簡單的,明天趁着閱川生日再還席罷!我也去湊湊熱鬧!”
主家才發話留客,那頭,陳媽就來告知老太太,外面有訪客。
梁老太太問是誰?
陳媽難得地磕巴,主仆經年的默契,即刻就領會了。
主要是老太太有算到那人會來,或早或晚。
作為母親的直覺。
……
沈閱川領着母親重新回到車裏,老太太這裏的便飯沒有吃的成。臨時來了個客人,老太太說是娘家那頭來求事的。
沈閱川也沒心事吃,即刻有眼力見地帶走了母親。
車上,他同母親發火,什麽相親?什麽姜家舅舅的女兒?
“你能不能別給我添亂?”
“我倒是想啊,你但凡有個對象,或是相處得來的,我平白操這麽份心幹嘛?”
“你再同我不是,也得想想你自己啊,老大一個人,老這麽單着,像什麽話,人家要說閑話的!”
沈閱川雙手把着方向盤,他在車裏很少抽煙,其實家裏、診所裏也是。他是個能約束自律的人,而眼下卻破例了,反正母親在三叔面前也從不忌諱二手煙。
她就是這麽個謹小慎微,甘願卑微的女人。過好自己過好兒子,比任何閑言碎語都來得實在。從前這麽個不在乎流言的人,現在反過來怕了,怕人家說閑話。
呵、沈閱川微開着車窗,仰首吐煙圈,輕飄飄來問母親,“說什麽閑話,說你的兒子身為心理醫生,自個頭一個不健全?不找個人,就是不健全了?”
“你別說渾話!我知道,知道你……”
“知道我什麽?”沈閱川手裏燃着煙,不無苦笑地追問母親。
姜南方什麽人,最會東邊西邊搬弄是非的了。姚淑雲從她那兒聽說了圓圓的事,誰人也想不到梁家最不起眼的個私生女,不聲不響和S城赫赫有名的章家攀上了聯系。
圓圓和誰人好,那人多大的來頭、多矜貴都不是她一個鄉下婦人關心的,她只關心,這麽一來,她的兒子就撲空了。
“剛在老姑奶奶那兒你也看見了,老太太聽到給你張羅相親,可有可無得很。我原本還想着,圓圓全有老太太作主,老太太要是有心屬意你,沒準還能促成促成……”
“行了,別說了。”
“小川,我知道你心裏苦,這些年你冷着我們等同冷着你自己。你眼裏有誰心裏有誰,旁人可能不清楚,我這個當媽的不能不清楚。”
“他們梁家的姑娘到底矜貴些,裏頭還攀着親,也難繞得出來……”
“別說了。”沈閱川二次敬告母親。
“說到底,你和圓圓沒緣分。再說句刻薄的,她那個毛病,我真争較起來,是不同意的,沒準就會遺傳的呀,小川,你比我明白輕重……”
“我叫你別說了!”徒然,駕駛座上的人一聲斷喝,一截熱煙灰抖落在他的膝上。
花幾秒的時候歸攏情緒,降車窗,抛煙蒂出去,随即發動車子,“相親是吧,結婚是吧,可以!如果真要走這一遭才算還你們生養的情,那就這麽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