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亭亭如蓋(3)

章郁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上回梁京夢裏呢喃的也是類似的字眼。

事關情急,他理智之外唯一的祈求就是她不要即刻發作。他也從來沒想過,這樣的環境會刺激到她。

會場裏,衆人的視線只看到章先生攬抱着他的女伴,緩緩歸坐。

章家的主場,章郁雲不能輕易缺席。他扣着梁京的手腕,指節泛白地用力,再不動聲色地用微信同邊上的秦晉對話:

你帶她上樓。

秦晉收到消息後,簡單一字:好。

可梁京得知了章郁雲的意欲,反過來扣住他的手腕,兩只手,單薄的力道。

仿佛在求他,不要驅她走,盡管她給他鬧了笑話。

臺上拍賣開始公布低價及每次加價。

首次舉牌的是徐起屾,且直接喊到了一百萬。這讓章郁雲意外也不意外,徐本來就愛書法、金石這些。由他去,甚者,章郁雲能成人之美。都可以。

但圓圓攪亂了他的步伐甚至心緒。

他不能同她置氣,又不能不分場合地去兒女情長。只求她聽話些,先平靜下來,盡管他知道她冒進的情緒,可能和臺上那枚翠鑲金裏扳指有關。

至于有何關,章郁雲不想去深究,只隐隐覺得心被她牽連地悶鈍感。

“圓圓,聽話,上去歇一會兒好嘛?”

梁京下意識松脫了拽他的手。這樣情境裏的章先生是冷酷的,不容置疑的,他有他的事産生計要顧,這是一個成熟男人必然的大局觀。

他一味地同她囿于晝夜生歡裏,那才是短見虛妄的。

梁京舌尖頂着牙關,扼制住生理機能上的嘔吐感。終究,她順他的心意,悄然離開了,秦晉都沒跟得上她的腳步。

不遠處的傅安安全看在眼裏,滿滿的譏諷意味挂在唇角上。郎情妾意永遠活在那丢昏智的情.欲當頭上,他們章家是祖傳的風流,到了這一輩,生生弄個癡情種出來,豈不是斷了香火。

呵,傅安安同閨蜜打賭,挨不過三個月,她這便宜兒子就膩煩了。從前章郁雲的那些女人都是這麽過來的。好的時候是蜜糖,厭的時候是砒.霜。

男人永遠是這麽個德性。誰都不能免俗。

傅安安這些年都是個賢惠的太太。她這個繼母親,眼瞅着兒子的女伴似乎出狀況了,沒有不上去關懷的道理。

換句話說,她是緊趕着上去給章郁雲惡心受。

社交場合,章郁雲從來不會造次。要麽鄭重地母親,要麽和煦地阿姨,這麽稱呼傅安安。今日也是,傅一身暗棗紅的平剪裁旗袍,绲線是黑色的,她鮮少扮得這麽低調。

“剛才那是姜南方家的幺姑娘嘛?”

傅安安不提梁家,反倒是提那個蠢女人姜南方,“才坐一會兒,怎麽就走了?”

“沒走。身體不舒服,姑娘家,那幾天。”章郁雲同傅安安說話,但是眼簾都沒掀一點,沉篤地聽着各方追咬着價格,為那枚扳指。

“哦。我還想着過來打個招呼的。”傅安安坐在梁京先前的位置上,她的香水味過于濃重,重過她的年歲,熏得章郁雲頭疼不說。他想點撥他的這位繼母,女人得服老,這個年紀用這過分的少女香,只會平白叫男人笑話,笑陳年舊甕子裏起火,悶燒咯。

“她在你的休息室?郁雲,方便叫我見見嘛?你知道的,你這番動靜這麽大,你父親那可是生了不少時的氣。你也輕易不去我們那邊!”

“有機會自然要見。爺爺那也是,見就要正經八百地見,阿姨回頭替我轉告父親。”

“郁雲,我聽說……”

“……”就此,章郁雲才轉過臉來,冷冷地遞眼色朝傅安安,面上依舊一副溫和恭敬地聽她下文的。但卻輕易而舉地叫停了傅安安的不安分心思。

是的。她純粹被他唬住了。甚至拿不準,剛才要真是說了什麽蹙他眉頭的話,他會不會即刻叫她這個長輩下不來臺。

從前他們的龃龉都不在明面上,但此刻不同,這是傅安安作為女人的直覺感,直覺章郁雲能為了那梁京鬧出什麽大陣仗來,單純一個中意。

果不其然,母子倆話不投機沒聊幾句,章郁雲借故接起電話來,他依舊端坐在位上,但話沒聽幾句,手裏的舉牌就丢給身後章氏的工作人員了。

章郁雲上樓前,場上的競拍價已經到了三百七十萬。

他一直冷酷且邊緣化的自覺,滲透給自己:與他無關。但他又好像格外關注,那東西快要到誰手裏去。

僅僅因為梁京和他鬧脾氣了。她總有辦法讓他朝自己臣服。

秦晉給章郁雲打電話是因為,徐太太上來了。

梁京這才情緒崩潰了,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秦晉從外面聽聞動靜,是她撕心裂肺的嘔吐聲,仿佛要把自己嘔幹淨才算完劫。

關寫意今日原本沒有意願同老徐來赴會,盡管後者一味地求她随他出席。她在家裏躺了一個下午,沒病也吞了幾個感冒藥,頭還是重重沉沉的。

多少過往的不堪爬出來,從她的七竅裏,感官裏的味道是惡臭的,腥腐的。

她同老徐提及過她的過去,但不完全,譬如那個孩子。

徐起屾出身高知家庭,認識他以來,他就是這麽風生水起。他的原話:唯獨在你這吃過苦頭。

關寫意答應徐的求婚時,她說,她不頂愛任何人,包括自己。

因為她是從爛泥污垢裏爬出來的,還有沒有魂,她早就不清爽了。

再問徐,這樣一個不成器不端莊的女人,你想好了要嘛?和諧的性.事搭伴走一段很輕松,但是相伴扶持婚姻,她沒有勝算的,她就是這麽個沒用償沒骨氣的女人。

所以,她才在梁老太太那裏發願,她想認回孩子,不計後果。

老徐當初升遷到S城這裏,關寫意從心裏就起過排斥,她排斥這一處根基。如果可以,她想過徹徹底底斬斷的。

偏偏造化弄人,時隔二十年,她又重回人生的岔點了。

那爛泥人生裏,有一朝夕間的分崩離析,她那父親一夜間白了頭,因為同人家合夥炒稀有金屬,對方卷包會跑了。關家被人砸地個底朝天,原先的房子也抵出去還債了。

關寫意那時還叫關月,那是父母給她唯一的饋贈。

家裏欠了幾百萬的債,孰輕孰重之下,父母決定要月月退學,幫着打工貼補家用,而小她十歲的弟弟繼續讀書,他才是關家的希望。

關母時常挂在嘴邊的話:弟弟還小呀,你要讓着他!

讓吃的讓喝的可以,沒得要讓出自己的人生的!關月恨怒之下,說了些誅心話,說父母風光的時候,也沒想過替她置辦些什麽。手裏的錢銀全想着要留給兒子,就因為他是男孩,就能繼續過自己的人生。我十七歲了,你們從來沒問過我要什麽!

她的母親同為女人,從來不愛護自己的女兒,關起門來和丈夫調.愛,嬌慣兒子,偏偏對關月不冷不淡的。

女人骨子裏覺得男人是天是地的想法,實在惡臭至極!

關月說阖家她最恨的就是母親,恨母親就是男權的歸屬品,恨她把自己當個玩意!

那個晚上,關月狠被母親刮了耳光。指着她的鼻子罵,叫她滾,我倒要看看你不賣了你自己,能不能活出條路來。

之後的兩三年,關月果真如她母親所言,賣光了自己。

她同母親一樣,活在翻身不了的天地裏。

……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條捂不熱的蛇了。直到兒子給她叫外賣點奶茶給她喝,她問徐前,幹嘛,是考試考砸了,來賄賂我嘛?

七歲的徐前:爸爸說,哄你吃點東西。吃不下,那就喝咯,你不是最愛甜食。

關寫意問徐前,你覺得我合格嘛?

徐前:什麽叫合格?

關寫意:當你的母親。

徐前:85分。

兒子的概念裏,85分會被爸爸統籌歸納到良好這一類,勉強掙脫到差生的帽子。所以他拼命保住他的85分,起碼爸爸就不會生氣了。

關寫意自嘲,原來我在你這兒,從來沒優秀過。

“因為媽媽從不陪我玩。”徐前一句話倒出了孩童的心思,饒是他再小大人,驕矜自傲,都抵不過孩子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關寫意當初有這個孩子的時候,就很抵觸,她恨徐起屾,說他擅作主張。她不愛孩子,也不想有孩子。

終究沒拗過徐家的傳宗接代說。徐母多麽傲慢的一個人,關寫意和徐起屾分分合合多回,徐母就是恨兒子任由這麽個女人欺侮卻還甘願。

多少年來,徐家從不給好臉子關寫意。直到他們結婚後,有了這個身孕。

徐母放下身段,幾次給關寫意打電話。生生作出了點母憑子貴的意思來。

旁人都是外觀因素。是孩子自己保住了自己,那時才妊娠不到兩個月,關寫意就吐得死去活來。

徐起屾都先她一步後悔了,說別要了,我看你,比你還難受。

可就是這相似的孕吐反應,叫關寫意軟下了心腸。夜闌人靜的時候,她在衛生間裏哭,她曾經因為這樣的反應,掙命般地生下一個孩子。

那孩子如今是死是活她都不曉得。

次日一早,她就知會徐起屾,她要生下這個孩子。醜話說在前頭,我更想是個女兒,倘若你們徐家因為她是個女孩而低瞧了她,那咱們也不要過了。

她從來沒有離不開誰的道理。

終究,命運告訴了關寫意,即便五五開的勝算,她都沒能複刻出一個救贖來。

她生下了一個兒子,徐家皆大歡喜,唯獨産婦媽媽在床上泣不成聲。

“對不起,前前。因為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有太多的事情不會做。如果可以,你要教教我的,就像教我搭那個樂高積木一樣。”

“您繞了它們吧!”

末了,關寫意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梳妝打扮,她給老徐打電話,嗯,改主意了,我要去看看。

梁京歇在章郁雲的休息室裏,她恹恹地眉眼,說自己不打緊,催秦先生快快下樓去忙正經事吧。

秦晉離她遠遠的,看着她,這是章郁雲關照的。但沒這層東家話,他也樂意效勞,守着她,“喝點水?”

遠遠的她,窩在沙發上。面朝落地窗外的隆重夜色,沒有回頭來,再次趕人的落寞聲音,“我沒事的。你們不用看着我。”

沒多久,有人揿門鈴了。

秦晉只當章郁雲上來了,開門後,進來的人叫他一時意外也從容,徐太太還以為秦晉不知情,一味社交的口吻,說想會會章先生的女友。

偏秦晉沒作識趣人,才想替梁京擋拆回去的時候,身後的人情緒崩潰了,“我不想見任何人,不可以嘛!為什麽你們都可以按自己的一口氣活,唯獨我不可以!為什麽!”

“圓圓……”

“夠了!”沙發上的人騰地站起身來,赤着雙腳,即刻往裏間的衛生間去。

阖門那一下,從來沒有過的戾氣。

繼而,裏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嘔吐聲。

梁京把門反鎖了,徐太太還一味地叩門。

情況已經超出秦晉君子範圍的把控了,他第一時間通知了樓下的章郁雲。

章郁雲到了之後,從這間套房門口到裏間這個衛生間,要拐幾個直角。

他一路未言。

傅安安晚他一步電梯的時間上來的,才踏進房裏,就嗅到些不明朗的信息。

梁家那丫頭果真犯病了,她把自己鎖在洗手間裏本就夠叫人聽起來瘋瘋癫癫的了,偏門口還有個女士,一味歉仄的口吻敲門,口裏喊的是“圓圓……”

房子裝修是複古美式,衛生間的門是純橡木的,門鎖五金是委實的黃銅件。章郁雲伸手摸到門把,順帶着把一幹人等全拂到身後去了。

此刻的章某人,才不管對方是誰的太太。

“圓圓,是我,開門。”他如是地好脾氣,哄了幾遭後,得不到回應。相反,裏面人劇烈的嘔吐聲,聽得他目光發緊,額角直跳。

再喊門的時候,已經沒有動靜傳出來了。

章郁雲脫了拘着自己的西服外套,丢給秦晉,順勢擡腳想踹門。秦提醒他,“郁雲,你當心,萬一她在門後,吃不住你的力道!”

意氣之下的某人,這才擱置了這個莽撞的念頭。轉臉過來,房裏環視一圈,最後在廳裏的邊櫃上尋了個襯手、同為銅器的擺件。章郁雲一臉陰鸷色,踅身再到鎖門外,手起物落間,很大的動靜。

關寫意與站在不遠處的傅安安都駭得不敢出氣。

由于砸的人力道很大,沒幾下,那門就郎當散了個。銅鎖同銅件一齊落了地,而拆門的人也挂了彩,他手心靠近虎口位置,劃拉開一道紅口子。

淹出一條血跡子。

他沒顧得上自己,推開門的那一瞬,看見梁京頹唐癱在地上,赤着雙腳。

喉嚨間不住地有翻湧的嘔吐感,而她早沒東西可吐了,抽水馬桶裏能看到的痕跡,就是她吐完

沒來得及沖的黃膽水。

門口的人,沒有言聲地朝她身邊去。

抽洗手臺前的紙拭手裏的血,人未到梁京腳邊時,門外也有人想進來,

才動了一步。

章先生厲聲呵斥道:“全他媽給我滾!”

随即,拿腳踢上了那已然阖不上的門。

章郁雲俯身來擁梁京起來。

他所有的氣息去到後者認知裏,流竄到深刻,她才急急一把環抱住他的脖頸,想哭又掙命般地忍着,無聲無息地顫抖,更是叫章郁雲懊惱至極。

“和那扳指有關對不對?”他的驕傲支離破碎,如同梁京嘔在馬桶裏,證明她還活着的黃膽水痕跡一樣,悉數全由他沖到下水道裏去。

“圓圓,你總有辦法叫我聽你的。”

章郁雲給樓下的人打電話,問那枚扳指的進展。

徐起屾目前加價到四百七十萬,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五百七十萬。”章郁雲交代下屬舉牌。

東道主的章家沉寂了一個晚上。第一次舉牌,且最後一個幅度的加價早已超出徐起屾的心裏價位。

半生意半人情的規避風險之下,終究,徐那頭不跟了。

這枚年代難考的翠鑲金裏扳指,最終由章先生以五百七十萬的價格拍下,一錘下去,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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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這章設定的拍賣價格,切勿較真,劇情需要;

2.章節名:亭亭如蓋,出自《項脊軒志》: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綜上,吾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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