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願

尚有餘溫的夕陽斜剪着竹影,鋪在地上影影梭梭的。

嘉莺捂着嘴,兩滴眼淚欲流未流,竹影打在她的臉上,使兩行淚水若隐若現。她背對着男演員。是一場男演員說要和女演員分離的戲。

這場戲若放在從前,嘉莺幾乎可以一條就過。她最會哭戲,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可今天不同。她心煩意亂,幾乎入不了戲。

杜若生真的喜歡她嗎?還是她根本多想?或許杜若生對每個女人都是如此,只怪自己處世太淺?

她見慣風月,可那都是電影裏的橋段,她入戲快,出戲也快。她分得清戲和現實。所以她從未和男演員牽扯上過什麽關系。

唯獨這一次,難不成這是現實生活中的戲?

嘉莺笑自己的癡傻。果然不能将男人的好當作是情。

她越是胡思亂想,便就越入不了戲。

導演看日薄西山,知道這場戲今天是完不成了,便不耐煩地喊了卡,又轉彎抹角地嘟囔了嘉莺幾句。但到底嘉莺算混出頭的影星,也不好說太多。

嘉莺悶悶地聽着,只右耳進左耳出。一個字也未放在心上。她實在聽不進去。

出了門,她叫了輛人力車,叫師傅拉着她在城裏亂轉,卻不想回家。

直到天慢慢黑下來,黑得看不見了,黑得她除了有些害怕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才讓師傅調頭。

到樓下時,她付了車費,剛一轉身,卻發現樓下門棟旁立着一個人影。

“嘉莺。”

是杜若生。但他刻意壓低了嗓音,混在這白月光中,混混沌沌的。

嘉莺腳下一頓,但馬上裝作沒有聽見,仍舊掏出鑰匙往前走。

杜若生連忙向前走了兩步,擋在嘉莺身側,皺眉說道:“張小姐,我約了你幾日,你為何都沒有回應?”

張嘉莺不去理他,毫無停滞地上了樓,鑰匙抵在門孔上,并不急着打開。

“杜先生,我為何要回應?我有什麽理由和資格?”嘉莺一想到他和黃書桐的家族聯姻,心裏就有一個疙瘩。她說出這句話時,感覺自己是帶了氣的。而且這句話似乎不是她說出口的,更像是她的某個角色。

因為她以為,她是絕不會和杜若生說出這種話的。所以她說完,自己不禁一愣。

杜若生也微怔一下,随即問:“張小姐為何這樣說?杜某并不知道何處得罪了您,若是覺得杜某輕薄,還請張小姐明示。”

張嘉莺也不喜歡藏着掖着。她收回手,轉過身毫不怯懦地盯着杜若生的眼睛,道:“聽聞杜先生家中安排了相親,令姊還打算邀人家一起去家裏坐坐。既然家中有安排,又為何糾纏我?還是說先生您一向輕薄?”

杜若生“噗嗤”笑出聲,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嘉莺的臉。

“原來你是為這個?”

嘉莺被杜若生看得心虛,只得又低下頭去,還是她一貫的樣子。

“這還不值得生氣嗎?”嘉莺小聲說。

杜若生收起笑容,抱着臂膀,彎下身子,湊在嘉莺耳邊,柔聲說:“值得。不過,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吃醋了?”

嘉莺面紅耳赤,忙将杜若生向外推。可是她哪裏能推得動他。她因而又向後退,後面卻是門。

真是“進退維谷”。她真後悔剛才的自作聰明,剛才真應該打開門,而不是在外面和他理論。

她正不知所措,杜若生卻主動向後退了一步,笑道:“你吃醋的樣子,也跟別人不同。”

這人太會調情。嘉莺決定再不與他分辯,否則只會讓自己越陷越深。

于是她忙轉身去開門。杜若生這回卻不讓了。

他伸手擋在鎖孔前面,手掌心抵住鑰匙尖,說:“我們去談一談好嗎?”

“談什麽?”

“談一談我們是否可能有未來。”

嘉莺輕啐一口:“就知道你不正經。”但随即将頭發別到耳後,笑問:“去哪裏談?”

杜若生正焦急地思慮着如何轉圜,忽聽到嘉莺如此說,忙做出個請的動作,說:“我帶你去,你只管跟着就好。”

他們因此一前一後的下了樓。

杜若生今日沒有開車。他走在嘉莺的左前方,護着她走在馬路的裏側。嘉莺笑問:“這回又是什麽風景?”

杜若生卻答非所問:“我瞧你也喜歡看書?”

嘉莺最怕別人提到這件事。因為她小時候只和隔壁的先生認過兩年字,說是讀書,也不過是讀了《三字經》《百家姓》《論語》這類的入門書籍,最深的也只到了《聲律啓蒙》。她雖然愛書,卻知道自己的斤兩,并不敢自誇。所以,她聽杜若生問她,心裏和臉上便像沾了幾個春天的小毛球一樣,躁躁地不知如何回答。

杜若生笑說:“現如今,像張小姐這樣貌美的女人,喜歡看書的不多。”

嘉莺忙搖了搖頭:“不算愛看。”

杜若生最喜歡看張嘉莺略帶慌張、又有些嬌羞的樣子。他快走一步,擋在嘉莺面前:“你真好看,比書裏描繪的人還好看。”

馬路旁的商店閃着彩色的霓虹燈。

嘉莺不妨他的突然襲擊,身體整個一縮,加上又聽見他說這樣的情話,難免又氣又臊。她低頭将他向前推:“都說男人專會調情,你一定是最會的那一個。”

杜若生笑笑,也不回應,仍繼續走。

到了街角,杜若生領着嘉莺向巷子裏轉了一步,是一個店鋪。熄了燈,看不清楚裏面的情況。

嘉莺說:“關了門了,咱們明天再來吧。”

杜若生卻沒有回答,徑自推開了門,說:“這家店的主人健忘。”

進了門,是一家挺小的書店。嘉莺站定後左右望了一望。只見滿角滿落都放着架子,上面整整齊齊的堆着書,卻沒有分門別類。譬如靠牆的大書架上,一本線裝的《紅樓夢》旁放着一本新印的《國富論》,還是英文原版的,又如腳邊的小木箱裏,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旁竟放着《九章算術》。

她正要随手拿一本出來看,頭頂的燈卻“啪”地一聲打開了。是昏黃的,并不明亮的光。

“怎麽回事?”嘉莺緊張地問。待看清楚是杜若生開的燈,她放下書,小聲說:“可別被人發現了。”

杜若生走過來,拿起嘉莺放下的書,是《西廂記》的話本。

“不打緊,我經常偷偷地跑進來的。這個店主是個心很大的人。他留過學,辦了報紙,宣傳讓人們多讀書。對了,還很有錢,他心裏巴望着人們都來偷他的書咧。”

嘉莺笑道:“就不怕是誰家糊牆缺紙了,才來這裏偷一摞子的嗎?”

杜若生拍着腦袋:“哎呀,還真是百密一疏。”

他搬來兩個小凳子,挨着書架放了。他們坐在凳子上,背靠書架。

杜若生問:“你喜歡這嗎?”

嘉莺點點頭。

“我也喜歡。”杜若生停了一會又說,“我就知道你也喜歡。”說完站起身,打開賬臺子上的留聲機放起歌。悠揚的女聲,缱绻着滿屋的書卷氣,把氣氛烘托成幽淡的暖融。

嘉莺就和杜若生并排坐着。偶爾有的沒的聊上兩句,有的有關戲劇,有的有關表演,有的只是有關外面的天氣。他們越聊發現彼此可說的話越多。這可能因為他們都是表演者,一個在實實在在地表演着別人的人生,而另一個,在心裏寫着別人的人生。

他們都太懂戲。

夜裏,空氣逐漸轉涼。杜若生将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嘉莺身上。可他的手無意間觸到她肩膀的一霎那,卻感到了她身上的涼,這種涼,是從心底裏出來的。所以他的心,便也猛地一涼。

他忽然換了口吻,極鄭重地問嘉莺:“你希望不希望我們有未來?”

嘉莺被問得猝不及防,哪能給杜若生一個答案?她腦子發暈,嘴裏說不出一個字來。

杜若生聽不到嘉莺的回答,雙手抓住嘉莺的肩膀,說:“可是我認為我們有。所以,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創造未來?”

嘉莺心裏顫動着,不敢擡頭看他。杜若生的話說的誠懇,比她曾聽到的任何臺詞都動人心扉。因為這時的她不是別人,而是張嘉莺自己。

“你願意嗎?”杜若生又問嘉莺。

嘉莺未曾想過自己的人生中竟真會有此一段浪漫至極的表白。都說女人一旦被感動,就再難有理智。嘉莺也是一樣。

她已分不清愛與不愛,只知道轉過身,盯住若生的眼睛,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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