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乍寒

作家們散場之時,外面已經天黑。嘉莺看了看手表,是九點。

杜若生不願和嘉莺分開,便拖着她一同去吃西餐。

轎車停在法租界的一家西餐廳前,立馬有幾個服務生來幫忙開車門。見到是嘉莺,都忍不住多瞧了幾眼,畢竟是個不多見的明星。

其實嘉莺對這種餐廳并不熟悉。她不常來這種地方的,因為這裏貴得很,頂多出于應酬來了,也只是作陪,因此沒有仔細觀察過裏面的樣子,也從不敢多吃。

杜若生将嘉莺帶到餐廳裏面。人不多,零零星星地隔着幾張桌子才有一兩個人。

他們一直走到最裏面。杜若生喜歡人最少、最安靜的地方。

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杜若生卻忽然停了下來,連臉色都變得難看了。

嘉莺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心猛地一跳。不遠處杜若生的姐姐杜若琪正和黃書桐一起吃飯。

杜若生愣了一會,才走到若琪身邊,道:“阿姐,你也來這裏吃飯?”他稍微有些耷拉着腦袋。

即使他已想好了要和家裏做對抗,可他仍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至少他認為現在還不是時候,又或者說,他現在還不想承受和家裏、和阿姐起争執的後果。

杜若琪卻不看杜若生,而是直接看向若生身後的嘉莺。

“你們怎麽在一起?”她認出嘉莺是上次一同吃飯的電影明星。

嘉莺便上前走了兩步,但仍在若生身後。

“杜小姐,你好。”嘉莺的聲音小小的。

杜若琪不悅地看回若生,又問一遍:“你怎麽會和她在一起?”

杜若生支支吾吾道:“正巧遇到了。”

杜若琪很是不信地皺了皺眉頭,不過沒再說什麽。

餐廳裏燈光昏暗,透明的水晶吊燈被墨綠色的牆壁和地毯籠罩,猶如熹微的晨光落入了深澗,便再也看不到光一樣。

那一刻,嘉莺非常失落。她以為,杜若生是喜歡她的,是願意跟她分享他的一切的。他帶她去他喜歡的地方,帶她去見他的朋友。他尊重她,所以不輕薄;他喜歡她,所以更随意,也更留心。可是,他為何偏偏不肯在他阿姐面前表露心意呢?又或者,他只是騙她的,他仍要執行與黃書桐的婚禮?

杜若生想要拉着她向前走,她卻覺得腳下沉甸甸的挪不開步子。

杜若生因此扭過頭去看嘉莺,她的表情讓他突然醒轉過來。對啊,他喜歡她,他要和她在一起,他怎麽可以因為一點困難就放棄了呢?

于是,他當即決定,他要好好地向阿姐說明。

他鄭重地牽着她的手走到杜若琪面前,說:“阿姐,我,我和嘉莺是真心相愛的。”

杜若琪像是沒聽明白一樣,只是不理解地瞪着若生看。

他因此又說:“阿姐,我要和嘉莺在一起。”

杜若琪立刻反應過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你跟什麽人在一起不好,偏偏是個戲子!”若琪氣極了,她的丈夫沾上了戲子,現在連她的弟弟也要沾個戲子來氣她?這世道啊,簡直讓人沒法過活了!

她越想越氣,渾然忘記面前還坐着黃書桐。她腳上蹬着尖細的高跟鞋,她真想将這尖細的鞋跟釘到嘉莺的身上。

“阿姐,嘉莺在我心中絕不是一個戲子。”杜若生反而平靜。

杜若琪抓起桌上的杯子,想要将水狠狠地潑到嘉莺臉上。又或者說,要潑到天下裏所有的戲子臉上。

但杜若生反應極快,他将嘉莺拽到身後,那水就全被潑在了若生身上。一旁的黃書桐不免吓了一跳。

杜若琪這下徹底被激怒了。她冷笑着沖嘉莺翻了個白眼,嘲諷着說:“戲子果然是戲子,就會裝得楚楚可憐地叫男人喜歡。其實內裏指不定多髒!”

杜若琪的話說得異常難聽,嘉莺心裏忍不住一陣難受。但她既是不敢出頭的人,也是不願出頭的人。她胸腔裏像被掏空了一樣,幾乎要滴下眼淚。

杜若琪瞧着她的這副樣子,更覺可恨,也顧不得大小姐的身份,站起身一巴掌扇到嘉莺臉上罵道:“別以為你掉幾顆眼淚就能把男人的魂都給偷走了,也別以為你長得美就可以無法無天了。我告訴你,你狐媚來的男人,早晚有一天會被別的女人狐媚走的!”

她覺得自己這麽說是有道理的。上個月蔣思平在外面又包了一個小戲子,把之前的那個戲子徹底丢開了手。聽說那個唱越劇的好一陣大鬧,但蔣思平非但沒有理睬,反而把給她的房子也都收了回來。杜若琪每每想到這裏就覺得解恨,瞧瞧吧,那些勾引人的狐媚子,哪有一個會有好下場的!結局還不都是一樣,但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罷了!

杜若生覺得阿姐說得有些過分了,便嗔道:“阿姐,你怎麽能這麽說呢?你不了解嘉莺,她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那你說她是什麽樣的人?你以為她真喜歡你?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三太太前幾日可是跟我們說過的,她張嘉莺不過是個窮家子出身,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你以為她能是幹幹淨淨的?她的背後指不定有多少男人呢,你小心自己別成了別人的替罪羔羊!”

杜若琪噼裏啪啦地一口氣把話說完,心裏真覺過瘾。

杜若生的一張臉卻漲得通紅。他憋足了氣,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

阿姐說得似乎也有道理,嘉莺是個戲子,而且是個沒有背景的戲子,能走到現在這一步,雖說與她的努力分不開,但是僅憑借她自己,又怎麽可能能在燈紅酒綠的大上海上站穩腳跟呢?

一時之間,他似乎也找不到相信她的理由了。

嘉莺聽過杜若琪前前後後的話,已然明白了大半。他姐姐就是從心底裏瞧不起她們這些演戲的女孩子們的。杜若琪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戲子身份下賤,上不得臺面,是專勾引人的狐媚子。

可是天曉得她張嘉莺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八歲就開始和媽一起養家,照顧弟妹。她剛演戲的時候,才17歲,水靈靈的年紀,又沒什麽名氣,男導演和男演員們總想從她身上揩一把油,如果不是因為她堅守名節,哪還用等四年才演上第一部女主角的戲?

說實話,這麽些年過來,她什麽苦沒吃過?什麽委屈沒受過?杜若琪的态度雖然叫她難過、也委實叫她委屈,但這些她都能受得了,也還不至于讓她心寒。真正讓她心寒的是杜若生的态度。

他的不置一詞,他的滿面通紅,不都說明他不相信她嗎?她雖然不是出頭的人,但她心裏面門清,她什麽都懂,只是不說而已。

她當下咬了咬牙,盡可能禮貌地對杜若琪說:“杜小姐,今後望您不用再費心,我再不會和杜先生一起了。”她想留下最後一份難堪的尊嚴。

可是杜若生顯然還是不願放她走的。因為那些美好的感覺如此真實。見嘉莺要走,他忙轉身要追。

若琪是不肯的。她忙拉住杜若生,不願讓他追出去。她湊在他身邊說:“黃小姐還在這呢,你瞧你像個什麽樣子。”

這句話的聲音不大,卻正好可以達到離開了幾步的嘉莺的耳邊。

嘉莺又是一陣揪心和難過,還伴着一絲莫名的惡心感。

她現在只想快點離開,豈料腳下一滑,碰落了旁邊桌子上的高腳杯。

玻璃碎片應聲四散在青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反襯着頭頂的燈光,如乍破的銀瓶,尖銳地刺傷了嘉莺的心,仿佛她的心也碎了一地。

她忙加快了步子,連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也不願再有,就飛奔着出了餐廳。

她能聽到人們的竊竊私語和議論紛紛,她甚至好像能聽到門口的鹦鹉也在嘲笑她,說她只是個勾引人的戲子。

她出了門,截了一輛人力車,頭也不回的走了。

杜若生追出去的時候,已沒有張嘉莺的影子。

他四下裏張望着,只有幾個路過的行人,還有一兩個剛才“看戲”的、沒有散去的路人。

杜若生這才感到心慌。他這時真想快點找到嘉莺;他總是靜的時候最能想到她的。可是,他現在該追去找她嗎?

他迷茫地站在大門前,只能聽到那只鹦鹉用尖細的嗓音,說着:“你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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