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洞穿
修女的唱詩聲随着教堂的鐘聲落下而響起,咿咿呀呀的,鼓脹在晨光的每一個光暈之中。
嘉莺不常聽這聲音。
家裏媽信佛,對于西洋的玩意她一概不親。尤其是當信奉的神明是處于同一天空下的兩個極端時,優美溫順的贊美詩,便在不知不覺中帶了一絲侵略感。
嘉莺偶爾會想,唐時就有傳教的西洋僧人,聖經推廣了近一個世紀都幾乎毫無結果,那些白臉藍眼大鼻子的人唧唧哝哝了一千多年,也不過白費力氣,怎麽偏在無數文人雅士吶喊着中華之崛起的今天、教堂與牧師卻大肆盛行了呢?
教堂裏報時的鐘聲停止。是一段悅耳的樂曲。
嘉莺來到的這一座教堂,大約建成于清末,溥儀退位的那一年。
那年人們嘩然于皇帝的下臺,朝廷的推翻,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一座小小的教堂正在默默中修築,以至于今天,這所教堂已成為上海出了名的教會學校之時,有些人再追蹤它的起源時,都不約而同地緘默無聲。
他們都覺得,這普天之下,或許真有上帝,否則冥冥之中怎麽會有某種不可名狀的因果緣由呢?
一只長尾藍翅白腹的喜鵲落在教堂直刺天空的尖頂上,短銳的幾聲鳴叫後,拖了一拖尾音,然後撲騰着翅膀飛遠了。遠遠看去,藍色的翅膀像黑色的一般。
嘉榮對這一切都感到新奇,她每看到一處,都興奮地想要拉住阿姐的胳膊大聲表達喜悅之情,但看到嘉莺的表情始終淡淡的,只好強壓住內心的激動,将那些美好,全部裝進心中。
嘉莺領着嘉榮,還有兩個提行李的雜役,一個挑着扁擔,另一個拎一大包,一路來到女學生的宿舍樓外面。
挑夫的扁擔上下颠晃,伴以竹片忸怩的吱呀聲。
是最西邊的青灰色磚房,緊挨着鳴鐘。
嘉莺問樓下的看管:“幫忙的可以進伐?”
得了看管的允後,嘉莺一行四人才進了樓。雜役卸了扁擔,放了包裹便走了。
嘉莺打開放小褥和棉被的袋子,正要展開鋪到床上,嘉榮忙接了來,道:“阿姐你快放下吧,我自己來,當心別蹭到牆上,弄髒衣服倒不好。”
最後的幾個字說的聲音小,仿佛不好意思。
她不怎麽和阿姐說話,平日裏沒有時間。她只當她是光彩耀眼的明星。她雖關心她,但那種關心,經常讓她覺得受寵若驚。
于是,她對阿姐的關心便成了一種羞澀。
嘉莺卻很高興。
她自己并不善于表達,可她喜歡善于表達的人。她喜歡知道別人的感受。
嘉莺今日特穿了雙底子沒那麽高的鞋。
她笑着握住褥子的兩角道:“一個人哪能做得好?還是兩個人一起做快一點。反正阿姐上午也沒什麽事情要做。”
嘉榮這才笑起來,走到宿舍的窗戶下面,用力地扯了扯。
靜了一晌。
嘉莺道:“既然來了,就好好學,別怕吃苦。”
嘉榮忙點了點頭。
嘉莺又道:“家裏請了一個幫傭,你什麽事都不必操心。”
嘉榮卻遲疑了一會,道:“怕呆不久。”
嘉莺笑搖搖頭,道:“這些你都不用擔心。你好好讀了學,明年春試能得個好名次,上個好學校,也算全了咱們姐妹兩個的一樁心事。”
嘉榮聞言低下頭,眼裏噙了淚。
她本來只想上個普通的女子技術學校,但是阿姐說既然想要上學,何不一步到位。
阿姐說她聰明,只要肯用功,必能取得不錯的成績。
這話她不敢打包票。
家裏一團亂,她家裏每天還有做不完的活,哪有時間看書?更別提取得好名次了。誰承想阿姐也考慮到了這一層,還給她安排了專門的寄宿學校。
阿姐幫她切掉了所有的後顧之憂,如今唯獨剩她的努力了。
她們兩個都心中了然,便都不再多說什麽。
鐘聲又響了起來。這次那聲音好像就在耳邊,震得人心慌。
嘉莺扶了扶心口,知道時間拖不得,便決定走。
她又囑咐嘉榮幾句,讓她努力,也讓她別有太大壓力,然後她不許嘉榮出來送,自己叫了車來。
嘉莺算是演員裏面少有的有悟性的。
許多演員剛出道時有靈性,卻沒演技,演得久了雖有了演技,卻沒了靈性。
嘉莺不同。
她剛出道時經驗不足,演技略顯生澀,演了幾年,上過幾部大戲之後,靈氣絲毫不減,仿佛她從未被沾染過一樣。也可能是她真的未曾沾染的緣故。人物情緒的拿捏也越發顯得自然。
白導演滿意地看了看試鏡剪出的帶子,對嘉莺贊不絕口。
嘉莺的腰上綁着麻繩,腳不沾地的在半空中蕩了一下午,覺得到底還是值得。
她的辛苦到底沒有白費。
這就足夠了。
她懷着滿足的心回到家中,快到家的地方,她見人不多,主動下車決定走動幾步。
在慌亂之中,她感到輕快。
嘉榮終于上了學,她也終于要有起色了。
她正在想着,一個人從街角跳了出來。
嘉莺唬了一跳,待站定了,卻發現是杜若生。
她下意識地避開。因為她很清楚她心中的慌亂來自何處。
杜若生自然不願她的冷落。他搶到嘉莺面前,聲音沙啞地說:“嘉莺,我想看看你。”
嘉莺沒有擡頭。她氣憤:憑什麽她就得任他耍鬧?他真當她是他的某樣戲弄的玩具?既然沒有再和他說話的理由,嘉莺提步便走。
杜若生小心地跟在她身後。
他心中滿是歉疚。
他不是不了解自己。反而因為太了解,他也時常對自己産生恨意。
快到嘉莺樓下的時候,他道:“聽說你最近接了戲了?”他想減輕些負罪感。
嘉莺緊了緊嘴角:“似乎與你無關。”
樓道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黃書桐的說話聲。
他們都能聽出那個聲音。
嘉莺擰着眉心,扭過頭去,道:“你還準備呆在這裏?你難道不怕被黃小姐看到?”又補充道:“說不定還有她父親。”
杜若生猶豫一會,聽見那聲音愈來愈近,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輕聲對嘉莺道:“祝賀你。我今天沒帶禮物,改日再來拜會。”
說罷轉身要走。
嘉莺卻忽然恨起來。
他始終連這點膽量和對策都沒有。
“你等一等。”嘉莺道。換了一副舒緩的笑。
她突然想要拖住他,很自然的拖住他,然後讓黃修文無意中看到他與她在一起。這種無意,最是容易引起誤會。那時,黃修文一定不會再同意他和黃書桐在一起。
她雖沒當過母親。但她是長姐,推及到她對嘉榮的感情,想必都是相同。
誰會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毫無責任感的男人呢?一輩子,從青蔥年華到暮霭垂年,怕都要折在一團軟趴趴的泥漿裏了。
腳步聲終于近了。
黃氏父女已近在眼前。
嘉莺道:“我記得你說過,讓我看你的文集。”聲音清清爽爽,就像初戀情人之間的道別一樣,毫無造作的痕跡。
杜若生一愣,不明白嘉莺的用意。
他點點頭,道:“我改日同禮物一起拿過來。”
他的聲音比剛才的清亮一些,沒那麽沙啞了。嘉莺知道,他若是高興起來,就會有這樣的聲音。
她立馬就後悔了。
她又是何必呢?戀人做不得,非要做仇人嗎?她如今的境遇,雖幾乎全都拜他所賜,但她難道真要也做一回惡人才好?
嘉莺慌張地抿了下鬓角的碎發,忙道:“再見了。”
不遠處的黃修文,眼睛微微眯起來,眉頭似皺非皺。
他讓書桐先上車,等杜若生也拐過街角去後,他走到張嘉莺身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說:“你想演戲,也不用演得這樣張狂。到了鏡頭前你随便演。這裏沒有觀衆,只有一只老鷹。”
嘉莺擡起另一只手,想要推開黃修文,無奈力氣尚小,根本沒有推開他的可能。
他說得對。她太小瞧了他。他是一只老鷹,擁有一雙看透世事的鷹眼,何況他還是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
這樣的老鷹,最犀利,也最狠戾。
嘉莺的目光,逐漸由惱怒變為膽怯。但她不能低頭。在覓食的老鷹面前低頭,只有被啄瞎眼睛的份。
她從側面擡起頭,拿側臉對着他,笑道:“真正勇敢的老鷹可不會挑最弱小的獵物。”
她确定自己的虛張聲勢一定也已被他看穿。可是,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會再為難她。
黃修文卻笑了一下。沒有表情的笑。他的确看穿了她,但他發現,她身上還有許多他不知道的東西,他越是深入地想要看透她,他就越想要更深一層的了解她。
他将之歸為好奇。他也相信,他将她全部看穿的那一天,就是他抛棄她的時候。
他的笑容卻讓她摸不着頭腦。
這種毫無頭緒的情況使她害怕,在害怕之中,她不免生氣。
嘉莺這回直直地瞪向他:“你說自己是老鷹,難不成你還想作獅子和老虎?”
黃修文沒有回答她,反而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問:“難道我不能做老虎和獅子?”
嘉莺笑道:“可是我也絕對不會乖乖的做一只綿羊。”
黃修文盯着張嘉莺,好大一會後,趴在她耳邊冷言道:“拭目以待。”言畢将她一把推開。
目光沒有一絲晃動。
——
孫家外宅。
嘉莺扯了扯竹青色針織外衣,理了下頭發,才按響了門鈴。
萍香親自來給嘉莺開了門。
她沖嘉莺神秘地使了個眼色。
嘉莺笑問:“難不成你準備了什麽大禮給我?”
萍香忙道:“你現在還需要我給你的禮嘛!”
嘉莺笑擰了下萍香的胳膊,道:“你可不要胡說。”她以為萍香指的是新電影的事情。
萍香笑笑沒說話,一路将嘉莺向門廳內引。
嘉莺轉過屏風,心裏立即觸電似的麻了起來,腳上也不由自主地想要退出去。
沙發上,黃修文正坐着喝咖啡,對面是孫鴻晖,翹着二郎腿,和黃修文交談些銀行裏的事情。
看到嘉莺進來,黃修文淡然歡迎道:“張小姐來了。”
嘉莺能覺察到黃修文嘴角的若隐若現的笑容。
她的手指尖也開始發麻。的确,他是老鷹,他是獅子和老虎,她就算不是綿羊,也絕不會是能與他比肩的狗熊。
如今這一餐,只怕是鴻門宴。
她現在才明白,萍香的眼色是什麽意思。她肯定以為自己遇上了富主,也要像她一樣給人做小。
阿嫂适時地端來咖啡。嘉莺記得,萍香最會煮咖啡。
濃濃的咖啡香氣,加了奶,仍舊掩不住的苦。
她與孫黃打過招呼後,立時坐在一旁,未說一句話。
說多錯多,她不想被人當場抓住把柄。這裏也沒她說話的地方。
其實,她早時想說的是,她不是綿羊,她是只莺。她雖不及奇禽異獸有力量,但她有翅膀,可以飛翔,可以利用靈巧的特點擺脫猛獸的追緝。
有時她也用餘光去觀察黃修文,想看一看接下來他會有什麽舉動。但她想,這好歹是在別人的家裏,他又能做什麽呢?
她覺得只要熬過這一餐,便得以逃脫了。
唯獨她因為全情的防弊,全然忘記了那個邀她前來的人,正是這個屋子的女主人,她的好友——李萍香。
阿嫂們擺好盤,萍香便請各位上桌。
她第一次吃萍香做的飯。
她覺得,萍香是個絕對合格的姨太太;就如古代最合格的姨太太一樣,很有幾個拿手菜。嘉莺記得,她小時候,隔了條街住着一個清末遺孤的老太太,也是某個清朝大員的小妾。
她說一口流利的徐州話,燒一桌色香味極佳的蘇北菜。
聽她講過,家裏來了客,幾個姨太太須各展廚藝,紛紛拿出一道拿手菜在客人面前展示,才算過關。要是得到客人的連連稱贊,那絕對在所有姨太太面前都長了光。
這位老太太手藝極好,便總在衆小妾面前拔得頭籌,連太太也因她的手藝稱贊過她。
她經常向左鄰右坊介紹這一段經歷,無數遍絮絮叨叨的介紹中,她鬓角的白發卻總是神采飛揚的,仿佛她的一生就只剩下了廚房中的回憶。
但樹倒猢狲散,她的所有光彩也随着朝廷和家族的倒坍戛然而止。她絕不向人提起半點員外歸鄉之時,既沒有帶最耀眼的小妾,也沒帶最精通廚藝的她,只帶了從小相守的原配夫人。
這些“野史”,她也是幼時從街坊姑婆嘴裏聽到的。
眼前的萍香,不知為何讓她想起了已經仙逝離去的老太太。
吃過飯,嘉莺想走。
萍香趕忙攔道:“我給你預備了東西,你瞧一瞧再走。”嘉莺推辭不過,只得先上了樓。萍香說還有事情要忙。
在小客室裏等了一晌,她不禁開始發慌,連連在屋子裏踱步。
終于,響起了一陣叩門聲,嘉莺忙跑過去,笑着開了門。
“我以為你不來……”
最後一個字生生被吞進喉嚨裏。
“你害怕見我?”
黃修文閑庭信步一樣走進來。
嘉莺的盡力讓自己看起來輕松。她沒有關門,故意大聲道:“一會萍香就要來了。”
黃修文冷笑:“你真以為她會來?”他竟有些期待她的反攻。他想看她着急的時候,明明心虛卻将自己僞裝起來的樣子。
她卻出乎意料地笑着反問他:“你覺得呢?”
她果然有太多值得他慢慢挖掘的東西。
他向前走了幾步,将她逼到牆角。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氣勢淩人。
他左手撐着牆,右手握住她的下巴。
嘉莺慌了,忙警告他道:“屋子的門還開着。”
黃修文右手猛地用力,将她的頭擡起來,道:“你希望我關上門?”
嘉莺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有多麽大的歧義。
“如果你是這麽理解的,那我無話可說。”她想扳回一城。
黃修文笑。她到底還是年輕。但這種單純和細膩的結合,讓他心動。
多少年了,遇見多少奇豔女子,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盡管只有嘉莺知道,她現今的成熟與謹慎,還有堅硬,一定有一部分要歸功于杜若生。
哎!怎麽又是這個名字呢。
她不禁嘆氣。
黃修文忙問:“你在想什麽?”
還不及回答,隔壁屋子裏響起花瓶落地的聲音。
嘉莺趁勢将黃修文一把推開,匆匆跑出屋來,見萍香正默默地蹲在地上掃花瓶的碎片。
一邊阿嫂們也上樓來,卻只是看。
嘉莺搞不清楚狀況。可她看不得一個人受苦,便也走過來一同拾掇。
她蹲下來,問萍香:“傷到沒有?”
然後她看到萍香的眼睛發紅發腫,眼睑下的妝都畫了,呼吸也不順暢。
能看出來,她是哭了。
沒一點聲,忍着的哭法。最讓人心疼。
嘉莺又問:“誰給你委屈受了?”
萍香握住嘉莺的手,笑道:“妹妹,我并沒有委屈。”
打碎的青花瓷上,個個都呲着口,生澀又鋒利。
嘉莺恍惚之下,又想起了清末遺孤的姨太太。仿佛在一片殘瓦碎片中,她正搬着一方小木凳子,喋喋不休地講述着宴請賓客的老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