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顧朝夕好一會兒都沒說出話,她只是站着。
江洲暮也一樣,兩人就像是被同一法術定在原地,直到管家老徐的聲音響起。
“是小少爺來了。”
顧朝夕回過神,去摸冰糖的腦袋。
“進去吧。”江洲暮說:“不冷嗎?”
顧朝夕反應過來這話是在跟她說。
她沒回答,只擡腳進了屋。
江洲暮跟在她身後,從始至終一直平靜的目光終于在她轉身時閃過一絲深意。
如若見到失而複得的寶貝。
只是一瞬,很快便消失了。所以顧朝夕毫無所覺。
顧家的人因為江洲暮的到來更加盎然,每一個的眼中都閃着渾濁的光。
顧楚南擡眼時,只覺得面前人的長相有些沒來由的熟悉,好似從前見過。
但這種感覺也只是一瞬,很快抛之腦後。
一旁的顧茗煙也是,在此刻之前,她沒見過江洲暮本人,只是從小姐妹那兒聽聞一些捕風捉影的八卦,比如這位少爺身有“隐疾”,這麽多年在國外就為治病;比如沒人見過他,誰知道是貌比李逵還是身長如武大郎。
而現在親眼見到江洲暮本人,不說身高相貌比明星還出衆,光是身上那分清冷矜貴的氣質,無人可比拟。顧茗煙潛藏在心的後悔更是攀爬而上,以至于看顧朝夕的眼神如臨仇敵。
江洲暮狀若無睹地略過屋內幾人神采各異的目光,禮貌周到地問了好,在顧楚南與顧誠遠的“一表人才”、“年少有為”等等的奉承聲中入座。
他坐到了顧朝夕身邊。
這一番動作,除了顧朝夕與幾米外幽怨的顧茗煙,其餘人都笑開了眼。
尤其是顧楚南與顧誠遠,臉上的表情猶如看見分秒疊加的銀行卡餘額數字。
江懷安悠悠地開口:“顧建國那老頭子還在的時候,我們就定下要結兒女親家的約,可惜我們都只生了兒子,既然如此,便只能把希望放在你們孫輩身上。”
顧朝夕擡眼,正要說話便被顧楚南打斷,“洲暮一表人才,又有能力,能嫁給洲暮也是我們家朝夕的福氣。江老爺子,您放心,我父親既然已經與您有約定,那我們做晚輩的也定然遵守他老人家的心願。”
顧誠遠在一旁用手肘暗示他,顧楚南明了,于是接着問道:“既然我們都是親家了,那您看,公司的事……”
江懷安說:“這你不用操心,資金肯定到位,到時候就讓洲暮給安排。”
聞言,顧楚南笑開了眼,一屋子姓顧的只剩顧朝夕一副與我無關的淡然。
她神色平靜地聽完,“江爺爺,這只是您和我爺爺的約定。”
她的語氣很淡,全然不顧自己此話出口後顧楚南與二叔一家要瞪穿人的眼神。
江懷安眉毛一凜,有意無意看了江洲暮一眼,才問顧朝夕:“你不願意?”
顧朝夕開口之前,有人出聲了,卻不是急于讓她改口的顧楚南或其他人。
江洲暮道:“爺爺,我和朝夕單獨談談可以嗎?”
顧朝夕頓住,他們本就坐在一起,而現在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卻無端産生一股久違來。
顧朝夕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
以至于和江洲暮一起起身獨處時,差點撞到那人身上。江洲暮扶了她一把,道了句“小心”。
顧朝夕鼻息間聞見一股很淡很淡的柑橘調香。
她忽然想起來,江洲暮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她把準備的禮物交給他,又興致勃勃地說:“等你明年十八歲的時候我送你香水吧!我聽人說成熟男人都會噴香水的,你也很會故作深沉,那我就送你香水,江洲暮,你喜歡什麽調呀?”
可最後還是沒有送出去,十七歲還沒有過完,江洲暮就不要她了,他違約了。
兩人去了頂樓的陽光房。
顧朝夕先進門,她轉身,看見江洲暮動作緩慢地關上了門。
江洲暮轉身,一眼看見一轉不轉盯着他的人。
兩秒後,顧朝夕面無表情地側過臉,“說吧。”
“坐下說?”
兩人在沙發上落座,各占據一頭,泾渭分明。
“你不想問我什麽嗎?”江洲暮道。
顧朝夕頓了頓,看向他,不鹹不淡地說:“有什麽好問的。”
江洲暮好一會兒沒說話。
幾乎半分鐘的時間,兩人保持着靜坐的狀态,也不知道是誰跟誰在較勁。
一個一個,比窗邊的仙人掌還倔強。
“顧氏地産已經走進死胡同了。”江洲暮忽然沒頭沒尾地說:“如果你想,可以決定它是另辟蹊徑還是繼續做這涸轍之鲋。”
顧朝夕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
“為什麽跟我說這個?”她問。
江洲暮:“你不想看着它倒下嗎?我幫你。”
他指的是顧家,這諾大的、空洞的顧家。
即便驚訝于江洲暮出口的話,顧朝夕仍舊盡力保持着平和:“我為什麽想看它倒下,江總,我也姓顧。”
江洲暮眉眼沉沉地看她:“不想嗎?”
顧朝夕轉過眼,她也不想承認,從前時最愛盯着江洲暮一雙眼看,那時候打心眼覺得這人哪哪兒都生得好,尤其一雙眼睛,湊得近了,能發現他的瞳孔其實是稍淺的琥珀色。而每每眼見必沉淪其中。
眼鏡都沒遮擋住半分風采,甚至更添了一份斯文矜貴的氣質。
這些年過去,他們都不再是十六七歲,所以現在,她不會再盯着他的眼睛看。
顧朝夕穩了穩心神,才問:“條件呢?江總。”
既然要談生意,那她便稱他為江總。
江洲暮不在乎她的稱謂,他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連語氣都是輕的:“和我結婚。”
藏在身體另一側的手,江洲暮看不見的地方,顧朝夕的手緊緊勾着衣角。
萬萬沒想到,再重逢時會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只要你答應和我結婚,顧氏的結局如何全憑你。”江洲暮循循善誘。
“為什麽?”顧朝夕聲音很低:“江洲暮,你又為什麽選擇我?”
江洲暮直截了當地道:“爺爺想要履行承諾,而只有結婚,他才願意改遺囑,你知道的,哪怕只有0.1個百分點,都是不可退讓的利益之争,而且……”
他頓了下,顧朝夕忍不住接着話頭催他:“而且什麽?”
江洲暮這才繼續:“而且他給的條件實在誘人,我不可能拒絕。”
顧朝夕暫且不想問他為什麽八年過去,轉身成了全城身價最高的人的孫子,也不想糾結江洲暮口中所謂的“條件”究竟為何,她只是很想知道,八年中發生了什麽,以至于讓他也變成了現在這種張口閉口都是金錢利益的人。
可這種事情又如何問?
顧朝夕避而不談,她說:“可我從來沒有聽過那個約定,從來沒有人提過。”
如果有,就樓下那些人的脾性,怎麽可能等到現在,那可是到口的肉。
“可能只是兩個老人之間的約定吧。”江洲暮往後靠了靠,就着這個角度看顧朝夕,語調都變得漫不經心起來。
顧朝夕沒再追究,她道:“為什麽是我?你可以選顧茗煙,她不會拒絕。”
問出這五個字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發現,藏在心裏的不可言明的情緒。
江洲暮半晌沒說話,顧朝夕卻不會以為是他沒聽見。
她冷淡又疏離地喊他:“江洲暮,你喜歡我嗎?”
沒等江洲暮回答,她又道:“從前不喜歡,現在應該更不會吧。”
江洲暮不言,只是雙眼直直地看向她。
“結婚可以,不過我還有條件。”顧朝夕驀地開口說:“既然江總是為了利益,那我也不能吃虧呀,您說是吧。”
“什麽條件?”江洲暮低沉着聲音開口。
“第一,我幫你拿到你爺爺的股份,我要你讓顧氏破産。”
“好。”
“第二,婚後生活互不幹涉。”
“好。”
“第三,如果我遇到了真正喜歡的人,那就結束這場婚姻。”
江洲暮這回沒有答,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她,顧朝夕以為是他對這一條約不滿,便補充:“當然,你也是,很公平的。”
說到這兒,顧朝夕很淺地笑了下:“如果同意的話,明天我們就可以領證。”
難得的冬日陽光将整間房子都包裹成了燦爛的顏色,桌角邊的加濕器吐出的水汽很快消散不見。
江洲暮說了第三個好字,他安靜地坐着,顧朝夕忽覺坐立不安,于是起身,只說:“既然如此,那就下去吧。”
聽見她腳步落在樓梯上的聲音後,江洲暮才起身。
“江洲暮,你喜歡我嗎?”
顧朝夕的聲音好似還在耳邊。
他低頭,輕輕笑了。
顧朝夕的外公外婆住在臨市,她小時候每逢節假日都要去呆上幾天。
小學二年級那年,她的媽媽出車禍去了天上保佑她,那年顧朝夕學了跆拳道,在外公家小區邊的小巷裏,撿到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男孩。
那個小孩身上穿着髒兮兮的舊衣服,被一群男生圍着腳踢拳打,顧朝夕英勇無畏地沖上前,用自己學的整套拳“吓唬”走了壞人。
不小心沒注意,打鬥中撲到地上,胳膊上蹭破好大一塊地方,不停往外滲血。
她沒管,首次英雄救美救得很開心。
小朝夕蹲在那小男孩身前,看他臉上身上數不清的傷口,只覺得心疼。
她小心地戳了戳他衣袖:“你不要哭啊,我給你吹吹就不疼了。”
想起剛才聽見男生打他時嘴裏說的話——
“沒媽的東西!”
“你爸沒出息,你媽都跟別的野男人跑了,沒人要的野雜種!”
“以後別讓我看見你,見一次打你一次,我媽說你就是連家都沒有的野孩子!”
……
顧朝夕從口袋裏翻出一顆糖,剝開糖紙。
手上都不敢用力,她聲音小小地說:
“你不要難過哦,吃顆糖就不疼了,他們不喜歡你,我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