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烈火焚琴》 作者:江南 [完結]

(一)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

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語驿邊橋。(注一)

高樓上,晨風裏,随着紅牙板兒聲,十六七歲的女孩兒輕啓朱唇,一支曲子一首詞,唱得又清又靜,仿佛娓娓道來,不盡的纏綿,些許的愁緒。末了一個餘音,斷斷續續,終還是袅袅散開。便象是一只唱到斜陽的黃鹂鳥兒,不舍得就此收聲,留下一串清啼飛去了,讓人聽着餘音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三公子還喜歡奴家這首曲子麽?”唱罷,翠色衫子的何玉兒深深一福問道。她蹲下身去的時候,如霜勝雪的小手上那對青玉的镯子隐在輕紗袖口裏。葉三公子投在镯子上的視線被她翠羅紗的袖子一遮,這才想起來擡頭對身前拜倒的何玉兒點點頭,微微含着笑意。何玉兒發間簪的一朵玉蘭花就在他面前,他不由的探頭去嗅了嗅玉蘭的香氣,還有何玉兒發間的馨香。何玉兒逃了一步開去,又不敢真的跑遠了,擡起有點驚慌的大眼睛瞅着葉三,只見葉三站在原地微笑着看她。看到何玉兒瞅自己,葉三哈哈笑了起來,道:“還是個小丫頭,就有那麽多心思。”

不知為什麽,何玉兒就紅了臉。直到葉三拿着一錠馬蹄金塞在她手裏她才回過神來。十兩一錠的馬蹄金捏在她手裏,把何玉兒吓了一跳,她雙手捧着,歪起腦袋看了又看。客人看她唱得好,往往會賞個四五兩銀子,可是出手就是十兩金子的茶客不但她沒有見過,唱曲的小姐妹們也都沒有遇見過。

“不信啊?”葉三笑道,“不信我就收回來好了。”

何玉兒不由自主的就握着金錠往回縮了縮,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葉三的大笑就在耳邊響起。“好好收着,以後嫁人的時候作嫁妝,別随便買了胭脂花粉。多心的小丫頭!”葉三笑道。“我不是……”何玉兒噘着嘴争辯。

“還瞞?”葉三卒不及防的捏住她的鼻子,輕輕搖了搖道,“一聽你今天唱的曲子我就聽出來了,想嫁人了?想着誰呢?”

何玉兒紅着臉,什麽也不敢說,好久才低聲道:“謝謝三公子了。”

葉三已經回坐,他舉起面前的景德鎮水晶薄胎盞,對着初升的朝陽,看裏面的綠茶那一抹碧色在盞中蕩漾,把一個個陸離的光環灑在茶盞的壁上。他輕輕道:“好曲子,不是金銀可以買到的,人語驿橋邊。這江南雨夜,青梅熟時,驿橋邊小兒女的那一聲低語,一樣不是可以買來的阿玉兒,你唱的好!将來你會嫁個好人家。”

看着何玉兒低着頭羞得不敢說話,葉三從袖子裏拿出張紙,捏個紙團砸在她腦門上,笑道:“還不回去把它藏好?要是丢了,沒嫁妝就嫁不掉喽!”

何玉兒羞澀的笑了,捧着金子跑下樓去,只聽見葉三在背後喊道:“你嫁人的時候可記得告訴我,我去給你梳頭!”何玉兒跑得可就更快了。

新娘子的頭發只有喜婆和新郎官才能觸到,葉三當然不可能去給她梳頭。所以何玉兒知道那是一句逗她的話,她才跑得那樣快。唱曲的女孩兒們都知道這個喜歡逗人開心的葉三和他那一臉永遠也不會退色的笑容。

她跑得快,所以她沒有聽見葉三在她身後悠悠的說道:“将來嫁個好人,你唱曲子給他聽,他給你梳頭……”

何玉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清晨的茶樓上只剩下葉三一個客人。沒有了何玉兒的歌聲,也沒有她的笑容,一切立刻就寂靜了下來。葉三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他無言的看着手中的茶,雙眼有些迷離。一片寂靜裏,他聽見樓下遠遠的人聲。

他往窗外望去,看着樓下西湖岸上,又是飛柳時節,茫茫的柳絮夾裹在晨霧裏,飄在清波上。微微的寒意沁到他心裏,很快又給初升的太陽那煦暖的光芒驅散了,樓下有小販叫賣的聲音,熙熙攘攘的人聲裏,他聽到了風筝,聽到了新茶,聽到了木樨糕和女兒紅。這一切都融在了西湖岸邊的水味裏,清得沒有顏色,卻又纏綿得化不開。

然後他又笑了,清淺的笑,說:“小丫頭!”

他回過身來,落日樓的老板正端着一只漆盤,笑呵呵的看着他。漆盤上是一只小盞,裏面盛着一粒粒圓圓的珠茶,還有一只小爐,通紅的炭火燃在爐子裏。老板提出小爐裏的壺,裏面的水已經有八分熱,老板仔細的把水注進小盞,水卷着盞底滾了上來,盞中茶葉舒展開來,根根都化作翠色的眉宇,在碧綠的茶湯裏飄搖,沉浮不定。

老板蓋上茶盞,笑着把那盞茶捧到葉三面前,葉三也是一笑接下。他盯着老板看了一會,老板笑着點點頭,臉上頗為得意。葉三微笑着搖頭,揭開茶盞,絲絲縷縷的茶香彌漫開來,他嗅了一會,劃去茶葉,抿了一小口,清香裏微微的苦味滾在舌根。葉三想了一會,蓋上茶盞道:“采的瞿塘水,燒的栗木炭,好一味碧螺春。”

老板不言語,樂呵呵的退了下去,葉三說的半點也不錯。

他回頭看葉三,葉三坐在窗邊的身影融在淡淡的晨曦中,眺望窗外,唇邊一縷淡到遺忘的笑容,手中茶盞裏散出來的清香中,恍如一場水色的夢幻。

如此山川,如此風骨。

老板并不知道這個葉三公子是何許人也,只知道葉三公子喜歡在這落日樓上喝茶。每天的清晨,他都能看見葉三着一襲長衫踏着朦胧的晨曦走到門前,然後微笑着說:“掌櫃的,一壺好綠茶,兩個薄胎杯。”

漸漸的,葉三公子每天早晨敲門的時候也就成了落日樓開門的時候,從來不用為葉三留座,因為他總是來的最早的,坐在那個淩窗的座位上,品着一杯明前的龍井,遠遠的看西湖。他就這麽等着那個和尚,葉三每天早晨來,就是和那個和尚品茶。

誰也不知道和尚在哪座廟裏出家,只知道他叫苦大師。他自稱法號叫何苦,大師這個綽號是茶客們加給他的。和尚從來不認,也不反駁,只是笑笑罷了。他不象葉三,難得笑一下,笑的時候,何苦和尚臉上才有一絲血色。何苦高大魁梧,卻有一張蒼白憔悴的臉。掌櫃的和茶客一樣,更親近葉三,因為葉三喜歡笑,喜歡說曲子,喜歡說好酒好茶。雖然葉三的笑容裏面,好象總有一些東西和何苦和尚的憔悴是一樣的,但是茶客們還是喜歡微笑的葉三。

掌櫃的家傳的落日樓這份産業,他從來沒有見過葉三這樣的客人,他和葉三的交情不過是新茶到時,兩人各品一口,對視一笑。但是他總覺得這淡得不能再淡的交情才襯着西湖這水,這風,還有這淩水向天的落日樓。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游子。

葉三飲盡了第四盞茶,日上三竿,何苦和尚還沒有來。葉三蹙起了眉頭,卻還是漫不經心的望着樓下水邊來來往往的人們,叫賣的人多了起來,聲音也顯得喧嚣了。

何苦和尚高大的身形終于出現在樓梯上,葉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把頭又轉向了窗外。忽然,葉三猛的回過頭來,那雙會微笑的眼睛狠狠地盯在何苦的身上。整個人身上驟然起了鋒芒。何苦依然象以前一樣蒼白,只是顯得更加虛弱了一些,一手抱在胸前把寬大的僧袍裹在身上,一步一步緩緩的挪向葉三的桌子。

何苦躬下腰,慢慢的坐在葉三對面的椅子上,靜靜的看着葉三,嘴角抽動着笑了一下,笑得蒼涼。葉三眼裏精光四射,手腕一翻,五指迅捷如電,扣住何苦和尚的脈門按到桌面上,一揮長袖把兩人的手蓋在下面。

何苦沒有說話,也沒有閃避,坐在那裏僵硬而枯老。笑容沉沉的凝在臉上。葉三眼裏的精光漸漸暗淡下去,他終于抽回了手,靜靜的看了何苦和尚一眼。何苦嘶啞的說道:“何苦?已經晚了,難道看不出來?”

葉三開始斟茶,清亮的水流注進羊脂白玉一樣的茶盞裏。茶香彌漫開來,萦繞在兩人之間,葉三把一杯茶遞到了何苦面前。

何苦沒有松開抱在胸前的手,一手接了茶盞有些艱難的送到嘴邊。葉三已經喝完了茶,看着何苦一口一口的飲着茶,每喝下一口茶,就有一口鮮血從他嘴裏湧出來流到盞中,血在茶盞裏騰起來,煙一樣彌散,把茶染的鮮紅。

“好苦,确實是好茶!”何苦飲下半盞茶,茶盞裏卻還是滿滿的,半盞茶,半盞血!

“終于來了麽?來的是誰?”葉三問。

“何必知道?”何苦搖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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