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葉三的肩上抽泣着問他。“我不知道,”葉三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他沒有來得及告訴我。”
“那我們該怎麽辦?阿葉,我們怎麽辦?”懷裏的濃兒仰起滿是淚的臉兒對着葉三。葉三搖頭道:“明天我出門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住在莊子裏,找個地方躲起來,乖乖的等我回來。”
“你去哪裏?我要和你一起去!”濃兒扯着葉三的袖子不放。
“聽話,我很快就會回來接你!”葉三凝視着濃兒的眼睛說,“等我回來,嗯?”許久,濃兒終于勉強的點了點頭說:“你一定要回來接我!”
葉三輕輕嘆息,把她又抱在懷裏,貼在她耳邊道:“阿冷死了,除了你,我連一個可以犧身的地方,一個可以相信的人也沒有。不帶着你,我一個人走到哪裏去呢?無論怎麽樣,我一定回來接你,無論如何!”
“你就象今天這樣等我,再等我這一次。我要知道有你一直在這裏等我,我才能安心。以後我帶你去很遠的地方,永遠守在你身旁,你就永遠也不用等我,為我擔心了。”說完,葉三忽然松開懷裏的濃兒,揮袖出門。只剩下濃兒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天窗灑下的一抹蒼涼月光裏。
風篁嶺,焚琴莊,煮鶴苑。
天高風冷,夜靜無聲。
葉三拉開了煮鶴苑的竹扉,自從冷二公子出了家,這是他第一次進這片園子。夜色裏,何苦和尚侍弄的花草們依舊随風搖曳,物是人非,草依依。月下的葉三,白衣勝雪,形影相吊。何苦和尚住的那棟茅屋低矮破蔽,在夜裏尤其顯得黝灰冷暗。葉三伸出手去推那扇虛掩的門,觸手時,“吱呀”一聲響驚得葉三縮回了手去。靜下神來,葉三搖頭苦笑。他卻不再去推那門,轉身退了回來。站在園子中間,葉三忽然擊掌,清亮的掌聲擊破了園子裏的寂靜,掌聲散去,風裏只有剛才那扇木門吱呀吱呀的聲音仿佛和着葉三的掌聲。葉三看着那扇門裏靜悄悄的黑暗,幽幽的問道:“打不死的冷二也不在了麽?天地間莫非終究會只剩我一人?”“罷了,來者不可擋,過客怎由追?”葉三張開廣袖,迎着月光長歌起舞。呼吸天地,挽動山河。他的長袍淩風飄展,裹起周圍的花草灑在空中。廣袖遮天,長歌動地。葉三的身形似一只淩空渡虛的冷鶴,輕盈飄灑,不勝高寒。歌聲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銀河天流,無始無終。
望處雨收雲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潇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注三)
歌未盡,有琴聲如訴,飒然浮空,纏綿而起,再轉羽烈剛昂。一琴之烈,震動山巒,明月失華。琴聲如同禦風飛揚,升騰直入蒼穹,高而複高,烈而複烈。操者無言,聽者無語。忽然,葉三停下身形,按上那雙彈琴的手,輕輕道:“剛極易折!你怎麽也來了?”月下彈琴的濃兒凄然道:“我們還是逃不過,我們會不會和阿冷一樣?”淚珠挂在她清秀的臉蛋上,晶瑩剔透,青色的娥眉下,是她閃着淚光的瞳子,亮得逼人。風來,掠過她的頰邊,她的長鬓纏綿的黏在頸邊細膩的肌膚上。葉三淡淡笑了,指尖夾起她的長鬓緩緩理過,又捏着她素絹的衣領幫她正了正。
“濃丫頭,不要怕。不會有事的。”葉三輕聲安慰道,“只要有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好的!”
在他目光注視下,濃兒點了點頭,葉三微笑。拉過琴來,手指慢慢按在弦上。“你真的不知道是誰殺了阿冷?”
葉三不語。
“難道就讓阿冷這樣白白死了?”
葉三依然無言。
“你不要走!”忽然間,濃兒挽住他的臂膀,潸然淚下,“阿葉,我怕,我要你陪着我!”葉三甩開她的手,手指驟翻,琴間起雷霆之意,風雨大作。叮咚聲裏仿佛十萬雨珠灑落江河,雲下濤聲漸起,三尺飛浪。琴聲轉低,隐然江河入海,大浪濤天,水擊山崖,波濤聲裏,海天浩蕩,魚龍隐現。雲天壓海,琴聲短短幾個反複已入絕境,葉三終于挑弦入破。雷聲複現,擊碎浪濤,摧開波面。而後一碎天地碎,一摧江海摧,葉三十指揮處,琴聲複化為萬千水珠,逆風而起,倒擊蒼穹!
長空裂!
最後一個餘音未了,琴首焦山琴尾龍龈一起崩碎,琴聲啞然。
葉三長袖拂在琴上,長琴化土,散入渺渺塵埃。
望着遠去的葉三,濃兒忽然幽幽的問道:“難道我們在這裏的日子就這麽結束了?”葉三沒有回頭,背影一點點的模糊在夜間的薄霧裏。背後,濃兒淺唱低吟,疊疊反複的哼唱,只是無詞。
一闕《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身死其耐公何(注四)
金陵夜色,雨意蕭蕭。
南京兵部尚書府,兵部參贊機務尚軒正聽着外面滴水檐上的水聲,翻閱着一份密函。葉三,名焚琴。七年前遷入杭州,不知其籍,于風篁嶺致地産,名焚琴山莊。富裕而無田無業,好飲茶,西湖落日樓常客。家中無仆從。有男子一名,姓冷,自名煮鶴,四年前號稱出家,不知其何處剃度,法號何苦,居焚琴莊煮鶴苑,好茶,日晨與葉焚琴飲于落日樓。女子一名,秋姓,名意濃,年二十餘,閉門少出,難知詳情。前日落日樓慘案,何苦為人所殺,至落日樓飲而氣絕,葉三購樓,焚而葬之,不知所蹤。女子意濃亦失蹤跡,焚琴莊已為空閣。杭州府中無其戶籍,不知何故。
尚軒搖頭冷笑,南京兵部的探子他一向信得過,都是他自己一手提拔。這一次,他卻對這份密報失望之極。不知究竟的人看了這份密報,還是不知葉焚琴此人到底是個什麽人物,毫無頭緒。而在尚軒,一切都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需要探子的消息,對于葉三,還有誰比他更熟悉呢?他問自己。
身旁的師爺低聲道:“大人,那位自稱葉三的來客已經在堂前等了七個時辰了!”“怕什麽?”尚軒笑道,“以他的修為,等上七十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麽?”他揮手讓師爺退下,喚來丫鬟道:“不管他,夜深,睡了。”
堂上,葉焚琴白衣掌劍,端坐在那裏,聽着屋外的雨聲,無言無怨,如一尊石像一般。尚軒的鼾聲從帳內傳來,丫鬟們才小心的退出內室。丫鬟方才離開,尚軒掀開錦帳,拔出壁上的尚方寶劍,凝視半晌,揮手劃開大床背後的帳子。床後竟有一窗,窗外,漫天的雨。尚軒一躬腰,貍貓一樣竄出了窗口。幾個起落,他已經到了大堂外。雨中,尚軒無言矗立,雨水打濕了他的一身,一股股細流劃過他的額頭,濃眉和眼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尚軒卻始終沒有伸手去擦。
整整一個時辰,他就這樣遙遙看着靜悄悄的大堂,一動不動。
隔着牆壁,葉三和尚軒遙遙相對,各自無言。
堂裏就坐着葉焚琴,他不知道自己來看他吧?想到這裏,尚軒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縷笑容,笑得冰冷卻柔和。
“葉焚琴?小三子,你終于還是回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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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皇甫松《憶江南》,我最喜歡“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一句,結尾“人語驿邊橋”堪稱點睛之筆。朦胧幽遠,以為确實在白居易那一闕之上。皇甫松號檀栾子。
注二,辛棄疾《賀新郎》一首,他在《賀新郎》的詞牌上素有功力,“誰共我,醉明月”,“長夜笛,莫吹裂”還有這首“看試手,補天裂”等等,壯語連連。我非常喜歡“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和“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兩句。至于“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一句,感慨萬千。出語平凡而動人心魄,确實好詞。
注三,柳三變《玉蝴蝶》一首,說不上特別喜歡,不過還是絕妙好詞。以“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可見寫景真境界。“故人何在,煙水茫茫”和“斷鴻聲裏,立盡斜陽”,懷念故人也确實婉妙無雙了。
注四,小時候讀的古詩一首,作者忘記了。只是有個故事,說一人在渡口邊看見男子遠行,将渡未渡,其妻遙遙跑來,呼喊說河上危險,“公歸來,公歸來”。男子不聽,遂渡,至河中沉船身死。等女子跑到河邊,已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