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肖抑心裏想一百句,嘴上卻只答了馮安安一句:“‘婦無二适’,似乎是略有不對。”
“就是嘛!”馮安安點頭,不知真心假意,反正她得到了身旁兩位男子的贊同,愈發興起,連牌坊上雕刻的娥皇女英一起批評了:“還有娥皇女英,姊妹共侍一個老頭子,真值得歌頌嗎?”而且還為老頭子舜殉情了。
馮安安咄咄出口,句句在調理:“反而推之,‘兄弟共侍一婦’是不是也挺好的?”她本來還想說“不如天下美男盡嫁給我”,但睹見肖抑圓瞪通紅的眼睛活像一只即将發怒的獅子,馮安安一慫,把話咽回肚子裏了。
“唉!”黃二道:“你是不是漢子,怎麽沒完沒了幫女人說話?!”
馮安安這才發覺,自個一時激動,差點露餡。不敢說了。
聽見肖抑在她左側,低低哼了一聲。
三人都沒再出聲,沉默着往前走。再遇着小孩讨錢,馮安安還給了幾個銅板。
黃二好奇:“怎麽這麽多小孩?”
馮安安看他一眼,心想這人怎地沒常識?一般城鎮南邊,多住大戶。所以小流浪兒多,小攤販也多,同一個目的,好掙錢。
十裏楊柳,粉牆朱戶,全是大宅,梁家也在其中。
三人穿過巷子去梁家,途中遇着各種推小車或擺小攤的商販,最多的是賣茶湯的、其次便是賣各類吃食的,賣杏、桃、薄葉、黃冷團子、細索涼粉和素簽。馮安安和黃二都有興趣,沿途經過,不住左望右瞧。只有肖抑目不斜視一直向前,一點也不稀罕這煙火氣的熱鬧。
看到夾雜着一個煮酒賣的,肖抑終于開口,道:“這裏不能賣酒吧。”把酒販吓得,推上車一溜煙跑了。
馮安安白他一眼:“你這個當兵的不要亂說話!”
再往前,有個賣卦賣藥攤,兼帶賣些白玉香膏。銷量不好攤前沒人,馮安安是第一個跑過去的。
她一下子買了十盒香膏。
肖抑一對眉毛全都蹙起來了:“你買這些做甚麽?”不忘提醒她,“我們是來辦事的!你們這麽多待會怎麽辦?”
“曉得是來辦事的。十盒不多,我打個包袱自己背着,不張揚,不張揚。”
“就這樣背去梁府,再背回營裏?”
“嗯。”
“你不嫌麻煩!對了,要買就快買,你挑什麽?”
馮安安一面挑,一面給肖抑講:“要挑成色好的呀,白中帶黃的不行,淺白也不行,要那種正白色。”
肖抑不解:“不都是白色麽?”在他眼裏,所有香膏都是一樣的,味道刺鼻。
要是他,一輩子都不會買。
肖抑再次催促她:“你快點,別耽誤事。”
攤主卻在這時突然插嘴:“這位大軍爺,瞧您相當焦躁啊?”
肖抑:?
攤主道:“您如此急切,想必是因為婚姻大事還沒有着落吧?”
肖抑:???
馮安安幸災樂禍:“對、對,他這個老光棍讨不到婆娘!”
肖抑臉都青了。
攤主笑嘻嘻指着馮安安,道:“小軍爺買得多……”香膏是滞銷貨,終于賣出去了,“……在下就免費送這位大軍爺一挂,蔔個姻緣?”
肖抑道:“不用。”
攤主道:“在下觀您相貌不凡,再結合着掐算,您啊……正緣就在今年,錯過便要再等十年。”
“這麽說來他今年能成親啊?”馮安安樂不可支,一拳捶在肖抑胸口:“好好把握!”說着向他投去給予重望的目光。
“不、不!”聽馮安安這麽一問,攤主連忙解釋:“在下算着,大軍爺是今年能和那位姑娘成雲雨事,但成親卻在明年。”
“哈哈哈哈哈!”馮安安徹底笑出了聲,投向肖抑的目光滿滿都是戲谑,想不到啊,肖揚之竟是這樣的人!
一瞬間,肖抑的臉色從鐵青變成緋紅,十分尴尬。
黃二也樂了,插嘴道:“看來待會辦完事,我得請大軍爺去怡紅樓,看中了哪位姑娘,今年歡好,明年贖回去!”
馮安安一聽,收斂笑意,曉得這話過了,對肖抑來說,有些玩笑是有底線的。她連忙岔開話題,并且麻利地付錢收拾,離開攤位。她一動身,黃二和肖抑也就跟着離開了。
三人去往梁家,已經能遠眺見梁府大門。肖抑免不了多講幾句,一來待會進了梁家,要知禮節,懂分寸。二來,方才那攤主的話純屬胡扯,算卦人的話最不可信。他們察言觀色,心裏一猜,然後就信口雌黃起來。
肖抑道:“算卦的都是騙錢的,算不得準。”
三人來到梁家,門前挂着白燈籠,系着白綢和白花。頭七過後,梁成材的屍體是要回梁家祠堂安葬的,然而梁茵月是嫁出去的姑娘,只能跟着崔杉的屍首一同運回崔氏老家——江南。
那是梁茵月活着時,沒有去過的地方,不知道死後會不會怕生。
馮安安沉心一想,南地觀念陳舊,萬一崔家認為梁小姐不祥,不給她入祠,豈不是要曝屍荒野?
梁家辦婚事都願意提供場地,埋個人卻不願意了?
馮安安心想,自己無依無靠竟是一樁好事,這樣哪日曝屍死了,身後事不曉得,便當不存在了!
肖抑前跨半步,輕聲叩門。
不一會兒便有小童開門,見是肖抑,行禮鞠躬,引入內堂。肖抑見着梁家主人,只說是來吊挽慰問的,生者節哀,同時與主人商讨梁成材下葬事宜。
梁家主人深深看肖抑一眼,請他入座。
這位主人正是梁茵月的父親,失卻愛女,甚是疲憊。肖抑上個月見他,還是精神抖擻滿頭黑發,如今卻白了半頭。一如這內堂,肖抑進來時仔細觀察過,正中貼“奠”的地方上個月貼着“囍”字,粘得太牢,撕時未摳幹淨,“奠”的一撇一捺下抖藏着紅色。
待到肖抑與梁父讨論得快,儀式怎麽做?從定北營到梁家,如何協議配合?待諸事商妥,肖抑委婉提問:梁茵月是何時,怎麽死的?
梁父卻說不知,女兒那天身子不适,歇在新房裏,飯菜都是她的貼身丫鬟送進去的。明明沒出過梁家門,怎麽突然就出現在軍營,還成了一具死屍?!
肖抑沉吟,詢問能否見見那個丫鬟,興許能了解些情況。
梁父道:“問過了,就跟我說的一樣!”問不出來!
肖抑再三懇求,梁父才答應,安排丫鬟與三人偏堂相見。
三人在偏堂等了近半個時辰,不見丫鬟出現。梁家人少事忙,招待他們的茶水都是涼的。
黃二忍不住喊委屈。
馮安安倒是無所謂,她想了想,問肖抑:“你之前來這參加過婚禮,對麽?”
“對。”
“那梁小姐活着的時候,你見過她啰?”
“見過。”
馮安安追問道:“見過幾面?”
她怎麽問這個問題?肖抑一時局促,躊躇了會,還是實話實話了。告訴馮安安,按計數他見過活的梁茵月兩面。一面是婚禮上,她蓋着蓋頭同崔杉拜堂,再這之前,還有一面,梁成材試圖将梁茵月介紹給他,制造了一場“邂逅”。
肖抑腦海裏回憶,那一面梁茵月似乎從上至下皆精心打扮,笑意盈盈。
“哎喲哎喲!”黃二聽到桃色糾葛,便起哄起來。
馮安安也有些吃驚,沒想到還有人想把侄女嫁給肖抑?這悶砣子竟也有吸引人的地方?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馮安安不在意,她只挑重點的問:“初見梁小姐時,她的丫鬟跟着一起來了嗎?”
肖抑回憶了下,打照面時有人一直扶着梁茵月的右手,正是她的貼身丫鬟,便道:“有來。”
“那丫鬟長甚麽樣,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肖抑茫然,過後他連梁茵月的樣子都模糊,哪裏還記得丫鬟的!
肖抑如實回答:“沒有印象。”
黃二聞言不由感嘆:“大人不愛美人吶!”
正說着,婆子來報,說是丫鬟就在路上,馬上就到了,讓各位久等了。
三人自然客氣,說等得不久,不礙事的。
少頃,珠簾挑開,梁茵月的貼身丫鬟怯怯而至。她似乎極為傷心,不僅面容憔悴,而且一雙眼睛因哭得太久而通紅。
丫鬟個頭本就嬌小,這會瞧着,愈發可憐。
肖抑給她倒了茶水,柔聲請她入座。那丫鬟猶猶豫豫,不敢坐。
肖抑笑道:“不用怕,坐吧。”
丫鬟卻道:“不敢與諸位軍爺平座。”
肖抑勸道:“如何不能平座?你我都是朋友。”
丫鬟這才怯怯坐了。
肖抑笑道:“喝茶。”
丫鬟聽話且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肖抑就一直注視着她,直到丫鬟喝了半杯,似乎放松下來,他才詢問:“姑娘怎麽稱呼?”
“奴婢喚作露珠。”
馮安安在一旁端着杯子,喝茶是假,旁觀肖抑與丫鬟談話是真。方才丫鬟進門第一眼,她看出婢女投向肖抑的眸光,愛恨交加。
女人能看穿女人。
聽了半晌,馮安安向黃二使個交流心得的眼色,黃二會意。他本就與馮安安平坐一桌左右兩端,這會用杯子擋住手勢,以指為筆,快速在桌面上寫下一個字:裝。
馮安安點頭,的确,這丫鬟除了進門時那幾眼本能地真情流露,後面的示弱全是裝的。
接着,黃二畫了個指向肖抑的箭頭,畫個笑臉,再畫個哭臉。
是了,哭之笑之,丫鬟為肖抑情牽,連黃二也能看出蹊跷。
但看肖抑,卻渾然不知。他之前說對丫鬟沒印象,不像是說假話。
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樣,對待不喜歡的女子,都視而不見。
馮安安不禁回憶起她與烏雲的初相識。那是個夏天,她第一次去雲敖的都城大順,見滿街都是佳人,穿得又少,争奇鬥豔。
衆多佳麗都圍在一個叫竹鴉館的地方。都說,二十年前雲敖的傳奇,不是皇帝,而是當今的長公主。
那時候她還是公主,才貌雙絕,名動天下。
千千萬萬優秀的男子為她一面傾倒,要求娶她。
長公主誰說的媒都沒答應,卻在盛年時産下一名男嬰,其父不明。
男嬰從小沒有父親,卻不缺溺愛,長公主寵他,予取予求。繼任的皇帝也寵他,還封這個侄子做了烏雲大王。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長公主始終沒有婚嫁,但過得有滋有味——公主府裏蓄養百餘面首,她自個不知哪得的駐顏法,年過四十卻仍如十幾歲小姑娘的面貌,嬌俏動人。
公主不老,但大王仍會長大。烏雲到了成家年紀,效仿母親,也不走媒妁之言,自個在竹鴉館挑起良配來。
他挑了三年,應征者衆,卻不一合烏雲的心意。
馮安安去竹鴉館的那天,混在五十餘美人中間等待挑選,連名字都是現編的。她純屬是頑劣之心,從小到大,追求者衆,看這烏雲會不會也傾倒在她石榴裙下。
哪曉得,烏雲挑了十來人複選,卻沒有馮安安。
後來兩人成親,馮安安重提舊事,為何不挑她?烏雲說,他喜歡豐滿美好的,馮安安太瘦了,五官也沒有雲敖女人挺拔立體,不是他好的口味,他覺着醜。
從第一眼開始,他就不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