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馮安安誤以為肖抑是瞧不起她,便笑道:“你別瞧不起我,我這人從前是癡,但不會傻到還回烏雲那去。”人家都要殺她,那還談什麽情愛,她不會回頭的。馮安安嘆了口氣,“腦子裏有時會禁不住冒出舊事,許是時間還不夠久吧!”
肖抑的聲音很輕:“慢慢就會好的。”
三人從涼玉鎮回到營地,剛在帳內歇下,馮安安就要分給肖抑和黃二各一盒香膏。
黃二接在手裏,肖抑卻嗤之以鼻:“誰要這玩意。”大男人抹什麽香膏。
馮安安不服氣了:“多少大男人都摸香膏,這邊境的天氣又幹又燥,從軍才幾天,我腿上的肌膚都裂了!”
黃二道:“贊同!我嘴巴都幹裂了!”還流鼻血,香膏真乃及時雨。
“裂就裂了呗,男子漢大丈夫本該糙點!”肖抑無法理解帳內二人抹香膏的行為,極為不适,易引起雞皮疙瘩。肖抑掀簾去中軍帳了,離開前不忘叮囑馮黃二人,不要磨蹭,去同大部隊回合練操。
……
是夜,肖抑入睡後,做了一個夢。
夢中天地氤氲,三星在戶。肖抑身處正堂之中,一身紅袍走着金線,手持紅綢,正接受着衆人的道喜。
有人賀他“赤繩同結,共偕琴瑟”,亦有人賀他“佳偶天成,情深似海”,紅綢紮滿庭院,囍字只只貼窗。上首處,屏風是鴛鴦戲水和鳳凰于飛,下首處,箱子上雕并蒂蓮開,連理交枝。
花好月圓,明珠碧玉,莫非他是新郎?
肖抑愣住。
泥爐燃着,發出噼裏啪啦的爆聲,媒人扶着新娘,窈窕而來。新娘個頭不高,肖抑卻覺她身形修長。媒人将新娘扶至肖抑身邊,腳幾乎抵着腳。
他不知道蓋頭下是誰,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新娘的呼吸聲。
她的呼吸,如此熟悉。
肖抑竟然不反抗,任由媒人起哄着,将紅綢的另外一頭遞給新娘。
一拜天地,二拜賓朋,三拜夫妻,肖抑隐隐地忐忑、放任和期待。
他的腳步是晃悠的,輕飄飄好像每一腳都踩在雲端。花燭夜到了洞房時,他的娘子坐在床。上,他也坐在床上,用金杆挑起蓋頭,馮安安雲鬓半堕,烏黑懶散,斜插着金釵。
她爍爍星眸,顧盼流轉,娥眉朱唇無一不豔,薄粉胭脂微紅,與額前桃花钿相呼應。
肖抑朝她寵溺一笑。
馮安安唇小,耳朵也小,耳墜上卻有肉,挂着兩只掐絲金鈎,一搖一晃,頸上的翡翠璎珞也跟着晃動,媚态至極。
她聲音甜糯,道:“揚之,我同你成親了。”說完撩撥鬓角發絲,風情萬種卻又欲拒還迎。
肖抑身不動,頭不移,唇不張,但他并非癡傻,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移目,舍不得眨眼,舍不得不看。
生漏了一分一秒,此生再無此機此緣。
眼神流連,他人映在她的星眸裏,好似水潭倒影,怕一碰就散做潋潋波光。
馮安安捂嘴笑道:“揚之哥哥,你說話呀!”
肖抑拼命點頭。
……
接着,肖抑醒了。
他睜開眼,帳篷內外皆是黑的,天尚半夜。
發現自己嘴角猶挂着笑。
肖抑不得不承認,夢裏的他,十分歡心。
他靜悄悄的坐起來,馮安安在不遠處睡着,處在夢中,睡姿不雅,一雙腿橫到褥子外。
肖抑睡不着了,記起手劄,寫道:不是沒有幻想過與阿鸾的種種可能,但礙于她的過往,心頭檻跨不過去。
寫完,盯着字句,半晌出神。
燭火搖動,手劄的頁角似要被翻起,卻終落下。
兩日後。
章鹿兒查事總是很快,常笑客棧的消息迅速送達營地。
章鹿兒給肖抑寫了封信,雖是文字,字句間卻異常口語化,先畫了個笑臉,繼而寫道:
大哥好!這個月也來我喝茶呀!
要查的事我去查了,你猜怎地?八個人裏,就一個人龔申,與梁家幹幹淨淨,沒有幹系。
呵呵,當你章爺是誰?道上出名的火眼金睛!涼玉那麽小一地方,家家戶戶間都有牽連,一分牽連也沒有?欲蓋彌彰!
細細查來,果有蹊跷。龔申家是業陽大戶,他可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卻跑到大哥你那破地從軍。申家多年前賣過一個婢女,經了三番手,改過五個名字,現在賣在梁家,便是梁茵月的貼身丫鬟露珠!
大哥,弟弟厲不厲害?
字寫得龍飛鳳舞,撇捺間能想象得到章鹿兒得意張狂的神情。
肖抑曉得章鹿兒是想求表揚,卻偏偏回信道:廢話太多,下次寫直接點。還有,我這不破。
肖抑扶額,七八成準,露珠和龔申聯手犯下兇案。
但兩人的理由是什麽呢?
禦石完璧,不是謀財。
肖抑起身,決定去找馮安安聊聊。
他去校場上找她,按理她該在那練操。天空下起小雨,甚小甚少,若非三兩點雨滴打在臉上,都不曉得下雨了。
頭頂仍是白日亮堂。
肖抑眼睛在校場上從左至右掃了一遍,沒瞧見馮安安。便仔細挨個找,見着黃二臉帶愁容練着,卻不見馮安安。
肖抑把管事的教官喚過來,問道:“馮大呢?”
教官吃驚:“不是大人您把馮大喚走了麽?”
肖抑一楞,再細問,教官說馮安安先去小解,人沒回來,肖抑來了,說要喊馮安安去問事。肖抑走後不久,馮安安回來,教官就傳話讓她去代總兵那了。
肖抑在心頭掄大錘,他幾時來找過馮安安,那厮,又用幻術障眼成他的模樣開小差!肖抑曉得她在哪,走路帶氣回就寝帳篷,看都沒看就掀簾進來。
他已經在帳篷裏走了三步了,才發現不對勁。
馮安安是側着身的,她褪過衣衫,這會上衣已經穿回來了,但松散挽着,兩肩和左側鎖骨都敲得分明。還能瞧見,再往下,欺霜賽雪的肌膚微微隆起,有淺淺胎記露了零星,好似飛鳥露了翅膀。軍褲已經褪至膝蓋處,露出一條白絹水裈。馮安安掌心塗了香膏,五指纖細,順着大。腿。根部一抹而下。
肖抑剎時血脈噴張,整張臉都漲紅了,感覺全身的血熊熊往腦上沖,要破天靈感湧出來。
他大吼道:“你在做甚麽?”把馮安安吓了一跳。
馮安安太專注,加上沒想到這個時間有人會進帳篷,沒留意聲響。此時有三分尴尬,她不算快也不算慢地穿好。褲子,同肖抑解釋:天氣太幹燥,軍營生活太糙,她腿上幹裂了,一直沒好。大前天買了香膏,細細料理,總是結痂。哪曉得今兒練操動作過大,重震裂了,實在忍受不住,就撒了個謊騙了個人,趕回帳內調理。
馮安安向肖抑道歉,她不該幻成他的模樣,別因此發這麽大火。
肖抑心想:我發火是因為你裝成我嗎?好像也是,但更氣的是眼前這幅場景。
如果剛才進門的,不是他,是別的男人,會怎麽樣?
想想心頭都覺得又酸又氣。
肖抑已經臉紅得別過去了,不敢再看不該看的,只嘴裏出聲:“你腿上裂疤,脫。上衣作甚?”別想騙他,她上衣沒穿好呢。
“哦,上身也幹,也抹抹,防患于未然。你不曉得,後背抹起來可難順手,前面就好許多……”
“咳、咳!”肖抑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為什麽要講這麽細!命令道,“穿好、穿好!”
馮安安這才發現自己上衣不整,遂重整理。肖抑不敢看她,聽着窸窣聲,他這會心神已趨鎮定,腦子裏卻一閃一閃冒過些許所視片段:伏起、胎記、翅膀、手、一順下滑……
肖抑趕緊搖頭。
“你腦子怎麽了?頭疼嗎?”馮安安已經整理好,過來關切道。
肖抑道:“沒什麽。”一擡頭,看見她那張他覺得很好看的臉,肖抑忽然想起烏雲說過的話來。
烏雲說,她左乳上有一枚淺紅胎記,形似飛鳥。
肖抑心頭酸溜溜,堵得難受。
他垂眸嘆了口氣,迅速調整情緒,同馮安安說起案件的新進展。
馮安安聽完,道:“你管他倆什麽理由?這世間人人身上有冤孽,先把那二人扣了,免得逃跑。其他剩下的人,也不可放跑了。等徹底查清楚,清白的人再放不遲。”馮安安猶豫片刻,又問,“你給我說實話,你同那丫鬟曾有過什麽?”
肖抑一頭霧水:“有什麽?為什麽驟地問這個?”
“将軍,您在裏面嗎?”外頭有人喊,是肖抑一傳令小校的聲音。
“在。”
“将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就這說,無妨。”在肖抑心裏馮安安不是外人。
小校道:“營門外來了吳太守,還帶着個人,還有好些護衛。”
肖抑一聽就不悅,上回吳愈也是帶個人來,帶了個讨厭的人來:“太守有說帶的誰?”若是又帶烏雲,直接拒之門外。
小校禀道:“說是京師特派下來的,專門來查兇案,緝拿惡犯的。”
肖抑問道:“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他倒是有個很熟的人,和馮安安也熟。
小校如實道:“沒見着穿紫金袍。”大理寺官員出外查案,統一着禦賜紫金袍,見袍如見聖令,諸事讓行。
不是大理寺的人,那會派什麽樣的人?肖抑暗自思忖。
突聽得馮安安“呵呵”兩聲,肖抑橫眼看她,見其揚眉入鬓,分明在笑:堂堂代總兵,人家上頭要派人來,連個招呼都不跟你打!你這代理老大當得憋屈啊!
肖抑懶得理她,就在這時,帳外小校又道:“和太守一起來的那位大人,只交待了一句,說是這個案子他接管了,以後任何人不得插手。”
馮安安一聽這話,禁不住拍了下桌子,他倆查得辛辛苦苦,眼看着接近真相了,突然冒出來一個人,蠻橫接手?這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肖抑面上平淡,并不似馮安安那般激動,移步掀簾,出了外面,與小校道:“走,我親自去迎接。”
馮安安忍不住,也跟了上去。
來到營門口,早圍了許多士兵,水洩不通。不少人是一起練操的弟兄,黃二也在,馮安安不可能跟着肖抑走到前面去,她就擠到黃二旁邊,問他,怎麽回事?
黃二告訴她,練操練得苦苦的,忽然天降幸運,有人過來宣令,說是比總兵更高級別的命令,整個營地裏的士兵都得遵從——讓他們過來門口集合。
大家蜂擁擠來,半是好奇,半是看熱鬧的心态。
馮安安見肖抑走到前頭,與太守交涉,不知說了些什麽,聽不見,只見太守面露難色,還拍了怕肖抑的肩膀。
馮安安是站在肖抑這邊的,不由對瑤城來客生出不友好來:“京師來的人,都這樣大架子和派頭?”
黃二道:“與哪裏來的無關,這是人性,就喜歡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把別人都懾住。”正是因為懾住了,全營将士才都會過來,聽這位不知什麽來頭的瑤城人宣布大事。
馮安安問:“已經宣布了?是什麽事?家門都不報,就想大家都聽他的?!”誰是主誰才是客?
黃二道:“沒說來頭吶!只說要全面接管命案相關事宜,以後不由咱肖大人管了。”
馮安安凜冽橫掃,最前頭只有肖抑,太守,許多護衛,許多馬和一頂轎子,沒見那位嚣張的客人:“那人呢,怎麽沒見着?”
說來也奇怪,怎地弟兄們都是副癡癡呆呆的模樣,真被外來的假老虎給唬住了?
用的什麽法子,這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