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馮安安邊吃邊答:“是啊!”
王照還要再問,啓了唇,又沒開口問出來。
不一會兒肖抑巡查完了,也來這兒吃涮鍋,馮安安把盛牛肉的碗往肖抑那邊挪了挪,肖抑不動聲色接過去,夾肉涮吃。
涮的頭兩片牛肉夾到馮安安碗裏,給她先吃。
王照看在眼裏,覺得肖馮二人是一種經久多年的默契。
肖抑告訴馮安安和王照:“待會吃完,統一不回帳了,直接去營門口集合上路。”
王照聳肩:“上路,滋——怪吓人的。”
肖抑看向王照,忽然想告訴他一個消息:“方才我路過顧公子的營帳,與他打了個照面。待會他可能也去。”
王照笑問:“那你怎麽沒邀請他一起來吃飽湯啊?”
肖抑不答。
王照就多話起來,讓肖抑評價評價顧江天。
肖抑道:“不做妄語,不在背後品評他人。”
“哎喲,哪那麽多顧忌?你說說嘛!”
“顧公子才識過人,令肖某欽佩。”
很明顯的假話了,王照一笑了之。馮安安卻想起,之前非讓肖抑評價顧江天,他給的,與此刻回答不同的評價。
那時才是真話。
不知道是不是這麽多人都在談論顧江天的原因,不算太遠的帳內,顧江天連打兩個噴嚏。
他覺得罪魁禍首是邊關晝夜溫差太大,起身披了件袍子,但不知怎麽系上——每日都有仆從給他穿衣。
顧江天只得把袍子搭在身上,一會滑落一會滑落,躁得他只得騰出一只手攥袍。
他另一只手用來翻書。
翻的是最早的幻捕寫的書,專門講怎麽抓幻術師的。
本來顧江天差不多肯定,挑夫中有一名幻師,制造了兩起幻術,殺人且自殺。但偏偏顧江天有一個羅盤,是他師父造出來,傳給他的。
說這羅盤指針可以指向幻師,屢試不爽。
顧江天對此深信不疑。
可現在就奇了怪了,他一拿出羅盤,在桌上擺平,這指針就不停地晃動,一會指南,一會指北,偶爾還跑到西邊去了。
指針晃得顧江天眼花,心頭也焦躁。
想來想去,莫不是有好幾個幻師?
一起犯的案?
其實那天和肖抑置氣,放走一縱小兵,顧江天事後有懊惱的。
小兵們并沒有洗清嫌疑,不該放的。
卻不後悔,仍牢記肖抑惹惱了他。
顧江天事後想補救,偷偷帶着羅盤,靠近那群小兵住的帳篷、或是校場……各種場合接近小兵們。集體的,單列的,都比較比較。
指針仍是飛轉,但有一處停留的點,清楚指定其中一名小兵。
那小兵行走,指針就跟着他轉,好似隔空黏上去一般。
顧江天調查後,得知這名小兵叫龔申,業陽人。
他派人去業陽打聽,得到龔申出身富豪之家的訊息,再無其它。
幾近平常的一個小兵。
得知龔申今日要去送葬,顧江天想着,順藤摸瓜,或許能逮着其他幾個。
嗖——他又顫了下,實在是太冷了。
許是指針指了下南方,又許是肖抑不久前邀請他,若是還有肚子,可以去南邊曠地上,那兒正開竈加餐,可以暖暖肚子,顧江天竟被勾起心思,去了南邊曠地。
一到那,見原來是吃涮鍋,還是羊肉,雲敖蠻夷,全無做菜之法!與他預想的全席盛宴相差甚遠,顧江天調頭就要走,肖抑瞧見了,起身笑道:“顧公子。”
顧江天轉回身,尴尬笑笑,見王照也在,禁不住多瞄王照幾眼。
王照吃得身上都是汗,直接拽着領口擦了擦,沖顧江天喊道:“過來吃啊!”
顧江天愣住,就跟剛雕成的石像一樣,上身朝王照所在方向傾了傾,看不出來是鞠躬還僅是點頭。
而後就快步走過來坐下了。
肖抑起身,去給顧江天挑了一副新碗筷,洗幹淨的,且不挂水痕。
回來遞給顧江天,顧江天上下左右檢查了,仍不放心,擔心髒,但見王照也用的這種碗,他就不好開口了。
顧江天只說這種吃法,不文雅、不講究、不分食,批判一番。
顧江天道:“雲敖真落後得很!”
此話一出,其餘三人皆笑了笑。
王照出聲:“說這麽多,你倒是吃一口啊?”
顧江天手捏着筷子尖,飛快夾了一片,還捏着鼻子,幻覺撲面都是膻味。
怎麽夾得好,羊肉還未夾出來,就重掉進鍋裏。
王照呵呵冷笑,親自給顧江天夾了一片,放到他碗裏。
顧江天吃了,在嘴裏咀嚼半晌,才咽進去。
他不吭聲,默默又伸筷子,再夾。
王照不做聲,觀察顧江天,很好,他很快又吃了第三片。
呵呵,這種人,喊着不吃不吃結果吃不停,王照不禁笑出聲,笑着笑着,忽然明白馮安安剛才笑他的意味,王照笑容僵住。
四人一起吃起出殡飽飯。
定北營的夥食是糙了點,但有一點好,管夠!
羊肉管夠,湯也管夠,廚子瞧這邊有兩位爺,盡挑肥嘴的部位往這邊送。煮久了時間,四人把湯吃到見底了,肖抑喊廚子來加湯,廚子提着壺,喊着“燙諸位都躲一躲”。四人連忙仰身,廚子湯倒進去,呲溜地響聲,氤氲熱氣下,四人皆覺好心情,一齊笑起來。
都說好吃的食物能打開人的味蕾,其實也能打開心扉。四周的士兵按竈成團,吃至火熱,早已勾肩搭背,明日送葬,禁了酒,但劃拳鬥歌,還是允許的。
最粗鄙也最豔羨。
肖抑這一竈,四人雖遠不及隔壁竈親密,但嘴上有油,身上是汗,衣上皆是羊肉味,不光彩無形象,到底在某一刻忘了各自身份,談天說地,仿佛好友一般。
顧江天感嘆,邊關的天空很低,白雲仿佛在頭頂上飄,一伸手就可以摘到似的。
王照贊同顧江天的說法,說這兒不僅雲低,連星星也低,每夜都是漫天繁星,有明有暗。
顧江天笑道:“若只論天穹,美至。我都不想回去了。”如果不用考慮衣食住行,想天天在這看天。
“一閃一閃的。”王照盯着天空出神。
馮安安手指着最明亮的那顆星,高喊道:“我喜歡那顆最閃的!”她扭頭問肖抑,“你喜歡哪顆?”
肖抑也笑:“都喜歡。”
“怎麽能都喜歡!”
“因為明或暗各有各自的位置,在暗星的位置上觀,它同樣覺得自己很明亮。”
“呵,沒見識!”顧江天自帶的高傲,是敞開心扉也褪去不了的,“星光明暗不過是因雲彩走動。”
“管他什麽走不走動……”王照也來插一嘴,“我覺着每顆星星都是一位仙官,無論明暗,我喜歡如花似玉的女仙星。”
這話一下子就飄沒邊了,顧江天咬唇側首,忍出內傷。
肚皮總有飽的時候,四周的竈臺逐漸熄了煙火,到後來,肖抑他們這鍋也滅了。
沒了火,湯瞬間冷了,甚至漸漸凝固起來。
肖抑諸人是要等着直接去出殡的,顧江天卻不是非要等,所以坐了一會,他就先行離開了,臨走前特別同王照多聊了幾句,一臉笑意。
在顧江天看來,此行唯一收益,是與王照僵硬的關系終見破冰。
顧江天走後,肖抑三人繼續在原地等。距離子時還有近半時辰,沒了鍋湯暖身,漸漸就感覺到夜裏的寒氣了,尤其風吹過時,身子不由自主哆嗦。
不說話愈發冷,還不如聊一聊分散精力驅寒。王照便帶頭聊起了書畫,他本意是扯個話題,聊點精巧玩意,令肖馮二人對他産生淵博感——人啊,一旦對某人産生了崇拜,被某人吸納,就容易得多。
王照沒想過兩人中有人能接話。
哪知馮安安輕松就把話頭接過去,說起傳世和當世名家,頭頭是道。點評畫作,亦非外行言語。
王照炫耀不成,悄悄轉帶話題,從書畫聊去七弦琴上去。
哪曉得馮安安亦懂琴道,不僅精通曲譜調弦,而且造詣挑木、鑿琴、做弦,甚至結穗……令王照吃驚的是,馮安安講的話,不是僅讀琴書琴譜就能講出來的,而是專業懂琴的,摸過好琴的。她境界極高,格局開闊大氣,怕不是一流大師帶進門的。
王照禁不住贊嘆:“你真的懂很多啊……”
馮安安笑道:“略知一二。”
王照瞧她的笑,真誠輕松,不似謙虛。
琴道再敗,王照講食器,講水晶翠盤。馮安安卻笑道:“水晶翠盤是好,但食器上到底金銀至寶。”
王照暗捶:這她也懂?
馮安安似乎對食器有十分喜愛,與王照聊起來,滔滔不絕,從金銀器的金脫、銀脫、金鍍銀,聊到瓷器的白青之争,碗沾霜雪色,盞奪千峰青。甚至連西域那些多曲多棱的奇巧食器,她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西域食器,尋常百姓根本無從得知。
王照暗中感嘆,就食器方面,馮安安見識不在他之下。
食器贏不了,那便來聊茶道吧。馮安安這個性子的人,意料之外預料之中喜歡鬥茶。她說自己點湯擊沸,次次咬盞——所謂“咬盞”,便是沏茶時水茶交融,能在茶面上形成細膩均勻的湯花緊貼盞沿,仿佛用嘴吸住一般。
她還會“茶百戲”,點茶時在茶面勾勒出花鳥魚蟲,奇珍異獸,人間百戲。
至激昂處,馮安安許諾有機會,要在王照和肖抑面前展示一把。
她講暢快了,收不住,透露出自己除了鬥茶,還鬥香。
王照一聽,鬥香?他兩年沒玩了,不知流行變幻,怕露怯,終止住話題。
王照不由得對馮安安的身份生出濃濃的好奇。
言談間,王照屢次試探,可馮安安真不知道自個是玩物高手——烏雲大王,雲敖第一纨绔,半生大部分時間花在玩上,玩得精巧高級,皇帝和長公主以一國強力支持他。
馮安安跟着烏雲,烏雲就帶她玩,教她玩。馮安安若有不濟,輕則斥罵,重則兩三日不理她。馮安安為親近烏雲,兢兢業業鑽研,到後來上道了,自己也得了樂趣,烏雲也樂于再教她。
耳濡目染,只道尋常。
再則,馮安安要真曉得強弱,豈會在王照面前流露真實實力?
例如幻術,她就藏得好好的。
蹊跷歸蹊跷,好奇歸好奇,另一方面,王照亦生出“棋逢對手,當引為知音”的心,從此對馮安安愈發青眼相看。
王照看向馮安安時,無意往左掃,發現肖抑正目不轉睛,凝視着馮安安。
也不知肖抑望了多久,他的眼睛裏是水波,水面倒映星辰,而每一顆星星裏,都是馮安安光彩四照的笑容。
肖抑連嘴角都是不自覺上揚的,滿溢的欣賞和喜歡。
王照心裏既喜且驚,喜的是知道了肖抑的小秘密,多一份籌碼;驚的是自己不是斷袖,肖抑才是。
其實,肖抑目光膠着馮安安,只是不住在想:阿鸾總是懂很多。而他,都不太懂。
從前現在,總有許多方面,他崇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