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個故事是紅色的。

天空殷紅如血,銀雲朵朵閃耀。

花草樹木,人的膚色都在紅鏡過濾下詭谲異常。

這裏的人,臉上都沒有五官,只是一張平坦的,圓滿的臉。

小姐是這樣,丫鬟也是這樣,衆生平等。

園林春色,小。姐游園。

一位年正青春的少女,由貼身婢女攙扶着,拾級而下,賞滿園愈豔紅花。

兩女賞得正開心,來了一名書生,輕手輕腳從後頭抱住少女,少女回眸,嬌羞着用粉拳捶他,婢女在一旁偷笑。

畫面一轉,書生夜裏帳內,與婢女厮混至鬓颠颠,汗涔涔。

不久後,書生進京考功名,抛棄了小。姐,亦抛棄了丫鬟。

書生高中時,小。姐郁郁而終。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滿眼赤紅的世間裏,高中的皇榜卻是黑的。通體若墨,上頭的字跡鮮紅,猶如血書。

丫鬟千裏進京,想要求見今日的狀元爺,昔日的書生。

狀元本來不想與過去再扯上關系,然而遭不住美色,還是答應見了丫鬟。

紅帩帳中,鴛夢重溫。正至頂峰,丫鬟拔釵了刺死狀元郎。

刺完還不過瘾,開膛破肚,狀元嘩啦啦流出來的腸子和五髒六腑,都是黑的。

丫鬟低頭擡頭,無眼耳鼻口的白臉不見了,換成正反都是後腦勺。

任是肖抑般膽大的,也駭然心沉。

雖然身處幻術中,經咒不能破,但肖抑極力克制,保持清醒。

他冷靜想一想,這紅色世界的瘋狂故事,其實是涼郡名劇《血釵記》的劇情。

業陽閨秀魏綠水與書生李申一見鐘情,定下親事。兩家商議好,待李申考完這次科舉,就将李綠水娶過門。然而年輕人情難自禁,兩人提前肌膚相親。

想着反正是要成親的,不算逾矩。

魏綠水有一貼身婢女,名喚阿桃。正常情況下,魏綠水過門後,阿桃就是同房妾室。因此,李申也提前要了阿桃的身子。

數月後,李申上京趕考,一舉高中。開了眼界的他生出退婚之意,遲遲不回業陽迎娶魏綠水。魏綠水郁郁寡歡,相思成疾,最後竟一命嗚呼。魏綠水死前仍癡戀李申,托付阿桃将定情金釵轉交李申,以示不悔。

魏綠水死後,阿桃将金釵簪于髻中,擦幹眼淚上路。她來到京師,幾番阻攔,最後不惜委身,才得見李申,并在雲。雨時用金釵捅死了李申。後阿桃被緝拿,判處死刑,刑場之上,她高喊着為小。姐報仇了,決絕不悔。

《血釵記》在涼郡常常上演。人們為魏綠水的癡情落淚,亦為阿桃的勇敢驚嘆。兩女性情不同,但各有各的無悔。

當然,戲班子演的沒有這麽血腥。

肖抑不解,兇犯為何要給他看《血釵記》?有何目的?

紅色盯着看多了眼睛酸,肖抑眨眨眼,想流淚。

仍是不能破幻,他嘗試着牢牢封住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欲,看能不能破。

兇犯似乎産生了誤會,用尖尖細細,非男非女的聲音道:“肖抑,你竟然哭了,看來還不算無心。”以為他是感動哭了。

肖抑愈發疑惑,絞盡腦汁仍想不明白。

好在兇犯竟讓幻象循環,不斷呈現鮮紅的《血釵記》,從頭至尾,由尾再從頭。肖抑借機一遍遍觀察,試圖從《血釵記》的細節裏找答案。

第三遍時,肖抑後知後覺,發現李申雖無面,但穿的都是肖抑的衣服。而阿桃的發髻,正是露珠的發髻樣式。所以魏綠水跟梁茵月有關系?

肖抑反應這麽遲緩,是因為他實在記不得梁茵月和露珠的小細節。

肖抑蹙眉,兇犯此意,是說他是李申?

所以露珠要給梁茵月報仇,要殺了他?

可是肖抑與梁茵月只一面之緣,話說不過三句,更不可能近梁茵月和露珠的身子了。

肖抑已認定露珠即是兇犯,喝道:“露珠,你究竟何意?我與你互不相識……”

“互不相識?”肖抑話還未說完,就被露珠打斷。幻境中,她戚戚笑起,“你可知,前年上元節,我陪小。姐去業陽賞燈,你有心撞着小。姐,令她對你一見鐘情……”

肖抑聞言回憶,前年上元他有公務在身,不得休息。那趟公務的确是出差業陽,記得人潮花海裏穿梭,很是擁擠,公務又急,肖抑手上的确有推搡動作。撞着好幾個人,至于是誰,那哪有印象!

露珠含怨繼續道:“……自那以後,小。姐日也念你,夜也想你,多方打聽,得知你是自家叔叔的副将,愈發歡喜,不斷尋找機會遠遠瞧你。”

梁茵月偷瞧他,肖抑是一點也不知情。

“小。姐怯了一年,才敢向梁總兵提出,想與你相守的願望。相見那一日,你不知小。姐有多歡喜,前頭七日,她都興奮得睡不着覺,每日都在試妝,想着穿哪條裙子,戴哪知簪子見你才最漂亮……”露珠話鋒一轉,語露兇惡,“可你,卻對她敷衍冷淡,不久竟将她抛棄!”

肖抑心想:無稽之談!對梁茵月,從始至終他都是拒絕的,何來抛棄?那一日梁成材領他去梁家,只說辦事,怎料正坐堂內,梁茵月攙扶而出,梁成材委婉提出結親想法,肖抑當時就想拒絕,但梁成材臉色不好,他不便再說下去。客氣與梁茵月聊了幾句,回營才推掉。

而且他一直以為,梁成材就是随便說的親,因為肖抑拒絕不久,梁成材就将茵月另說給崔杉了。

而且,崔杉還同肖抑說過,說新婚美滿,如膠似漆?

露珠的聲音已經凄凄厲厲:“不僅是你是兇手,梁總兵,崔佐領,他們都是兇手!我家小。姐不僅被心上人抛棄,還被自己的叔叔強行許配給他人,洞房花燭,淚往心流!小。姐郁郁寡歡,因此在端午前夕香消玉殒!是你,肖抑,和崔杉梁成材合謀害死了小。姐!”梁崔二兇她已替天正法,現在輪到漏網之魚肖抑了!

露珠話音剛落,整個紅色世界裏的人和景物統統消失,天上地下,全是刺刀,整個世界急劇收縮,刀尖一尺一寸逼近肖抑。肖抑雖極力抗争,但刀尖的距離依然越近,只差兩三個指頭的距離。

肖抑雖然看不見真相,但在猜測,刺刀不是刺刀,怕只是露珠的長指甲。他到了最後一刻,仍沉着鎮定,不閉眼,仍在抗争。

就在刺刀即将刺中肖抑,将他捅穿成一個刺猬時,忽聽高喊一聲“破”,不知誰喊的,幻術仿佛泡泡般炸開。肖抑眼前的紅色慢慢退散,他看見馮安安和顧江天向他奔來。

馮安安隐在士兵中,見大家紛紛中幻,神魂颠倒。

旁邊的王照亦中招,身子往後倒,又往前傾,眼神空洞。

馮安安關心地喊了聲“黃二”,本想幫幫他,但心有靈犀,感覺到肖抑那邊也不對勁,就顧不得王照了。

人群颠颠,哪還分得清現實,所以馮安安毫無顧忌的離隊,奔向肖抑。

肖抑也中幻了,獨立在原地轉圈圈。轉得飛快,并不覺暈。

馮安安喊了幾聲“大人”、“将軍”,又喊“揚之”,肖抑仍舊轉圈圈,不理她。

他是曉得念經咒的人,仍中幻術,事情不妙。

馮安安左右四望,竟然不見露珠?

她藏哪去了?

馮安安想着去找露珠,又想以幻制幻,幹脆躍入肖抑的幻境将他拉出來,又想着幹脆敲擊神器,衆生皆醒。無論何種選擇,事後有問題,她都擔着。

正抉擇着,瞧見顧江天遠遠自墳場外奔來,不由得計上心頭。

顧江天來了,她得保全自己,不能用幻術,神器亦不便用。那麽……何不借刀救人?

馮安安高高舉起雙手,向顧江天揮道:“顧大人,顧大人!”

顧江天原本就跟着隊伍來了涼玉,只是他嬌貴,坐的轎子,又吃早餐,遲到了些。這一步遲,步步遲,趕到涼玉,天降大雪,顧江天破幻。趕到梁家,聽聞衆人都上了金菱崗,又趕往這邊。

到金菱崗時幻氣彌漫,兇犯作妖許久了。

顧江天心急,是奔向王照去的。半途上卻聽人呼喊他,聞聲尋來,見是昨夜一同涮鍋的小兵。

仔細辯聽小兵的聲音,不是幻聲幻境,而是小兵本身就是清醒的。

顧江天便轉道來到馮安安身邊。

他開口就問她,怎麽沒中幻術?

馮安安天生記性好,相幹不相幹的人說過的話,在腦子裏一搜就出來,道:“大人您教導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不為物轉,則能轉物’,正所謂無論道佛,克制的法子是一樣道。小的牢牢記住,摒色摒音,就沒中招。”

這話聽在顧江天耳中,相當耳順,便問她:“你叫什麽名字來着?”

“馮大。”

顧江天點點頭,回憶起來,心想這馮大是個做幻捕的人材,可以留心一下。

馮安安道:“肖大人中了幻術,顧大人您能不能幫幫他?”

不消馮安安提,顧江天兩眼看得見,他以逮盡幻師為已任,自然會幫。

顧江天命令馮安安道:“你看好肖将軍!”轉身就走。

馮安安問道:“大人您去哪?”

顧江天按照幻捕的規矩教她,“擒賊擒王,我要去抓始作俑者!”他拿出羅盤,指針仍舊轉個不停。馮安安心想這是個什麽東西,本能地有些懼怕。

指針指向太多,顧江天索性先選一個,恰巧是對上露珠藏身的方向。

他昂首闊步往那邊走。

馮安安忙道:“大人您就這樣走了?肖将軍萬一有事該怎麽辦呀?”教她幾招呗。、

顧江天止步回頭:“若他真有事,刺他的頂、眉、喉、心、太陽、肚臍、足底,這七處穴位。”

“那豈不是傷到他?”

“不會傷到他。傷到的是幻師,這七穴是幻師命門。”顧江天說完,大步流星捉露珠去。

馮安安點着頭。心中倒吸一口涼氣。幻師曉得命門的存在,卻都不敢試,不知道在哪兒——試過了知道了就死了。

馮安安的師父不曉得,自然沒有教她。

如今竟從顧江天口中套出來了。

顧江天走到一半,見羅盤指針在動,看來露珠應該曉得他來,改變了方向。

指針轉得眼花,顧江天索性不去捕獵了,設下陷阱,将獵物強行誘過來。

他盤膝而坐,拈起咒訣,這是當年高僧留下的咒語,由大乘佛經衍化。對普通人不起用作,而幻師必然會頭疼,且界限以內,離念咒者越遠,疼痛越劇烈。為了減輕疼痛,幻師會不知不覺靠近念咒者,如食誘鳥,而後一網捕盡。

顧江天老僧坐定,念起咒訣,果然藏起來的露珠和龔申先後現身,步步向顧江天靠近。可馮安安亦頭痛欲炸,呲牙咧嘴,心裏罵道:這是什麽鬼招數?令她好生難受。

馮安安後背給疼出汗來,濕透了黏着衣衫。

她發現自己往顧江天的方向靠近,疼痛就會減弱。

卻在疼痛中殘存着清醒,不能捂腦袋,不能靠近顧江天,事必有詐,一定會被他發現。

兩難之下,她又生一計,不如帶着肖抑去顧江天那邊?說肖抑情況愈糟,她手足無措,求顧江天處理?

馮安安跑過去抱住正在轉圈的肖抑。

這是她第一次抱肖抑,也是第一次感受他雄渾的氣息迎面撲來。

馮安安暗道:見鬼了,怎地她心慌意亂?

肖抑力量太強了,她剛抱住就被轉脫。屢次失敗,馮安安急了,索性整個人粘上去,胸貼着胸,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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