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肖抑一路向南。

他篤定,虿翁會帶馮安安回無名山。

那是瑤宋中部一大片群山,面積廣闊,偏僻荒涼,距離最近的蘋州,也要行上三天路程。山中地形複雜,宛若迷宮,外人上山,多不得返。

叫無名山,是因為群山真的沒有名字。但馮安安從前說,“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之所以喚作無名山,是山上住着聖人。

山上怎麽可能住着聖人?

山上住着一群堪比邪魔的山匪。

馮安安的解釋,只不過是違心的,求生的馬屁。

無名山是肖抑和馮安安學藝的地方,馮安安在那待了五年,肖抑待的年歲比她長,足足有十一年。

學藝時多歡聲笑語,但那都是裝出來的。

十之有九的日子,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無名山裏共有五位首領,同時是五位師父。座次上蛇為尊,蜈蚣次之,蠍子第三,蟾蜍第四,蜥蜴最末。

怎地全是毒物?

是也非也,不是物,卻的确都毒。

大師父胸前烙着蛇,地上蛟龍,當為魁首,以武服衆。

二師父右臂上繡了條蜈蚣,多足擅盜。

三師父後背烙着蠍子,詭計變幻,精通幻術。

四師父左腳底板繡有蟾蜍,衆藥之首,擅長配毒。

五師父右腳底繡有蜥蜴,随境變色,極擅易容。

無名山上的小徒弟,每人都有一位親授師父,剩下四人以師伯或師叔喚之,口齒伶俐的,能從師叔師伯那讨到點其它技藝。

師父們沒有名字,平時以外號相稱。例如,肖抑親授師父外號竹葉青,馮安安的親授師父外號虿翁。

本來,按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再過十來年,五毒就要換代更疊。

各自最優秀的徒弟繼承衣缽,被或烙或繡上蛇、蜈蚣、蠍子等标記,成為新的匪首。

怎料到六年前一場大火,将無名山燒得一幹二淨。

大師父、二師父、四師父皆葬身火海。

自那以後,無名山徹徹底底成了無人之境。

……

肖抑趕去無名山,沿途挑的都是偏僻路,經常走一兩天,都見不到一戶人家。對別人來說,這樣的旅途實在太寂寞,但對于肖抑,反倒是一種享受,無人打擾,四眺空曠,心曠神怡。

他喜歡這份孤寂,就好像日與月,從不言語,卻準時出現在天空。

沿途會有許多分岔路,肖抑都是毫不猶豫做選擇,直到行到第二十五天,他在一個不起眼的岔路口躊躇了。

其實很好選,往左走,遠,且是大路大城,人多眼雜。往右走,近,少人煙,且泥巴路少,不算難走。

很明顯應該選右邊這條道。

只是肖抑躊躇,往右,再走上半天,将會途徑一座小村莊。

那是肖家村,是生養他的故鄉。

近鄉情怯,會記起許多幼時的事情。

很多人小時候都曾幻想,自己出身不凡,是星官星宿轉世,或哪位皇子公主,遺落民間。倘若都不是,那就只好在出生來點異兆了。

肖抑從未幻想,從未敢天馬行空。

肖家沒地,種不得田。爹爹做挑夫打零工,娘在富戶家幫傭。肖抑出生時沒有異兆,甚至一生出來,娘親就把他放下,去喂小少爺——做奶娘是早早定下的,難得有奶水,留給肖抑?太奢侈了。

肖抑靠着大半碗糖水,小半碗米湯養大,因此身形上總比同齡孩子矮瘦兩、三歲。

爹爹的死因有些荒誕。

那時家裏長年吃不上飯,地裏的野菜,樹上的麻雀,水裏的泥鳅,甚至馬廄裏的糟糠,都是全家的吃食。

有一天,爹爹上工的地方有免費飽飯,他一時興奮,連吃數碗,給撐死了。工友們喊娘親去收屍,娘親就牽着肖抑去了,瞧見爹爹一張面皮都漲紫了。

娘親身子也不好,沒多久,也去了。

那時肖抑才五歲。

好在婆婆心疼外孫,将肖抑領了回去。

婆婆與大兒同住,肖抑因此寄居舅舅家。

舅舅是屠戶,在橋頭擺有肉案,每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肖抑不吃閑飯,小小年紀就給舅舅幫工。

做屠夫,每日兩樣工作:操刀、收錢。舅舅不讓肖抑碰錢,于是他就學着跟着,屠牛宰羊,砍刀剁肉。闊切、片批、細抹,生熟肉随便使喚。一身力氣和精湛刀法,由此習來。

肖家裏往上三代,無一識字,肖抑同樣不識字,若非變故,他興許會是二十年後橋頭又一屠夫,衣不離血,渾身肉腥。

肖抑來時,舅舅家只有兩位表姊,一位表哥。他待了三年,舅媽先是添了位堂弟,後來又誕下一對雙胞胎兒子。

原本做屠戶,就不似大家想的,天天有肉吃。好肉精肉是要賣錢的,到了晚上,撿些邊角餘料,或是賣相不好快壞的肉,一家人開葷。如今家裏嘴多起來,肖抑就吃不上肉了。

不僅僅是吃不上肉,舅舅一家在婆婆去世後,起了遺棄肖抑的心思。

肖抑不知。

有一日,舅舅突然提出要帶肖抑去郊游。他受寵若驚,又問為何舅媽和堂兄弟不去。

舅舅說家裏去不了那麽多人,舅媽和哥姊還要帶孩子。再則,想着肖抑從未出去玩過,讓他也獨享一回。

肖抑十分愧疚,想着郊游回來,在家裏裏外外定要再多做事。

舅舅領着肖抑,出門前還給他換了套新衣裳。這是肖抑第一次穿沒補丁的衣服,怯了半天不敢穿,跑到湖裏洗了個澡,一邊洗一邊笑,洗完了才敢穿新衣。

穿上那一刻,他又笑又哭。

舅舅雇了輛馬車,自個先蹬上去,喊肖抑上來,他一直不敢上來。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輩子能坐上馬車。

舅舅煩了,開口罵人,肖抑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進了車廂,發現內室“富麗堂皇”,頓時手足無措——其實現在回頭來想,當時的車廂是很樸素的,并無內飾,只兩個素色靠枕。車也不是好車,封車窗的釘子都釘得不齊。只不過肖抑日日所處的環境肮髒惡劣,一剎那到了幹淨整潔的地方,如開天眼。

極不适應,他的自卑和不安全從心頭湧上來。

肖抑把手在衣角上反複擦拭,才敢扶着木壁蹲下來。

是的,他不敢坐,怕弄髒了廂內地面,一直蹲着。

途中,他好奇過車窗為什麽釘死了,因此瞧不見外頭風景,不曉得到哪了。

但轉念一想,許是有錢人用的車子就是這樣的,窗戶封死緊密擋風,不像他家紙糊的窗子,冬天風一吹就破,嗖嗖往裏灌。

走了許久,不曉得時辰,舅舅問肖抑渴了沒,給他一壺從家裏帶來的水。

肖抑舉着葫蘆咕咚灌下,就不醒人事了。

醒來就在深山老林裏。

想來那水裏下了蒙汗藥。

醒來已入夜,還下着小雨,雨水順着四周的樹葉流下來。

肖抑又冷又餓,想着先躲雨,尋找山洞。

扒拉着樹木的葉子前行,腳下落葉堆積頗厚,一路踩出聲響。有些灌木帶刺,不消一會兒,肖抑的兩只手臂被劃了數道。

小傷,不打緊,他将那一兩根卡進肉裏的刺盡數挑出,繼續尋路。計劃着,若尋不着山洞,幹脆憑一口氣力下山去。

忽聽得前面叢中,嗷嗚一聲。

肖抑心想:莫不是遇上野豬了?

野豬速度迅猛,喜歡頂人,他手無寸鐵,還是避開的好。便放輕步子,調頭轉向。

叢林裏的動靜越來越大,樹葉沙沙的聲音,之後,肖抑瞧見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在夜裏閃閃發光的眼裏。

露出眼睛後,接着露出腦袋、耳朵、和半個身子,還有在地上按了又按的爪子。

肖抑感覺一股涼氣自腳底蔓延全身。

是狼。

小肖抑很害怕,就在慌神的功夫,狼躍至半空,接下向下一撲,一下将肖抑抓倒在地。

下一秒,就要仔入狼口,成為飽腹餐食。

狼嘶吼着咬下來,肖抑躲了一下。

他本能地不想葬身于此。

狼再咬,他再躲避,抱着身子滾到一側,情況越緊急,速度越疾,心态反而愈趨平靜。

可能是困境裏掙紮慣了,他迅速鎮定下來,慌沒有用,想着怎麽活才是唯一重要的。

他想,野豬他殺過,那麽,就把狼當野豬來殺。

沒有砍刀,就想想怎麽用一雙拳頭來代替。

野狼重撲過來,肖抑身形瘦小,呲溜一下從它身。下滾過去,到了野狼背後。

野狼氣了,前頭兩爪按在地上,後半截身子往上一掀。肖抑蜷曲躲開,待到狼落下時,它再瞅準時機高高躍起,成功落在狼背上。

野狼發起性,嘶喊咆哮,肖抑大叫道:“哼,小爺比你脾氣更躁!”說着就不管不顧打起狼來,拳頭似雨點,一個接一個打在野狼身上,頭上。

野狼徹底怒了,張嘴扭頭,要撕咬肖抑,他正好打它眼睛,被它勾着,将肖抑的拳頭咬傷,血淋淋。

肖抑心想,反正掄拳到最後,肯定破皮傷肉,不在乎多幾道傷。仍舊暴打野狼,拿出全身力氣,心裏想着每日剁肉醬肉泥的場景,砸到最後,活活把野狼打死了。

可能早就打死了,但他仍舊不放心,騎在狼背上,對着趴地野狼再加了起碼一百拳,才松開。長出一口氣,才發現身上全是傷,都是一尺往上的大口子,全都往外頭滲血。胳膊、胸膛,大腿,都被野狼咬掉了肉。

肖抑脫力,滾到地上。

卻又聽見聲響。

心想:若是再來一頭狼,就是天亡,可能真要棄生了。

來人竟是一男一女,一對中年……夫妻?

肖抑判斷兩人是夫妻,是因為兩人始終牽着手,男人時不時還抱女人一下。

女人活躍些,去查看了死狼,又蹲下來檢查肖抑。肖抑睜着眼,沒力氣,任由女人像翻魚肚皮那樣将他翻了個面。

接着,又用手指撥回來。

肖抑臉上泥水雨水渾着,看不清面目,女人單通過身形做的判斷:“這小孩,才四五歲就殺狼?是塊好料子啊,師兄,你不正缺徒弟麽?”

“适合我?”

“嗯,可以補你那兒的缺。”

男人冷冷道:“我要把他烤了吃了,豈不更以形補形?”

肖抑聞言,鯉魚打挺般坐起來。

男人注視着肖抑那雙警覺的眼睛,反倒意味不明的笑了。他告訴肖抑:“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師父了!跪下磕一百個響頭,若有一個不響重頭再來。”

肖抑緩緩地問:“師父怎麽稱呼?”

“竹葉青。”

肖抑恭敬磕完頭後,被救回無名山,成了一名小山匪。

回去後他才知道,救他的大師父和五師父不是夫妻,而是師兄妹。五師父活潑親近,很照顧肖抑,相較之下,他的親授師父竹葉青,卻是冷清性子,經常帶着徒弟在瀑布下一坐一天。

久而久之,肖抑也沉郁寡言。

肖抑屠狼的事情,被五師父到處宣揚。彼時他是八歲,但五師父出去說,都講他是五歲。導致後來,綠林中人人以為他是五歲屠狼。

再後來,以謠傳謠,成了肖抑天生神力,三歲屠熊搏虎,五歲斬殺蛟龍……

再往後,肖抑都沒耳聽。

許多年後,肖抑結識章鹿兒,見第一面,章鹿兒就道:“大哥真英雄偉漢子,可否再殺頭狼,給弟弟開開眼?

一直纏着肖抑演示,無奈之下,他為章鹿兒殺了一頭,兩人烤着吃了,從此成為知己。

……

肖抑猶豫之後,抿了抿唇,将缰繩一提,還是選擇了往右走,經過村子。

這條路上的景色,他是越走越熟悉。

瓜田沒有變樣貌,仿佛瓜還是當年那一批;小橋沒有變樣貌,夏天他會雀躍着從上跳下,擊起一大片水花;巷子也沒變樣貌,在巷角放幾顆谷殼,置個簸箕機關,麻雀一下來就能把它兜住。

肖抑嘴角隐隐勾起笑意,他想,自己是喜歡村子的。

帶給他的多是美好回憶。

對舅舅一家也沒有過多的怨恨,若非收留三年,給口飯吃,肖抑恐怕早餓死了。

丢棄他的時候,也給了一整套新衣裳穿。

肖抑想着,不知不覺來到舅家門前。

這麽多年,屋子都沒變呢——只是顯得陳舊了些。

肖抑原本想打馬靠近,屋裏的燈卻在這時亮起來,紙糊的窗戶上不斷有人影閃過。他聽得屋內歡聲笑語,有好幾個聲音喊爺爺,也聽得應答——是舅舅的聲音。

肖抑手攥馬缰,伫立原地。

月光照出一人一馬的影子,人背是直的,馬背是直的,因此影子也是直的。村莊極小,若從不遠處的高崗望下去,目之所及,只有這一人一馬。

與滿村燈火格格不入。

夜色茫茫,新月如鈎。

作者有話要說:

《肖男主的土味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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