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有媒茍合

“你們在幹什麽?”震驚詫異的聲音驀地響起。

姜琴娘回頭,就見娉婷玉立的少女站在門檻處,恰站在光影分界線上,身上一半光亮明媚,一半晦暗深沉,一如她的表情。

姜琴娘心頭一驚,心虛地甩開楚辭的手,渾身不自在:“阿瑤,你怎來了?”

蘇瑤目光落在楚辭身上,見他表情閑适,正摩挲着指腹,并未有任何不妥當。

那樣的旁若無人,端的是冷酷極了。

“你們,”蘇瑤捏緊了帕子,同樣的話又問了一遍,“在幹什麽?”

姜琴娘眼神閃爍,她正要解釋:“阿瑤,不是你看……”

“琴娘,”楚辭驀地開口,打斷她的話,“正如你看到的,就是那樣。”

他一言一語,帶着冷靜又認真,半點都沒有敷衍:“我和琴娘,兩情相悅了。”

這話一落,蘇瑤渾身一震,她臉色泛白,愣愣看着姜琴娘,好一會才控訴的道:“嫂嫂,你就是這樣跟我兄長守節的?”

姜琴娘黯然,她低下頭,沒有解釋。

楚辭哼了聲,長臂一撈,将身邊的人拽過來抱住,捏着她粉透指尖說:“所以琴娘将整個蘇家撐起來還不夠,還需要給你兄長守寡一輩子嗎?”

蘇瑤眼睛都紅了:“她嫁給我兄長了,答應過要管好蘇家一輩子!”

楚辭眸光一冷,表情說不出的冷漠無情。

“據我所知,你兄長是五十兩銀子買的琴娘,”說到這,他冷笑起來,“五十兩,就買她一輩子給你們蘇家做牛做馬?”

姜琴娘眼波微斂,那點被蘇瑤撞破的內疚和心虛,在她這兩句話下,漸漸寒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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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蘇家殚精竭力,也對蘇瑤掏心掏肺,可從來不知道,在她眼裏,原來是這樣看她的。

這和古氏,又有什麽區別呢?

總是沒把她姜琴娘當個人來看,理所當然要她連命都賣給蘇家。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蘇瑤反應過來,她愣愣看着姜琴娘,見她一直不說話,丹朱紅唇輕輕抿着,頓時一陣心慌,“嫂嫂,我沒那麽覺得,嫂嫂我不是那樣……”

“阿瑤,”姜琴娘緩緩開口了,“你放心,我不會嫁人,不會嫁給先生,也不會嫁給別的男人。”

話雖是這樣說的,可芥蒂已經生了,她對這個蘇家,最後一點溫情也給磨滅了。

“嫂嫂!”蘇瑤心頭生了不好的預感。

姜琴娘又說:“蘇家,我會一直撐着,不會少了任何人的吃穿用度,你往後出嫁,我也會置辦豐厚的嫁妝。”

聽聞這話,蘇瑤手一緊,她不自覺看向了楚辭。

姜琴娘察覺到她的目光,推開楚辭的手,站開一些說:“先前你拜托我的事,我問詢了先生,至于先生如何想的,讓先生親口跟你說。”

話到這,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楚辭一眼,徑直走了出去,将空間留給兩人。

看到剛才那一幕,蘇瑤心裏其實已經有底了,然而此時,她瞧着不遠處面目清隽俊美,舉止端方又君子的男人,仍舊控制不了的心跳砰砰。

那樣的悸動和羞澀,就像是有無數只兔子在跳動。

有些慌亂,又有些羞赧和無措。

她半垂眼睑,揉着絲帕:“先生,我……”

對姜琴娘的離開,楚辭心有不悅,看着蘇瑤面頰微紅,他心裏頓時更不爽利了。

這等眸含春風的目光,他不知見過多少,非但不覺的有甚可自得,反而還讓他不耐。

他都已經窮困潦倒到日日都穿一件青衫了,只能養活自個,這個姑娘還前赴後繼地撲上來,也不怕被他給苛待餓死。

“蘇姑娘,”看在姜琴娘的薄面上,楚辭耐着性子開口了,“我很窮,只是個拿束脩的窮夫子。”

“沒關系,”蘇瑤想也不想飛快接口,“嫂嫂剛說了,會給我置辦豐厚的嫁妝。”

話一說完,她才察覺到自己不矜持了。

“蘇姑娘聽我說完,”楚辭皺起眉頭,“我此生非琴娘不娶,她若不嫁,我自然一輩子不娶,姑娘相貌俱佳,品行溫婉,當值得更好的良人相待,那個良人絕對不會是我。”

蘇瑤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所以,你怎麽知道不會是我的良人?”

楚辭想起姜琴娘,他輕笑一聲,星目之中柔光點點,醉人不已:“自然是因為,我只會是琴娘一個人的良人。”

這話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蘇瑤心裏的僥幸和奢望。

她抓着門棱,用力到指甲折斷:“你……你們這樣是無媒茍合,不怕我去告訴母親嗎?”

楚辭看她一眼,頗為苦惱的道:“我倒是想八擡大轎的将人娶回去,有媒茍合,可琴娘目下不同意,至于你是否會去告訴老夫人,那是你的事。”

他半點不為所動,要不是顧忌姜琴娘臉皮薄,外頭流言蜚語可能傷着她,他是巴不得整個大殷都曉得。

“琴

娘為你蘇家所做良多,”楚辭頓了頓又說,“我只希望往後你莫要做讓她傷心的事,不然我寧可毀了蘇家,斷了她身上的枷鎖。”

眼下不這樣做,都是因為姜琴娘對蘇家上心,對蘇重華真心。

蘇瑤震了震,面目恍然,渾渾噩噩地走了。

她走在毒辣的豔陽下,裸O露在外的肌膚被曬得灼痛,然而心頭湧出來的冰涼,卻像是冰凍了萬年,讓她從頭冷到腳,什麽都不知道。

姜琴娘坐在院子榴花樹下,這個時節,榴花已經開過了,結出小小的果子,很是青澀地墜在葳蕤翠翠蓋之下,清風吹來,才敢像二八少女一樣,露出一點影子。

她看着蘇瑤走出來,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頓叫她皺眉頭。

到底最後還是沒喊住她,涼了的心,總是帶着痕跡的。

她這些年一直過得很累,也很辛苦,可整個蘇家人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到底還是有些不平和委屈的。

蘇瑤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沒注意到姜琴娘,也沒看到旁人。

眼見她走遠了,姜琴娘随手招來赤朱:“跟着去看看,莫要讓她出事。”

說到底還是擔心的。

姜琴娘并未這會回去,而是又坐了一會,她擡手撥弄了下頭頂的榴花樹葉子,蔥白和翠色,在分割的光影下,多出幾分極致的美感來。

“怎的,還在為蘇瑤難受?”楚辭出來,一把握住她手,不着痕跡地揉捏指尖,末了又湊唇邊親了口。

姜琴娘仰頭看着他,那點不太舒服的情緒像青煙消散。

她有些害羞,看了眼周遭,沒見着旁人才抽回手:“沒有,阿瑤之前心悅你,所以說那些話也能想見。”

楚辭不在意地嗤笑了聲,他站在姜琴娘身後,彎腰将人抱拉起來:“她心不心悅的,與我何幹?”

姜琴娘想起兩人在白澤書院榴花亭初見的那次,她彎眸就笑了:“也是,對女學生的傾慕,你也能嚴詞拒絕。”

楚辭揚眉,攬着人往屋子走:“我只傾慕你而已,旁人麽如何都跟我沒關系。”

進了屋,三足獸耳的冰鑒帶來絲絲涼爽,楚辭複又坐下:“我給你畫花樣,你在旁瞧着,紅袖添香?”

姜琴娘一下就笑了:“這哪裏算紅袖添香了?既不要我奉茶也不需要研墨。”

楚辭接着起先的開始繼續畫,他邊畫邊有些無賴的說:“你陪着我就成。”

這話讓姜琴娘心頭悸動,她耳朵尖緩緩攀爬起薄粉色,那張豔若桃李的臉,也是微微有不好意思。

畢竟和個男人這樣親密,她還是頭一遭。

她不知道旁的姑娘這種時候該如何,單說她自個,便多有不好意思,仿佛那層窗牖紙被戳破之後,楚辭待她,言行舉止之間便大膽起來,有時候旁若無人的讓她手腳無措。

楚辭雖是在畫着花樣,可餘光一直在姜琴娘身上,見她在走神,哪裏不明白她的想法。

“你莫擔心其他的,往後任何事你都不需要再自個扛着,我是你男人,你可以放心的都交給我。”楚辭左手越過去,捏了捏她小臉。

細嫩的臉蛋,在那梨渦的位置,頃刻就印出一點炭跡來,髒兮兮的像小花貓一樣。

偏生姜琴娘毫無所覺,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間帶着嫩氣,還有一點無辜和羞赧。

楚辭轉頭盯着她:“嗯?”

姜琴娘适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曉得了,往後都交給你。”

楚辭滿意了,來日方長,他有的是耐心跟她慢慢磨着,總有一天能得償所願,将人娶回去。

姜琴娘靜靜看他畫畫,一會又轉頭盯着他側臉看。

楚辭的相貌無疑也是很好的,和秦臻那等昳麗的俊美不同,他的五官帶着一種正氣的清隽,加上外人面前甚是循規守矩,故而很有一番君子風範,莫名就受人尊崇。

楚辭揮着炭條的動作一頓,他頭都沒擡,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琴娘,你再這樣看着我,我不能保證會繼續做個柳下惠。”

姜琴娘愣了下,這話在腦子裏轉了好幾圈,她才反應過來。

“咳,”她輕咳兩聲,臉微微泛紅,遂岔開話題,“你的眉心是如何一回事?我記得多年前你在羅雲村養傷的時候還沒有那條紅線。”

楚辭也不瞞她:“我傷好之後重回沙場,有次讓人一刀從額頭劈下來,正劈在眉心,那刀刃帶毒,僥幸活下來,傷好之後就留下了這條紅線。”

他口吻很淡,就好像這樣的生死大事在他眼裏也算不得什麽。

姜琴娘驚呼一聲:“那當時,很疼?”

楚辭轉頭看她一眼,勾唇笑了:“不疼,就是因着中毒昏迷了半個月。”

姜琴娘擡手去摸了摸,從前她覺得這條紅紋很是奇特,畢竟只有畫上那些谪仙眉心才有這樣特別的标識,但這會知道這是怎麽來的,就只剩心疼。

“那你是怎麽從沙場上回來的?”她記得大殷有規定,凡是募去當兵的,要麽殘了,要麽需年過

四十五,又或四海升平,五年內沒有戰事方可歸家。

可從前白青松呆的邊漠,聽聞這些年也還一直有戰事,且楚辭沒缺胳膊少腿的,年紀也還沒到,現在卻回來了。

楚辭半垂的眸光閃爍,他道:“我情況和白青松有些不一樣,上峰見我另有才能,便委了我其他職務,故而才從沙場上退回來了。”

姜琴娘了然,不過更多的,她知趣的不多問。

幾句話間,楚辭已經畫好一副幽篁翠竹圖,根根青翠挺拔的幽篁,葉片簌簌,林間光影斑駁,并有一兩只雪白的小兔子在玩耍,很是生動形象。

姜琴娘一見心喜,她迫不及待的拿着剛出爐的幽篁翠竹圖,轉頭就去描花樣了。

楚辭失笑,他這個擅畫的人,竟然還不如自個筆下一幅畫作的吸引力大,也不知該是失落還是該慶幸。

正當姜琴娘在繡第二幅第三幅炭條畫作之時,安仁縣雲家是徹底火了一把。

甄選會那日,衆目睽睽之下,從京城來的內府大人和雲泱的關系,只要是眼不瞎的人都看見了。

而此後,更是聽聞內府大人在臨走之時,最後見的人是雲家雲四爺,還将雲家的布料和繡品一并帶上了京城。

這樣再是明顯不過的行徑,哪裏還用多說。

故而,這些時日上雲家拜訪的,幾欲将門庭踏破。

雲家紅楓院,雲雒看着面前的繡品,細細的娥眉擰了起來。

坐她對面的雲泱轉着手上翠玉扳指,面無表情的問:“還沒琢磨出來?”

雲雒搖頭:“蘇家的繡品,那等栩栩如生的,只有兩件,一件讓秦大人帶走了,一件則是姜琴娘那身衣裙,故而我琢磨了幾日,也沒想明白。”

聞言,雲泱臉上露出幾分煩躁:“她姜琴娘就是個寡婦,能有什麽能耐?”

雲雒摩挲着繡繃上不倫不類的繡品:“但是她那幅繡品,确實比我繡的好。”

再是不想承認,但雲雒也不得不承認。

雲泱依在圈椅裏,轉翠玉扳指的動作快了幾分:“不就好在一個逼真麽?”

雲雒搖頭:“我當時仔細看過了,不僅是在繡線顏色上,層層疊巒,接近實物顏色,線劈的很細,至于針法,我看不出來。”

說到這,她似乎想起什麽:“我聽聞蘇家從前出過宮廷繡娘,有祖傳的針法雙面繡,會不會姜琴娘用了雙面繡法?”

雲泱沉思起來:“不無可能。”

他想了想又道:“不用再去管姜寡婦那邊,我上回從倭國給你帶回來的女紅繡本,你可吃透了?裏頭就又雙面繡的針法。”

雲雒放下那仿照姜琴娘衣裙上的蘭花模樣描的花樣,淡淡的說:“我也是那麽想的,手上沒有繡品,再琢磨也琢磨不透,不若學好其他的,再給我半月功夫,我就能完整繡出一幅雙面繡。”

雲泱撫掌大笑:“好,你繡一幅,我托人帶去京城給秦臻。”

雲雒點了點頭,說起秦臻,她想起什麽,踟躇道:“哥,你……還好麽?”

雲泱看着她,忽的發怒,他騰地起身,冷冰冰的道:“管好你自己。”

他頓了頓,又說:“八月是郡守夫人的賞桂宴,按照慣例,你早些給郡守夫人準備好新衣。”

話畢,他大步旋身而去,再不理會雲雒。

雲雒捏起繡花針,眉目有絲縷戾氣閃過,她猛地狠狠一針紮進手邊婢女手臂上。

“啊,姑娘!”婢女痛呼一聲,渾身發抖地跪下了。

雲雒冷若冰霜,吐出一個字:“滾!”

那婢女忙不疊地跑了出去,連手臂上紮着的繡花針也不敢□□,端的是怕極了。

時至八月,臨近中秋佳節,每年郡守夫人會在安仁縣近郊的金桂園辦一場賞桂宴。

能得到請帖參加的,要麽是官勳人家,要麽就是家底殷實的,雖比不上京中那等世家貴族的宴會,可郡守夫人辦的,自然還是諸多人都想去參宴。

安仁縣隸屬江淮郡,坐馬車也就小半日的功夫。

郡守夫人崔氏,出身京城世家崔家,随夫下放到江淮郡,整個郡裏頭,也只有郡守夫人崔氏派頭最像京城勳貴。

這位世家夫人素來喜歡辦宴會,一年四季都會操辦,而賞桂宴又是最為隆重的一回。

近郊的金桂園是郡守夫人崔氏的嫁妝宅子,宅子裏頭遍種各種桂花,每年中秋之時,金桂飄香,十裏可聞。

雲雒早早來了金桂園,新衣已經提前兩日就送去了郡守府,她今日來,也是應郡守夫人的邀約。

她甫一踏下馬車,當即就有臉生的姑娘夫人迎上來。

“這位便是雲家的姑娘吧?果然是個标致手巧的。”迎上來的婦人身形富态,臉若銀盤,很是和氣。

跟在她身後的姑娘瓜子臉,水汪杏眼,挺鼻小嘴,很是讨喜的模樣。

雲雒眉頭一皺:“兩位是?”

那婦人笑起來:“我是隔壁縣的張縣令家的,我姓孫,這是小女孫

玫。”

雲雒點頭,她已經看出,這兩人身上穿的衣裳,都是雲家鋪子裏出的:“孫夫人好,孫姑娘好。”

孫氏還沒說兩句話,另外就有一十四五的少女從園子裏頭蹦跳出來。

那少女靈動生輝,明媚鮮妍:“雒姐姐,你總算道了,我等你好久了。”

起先還表情淡淡的雲雒微笑起來,她直接越過孫氏母女,迎向那姑娘:“郭妹妹久等了,早知道你在等我,我就早些過來。”

郭蕊蕙,正是郡守郭大人愛女,崔氏膝下的掌上明珠。

“雒姐姐,你快看看,你這衣裳我穿好不好看?”郭蕊蕙天真爛漫,她提起裙擺,幾人才看清她身上的裙裾處疊縫着裁剪的蝴蝶。

各種形态不一的蝴蝶先是用暗線勾勒模樣,然後小心剪下來,再縫制在裙擺上,那蝴蝶從前胸簇擁着,一直蔓延到裙擺。

随着郭蕊蕙的走動,蝴蝶翅膀飄動飛揚,遠遠看去,像是随時會扇翅起飛一般。

這樣的仙氣靈動,正和郭蕊蕙的氣質相得益彰。

一邊的孫氏擠上前來:“哎喲,郭姑娘正合适這衣裳不過了,誰穿都沒您穿好看,沒那種活潑的味道。”

郭蕊蕙是真喜歡這條裙子,她上前挽着雲雒,親親熱熱地拉着人往裏走:“雒姐姐,咱們一起進去,我那些小姐妹都想認識你呢。”

雲雒邊應和着郭蕊蕙,一邊朝孫氏冷淡地點了個頭。

直到兩人一并進了園子,孫氏臉才拉了下來:“一個繡娘,不曉得有甚得意的。”

孫玫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孫氏袖子:“母親,我就說了,今日參宴的人很多,雲雒看不上咱們的。”

孫氏不忿,拽着孫玫往裏走:“走,狗眼看人低的東西,聽說今個雲家的死對頭蘇家也有人來,咱們去瞧瞧。”

彼時郭蕊蕙拉着雲雒已經到了桂園待客的涼亭中,這亭子她是用來招待自個小姐妹的,故而此時裏頭已經來了好些鮮嫩的姑娘家。

涼亭不遠處,又是其他三座更大一些的亭子,這些亭子彼此相隔不遠,聳立在滿園飄香的桂林裏頭,如衆星拱月一般,将中間空地騰挪出來,恰好方便一會的各種才藝表演。

雲雒的身份,其實衆人皆知,且之前那場甄選會,雲家是出盡了風頭,故而亭中姑娘便很是熱絡。

“我觀雲姑娘今日穿的裙子很不一樣,這樣式簡單大方,不曉得雲家錦繡坊可是有賣的?”說這話的姑娘軟乎乎的,聲音有些嗲,像是在撒嬌。

“就是,雒姐姐,你這裙子往後也給我做一條吧。”郭蕊蕙擠過去道。

雲雒今日是一身芙蓉色廣袖斜襟束腰長裙,那裙子比較精妙的是,從腰間到裙擺的顏色,是從白到淡藍,其中淡藍中又點綴有銀光,不經意看去,就像是蒼穹下的點點繁星,空靈出塵。

外搭一件同淡藍色點綴銀絲的披肩,不用多的飾品修飾,就已經很漂亮了。

雲雒臉上笑意不變:“我這條裙子,本身就是錦繡坊初秋時節的款式,不過你們可以先将自己喜歡的顏色告訴我,回去後,我先讓坊裏先染色。”

“我,我喜歡粉色的,桃花粉那種。”郭蕊蕙率先道。

接着,其他姑娘也相應說了自己喜歡的顏色,雲雒一一記下,顯得很是有耐心。

小姑娘們的動靜哪裏瞞得住其他三個亭子裏的夫人們,當下就有其他小官人家的夫人也跟着過來寒暄幾句。

畢竟,若是雲家的布料和繡品成為禦品,雲雒進宮做了繡娘,那身價就很不一樣了。

所以,雲雒不過來參加個賞桂宴,就給雲家繡房拉了一波的買賣。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可郡守夫人崔氏還不曾出現。

雲雒小聲問道:“郭妹妹,前兩日我送到府上的新衣,郡守夫人可還滿意?”

郭蕊蕙搖了搖頭:“我不曉得,不過應該滿意吧,畢竟我都很喜歡雒姐姐做的裙子呢。”

雲雒眼底帶笑:“我聽聞郡守夫人喜歡幽篁翠竹,所以這次就紋繡了翠竹,還生怕繡線顏色沒搭配好,要是郡守夫人不喜歡,才真是我的罪過了。”

郭蕊蕙撚起石桌上的幹果慢吞吞地咀嚼了兩下:“雒姐姐不用擔心,就算蘇家人也去找我娘,我相信以雒姐姐的手藝,我娘也定然會喜歡你做的。”

聽聞這話,雲麓心頭咯噔一下:“蘇家人?”

郭蕊蕙沒啥心計,當即道:“是呀,昨個有客上門,我聽婢女說是蘇家人。”

“确定?蘇家人找郡守夫人是作甚?”她急急問道。

郭蕊蕙噘了噘嘴:“是蘇家人,我不知道蘇家人找我娘幹什麽。”

雲雒頃刻坐立難安起來,心裏的不安像海綿一樣越發擴大。

她想起甄選會上姜琴娘那幅繡品,那樣精妙絕倫,是她現在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

“雒姐姐不要擔心,畢竟每年都是你幫我娘準備的新衣,我娘每年都很喜歡的。”郭蕊蕙不明所以,但還是看出雲雒臉色不對。

身邊聽聞這話的姑娘跟着附和:“就是,郭姑娘身上的裙子,說是全場最好看都不為過。”

“我也這麽覺得,而且每次郡守夫人辦的宴會,我最喜歡的,就是看她的裙子,每次穿的都好好看。”

“對,我也那麽覺得,雲姑娘的女紅真是了不得。”

“你們說的都對,雒姐姐往後可是要當宮廷繡娘的,又哪裏是其他人能比的。”

郭蕊蕙也跟着說了起來,她還眨巴着大眼睛問:“雒姐姐,我聽說你在甄選會上展出的雲霞繡品,當場都把內府大人也震驚了,是不是呀?”

雲雒勉強扯了扯嘴角:“沒有,我的繡品不是最好的。”

郭蕊蕙哪裏會信,只當她是謙虛:“雒姐姐不說實話哦,真想看看那幅繡品,不然雒姐姐悄悄給我做一身那樣的裙子好不好?”

雲雒有些心神不寧,對郭蕊蕙便少了幾分耐心,可又不好得罪,只得道:“那是甄選用的,在甄選結果沒出來,我不能再繡,不然就是對禦庭的不尊重。”

郭蕊蕙嬌哼了聲,不太高興了。

雲雒揉了揉眉心:“我改日再重新給郭妹妹做一條新裙子吧,用雙面繡如何?”

聞言,郭蕊蕙眼睛一亮,驚嘆道:“雒姐姐你會雙面繡啊?”

雲雒點了點頭:“還在學,不過快能繡出來了。”

這話一落,衆人啧啧稱奇,當下三言兩語的打探起來,畢竟雙面繡這樣的針法,只在傳聞中聽的多,鮮少能親眼所見。

就是從京城來的郡守夫人崔氏,也是根本沒見過的。

各家夫人姑娘看雲雒的目光越發熱絡了,這樣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繡娘,保不定往後成了揚名大殷的大家,那她昔年刺繡的東西,便極具收藏價值。

故而,此時不拉攏更待何時?

雲雒讓衆人一吹捧,起先那點不安,頓時煙消雲散。

她就快學會雙面繡了,便是姜琴娘的女紅再是逼真出色,那又如何?總歸還是她雲家壓蘇家一頭。

等她成了宮廷繡娘,那地位又是不一樣,到時想弄垮一個蘇家,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所以,她又何必跟注定是蝼蟻多見識?

她剛才,倒真是魔障了。

她這樣想着,臉上的笑容就越發濃郁,舉手投足之間,也都有做派。

正當此時,有下仆聲音遠遠傳來——

“郡守夫人,到!

随着話語,雲雒還沒看見人,就率先聽聞此起彼伏的抽氣驚嘆聲。

“那是裙子?”

“我沒有眼花吧,郡守夫人穿的是條裙子還是翠竹葉?”

“就是,那也太逼真了……”

“莫不然是将真的竹葉縫制在裙裾上的?可這樣的裙裾能洗能穿?”

“看不清楚,不過太漂亮了!”

……

雲雒心往下沉,她騰地起身,撥開身前的人,一擡眼,就見從回廊庭廓見緩緩走來的幽篁翠色。

那是一身及腳背長的裙裾,修身的樣式,不過分緊也不過分寬松,恰到好處的順着郡守夫人豐腴的身形,立領的剪裁,服帖的線條下,從左肩的位置,便是簇簇疊巒在一起的翠蓋竹葉。

狹長的形狀,還有從竹葉根到竹葉尖的顏色,都會順着光線的折射而不同。

且還能在隐約之間,看到竹葉中間潛藏的嫩綠竹心。

竹葉往下,有一枝伸到了前胸位置,其餘生長在筆挺的幽篁上,那幽篁不止一株,而是一叢好幾株,占據半邊裙裾,将一半的襦白底色的裙裾暈染成一片翠色。

另一半卻是幹淨的襦白,偶有葉片飄來,随着走動的動作,若隐若現,就像是真的有風在吹一樣。

中秋之時,早晚還是有些薄涼,故而郡守夫人還挽着件薄透的披肩,那披肩垂墜膝蓋,随風而動,應和裙裾上的繡圖,當真美輪美奂。

“娘親,”郭蕊蕙反應最快,她飛奔過去,驚嘆道:“你裙子上的翠竹是真的麽?我可以摸摸嗎?”

不等郡守夫人崔氏答應,她已經直接上手摸了。

入手微涼,偶有繡品的凹凸感,顯然那真是紋繡出來的,而非真的翠竹葉片。

“真的是繡的!太神奇了。”郭蕊蕙繞着崔氏看了好幾圈,還是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繡出來的。

崔氏環視一圈,眼見衆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裙裾上,當下滿意極了。

她拉過郭蕊蕙:“你這孩子,怎這樣冒失?這當然是繡的,不親眼所見,是不是很難置信?”

郭蕊蕙點頭:“誰繡的?是雒姐姐麽?”

她問着,轉頭看向雲雒,央求道:“雒姐姐你偏心,給娘就縫制這麽好看的裙裾,給我繡的蝴蝶就一點都不逼真。”

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了雲雒,若這條裙裾真是雲雒繡的,那這宮廷繡娘是沒跑了。

雲雒面皮發燙,頂着在場所有人的目光,恨不能有條地縫可以鑽進去。

噗,”有輕笑聲倏的響起,“雲姑娘的女紅确實也很精妙。”

有人這會才認出,跟在郡守夫人崔氏身邊的,不是別人,正是雲家的死對頭蘇家的那寡婦。

只見她一身淡灰紫色荷花暗紋長裙,只那荷花,不是常見的圖紋,而是和郡守夫人裙裾上的翠竹一般模樣,活靈活現的,活脫脫生長在上頭的一樣。

素淡的顏色,非但沒有讓人顯老氣,反而因那紫色荷花而多了靈氣,壓下妖嬈身段帶來的豔色,讓她眉目間的清正氣質越發明顯。

崔氏笑道:“蕊蕙你弄錯了,為娘這身是蘇大夫人親手縫制的。”

郭蕊蕙這時才看向姜琴娘,她轉了轉眼睛,比較了番,單純直白的道:“你繡的比雒姐姐繡的好,我也要一身這樣的,我喜歡明豔豔的紅海棠。”

姜琴娘哪有不應的道理:“那就大雪紅海棠圖樣的,郭姑娘以為如何?”

郭蕊蕙想了想拍手道:“好,就要大雪紅海棠圖的。”

雲雒面色鐵青,畢竟一刻鐘前,郭蕊蕙還在恭維她,還跟她讨要新裙,這會轉頭就對姜琴娘下了單子,這等事實在讓人沒臉。

有些人已經在看雲雒,又看姜琴娘,吃不準這兩家到底哪家往後更強盛一些。

恰此時,崔氏對雲雒道:“正巧雲姑娘也在,有一事麻煩姑娘回去跟你兄長雲泱說一聲,雲家錦繡坊那鋪子我要收回來,我希望你們在三天,不兩天之內搬出去。”

雲雒大吃一驚:“郡守夫人不可,錦繡坊經營多年,哪裏是說搬就能搬的,況當初寫了契約,您現在一口收回,這不合規矩。”

這話崔氏就不愛聽了,她身為郡守夫人,雖說在京城那遍地是官勳的地兒比不上誰,可在江淮郡,那就是她的地盤兒,她的鋪子自然是想收回就收回。

崔氏當即冷了臉:“什麽叫規矩?我不跟你多說,回去問問雲泱,當時契約是怎麽寫的。”

雲雒死死捏着裙擺,曉得剛才說錯話了,只得忍着低頭認錯:“是,是我言語不當,只是此事幹系重大,請郡守夫人寬限幾日,我這就回去同兄長商量。”

崔氏冷哼一聲,虧她往日裏還覺得雲雒懂事,卻原來都是裝的。

“只有兩日,若有異議,讓雲泱來跟我談。”崔氏沒了耐心,今個設宴的好心情都沒了。

姜琴娘眸光微動,她輕言細語的笑着道:“郡守夫人莫要動怒,那是您的嫁妝鋪子,誰還敢污了去不成,再者雲家的事,都是雲泱在做主,雲姑娘想必是沒法下決斷的。”

崔氏緩了緩,越發不待見雲雒:“他雲泱敢污我的鋪子,就算是內府秦臻給他撐腰又如何?一個閹人罷了,上杆子伺候,還真當自己是個玩意兒?”

這話一落,滿場嘩然,畢竟大夥只曉得雲泱背後是有貴人撐腰,可不曉得這其中竟還有這樣的秘聞。

雲雒面色慘白,整個人搖搖欲墜,她咬唇道:“我兄長才不是,郡守夫人莫要胡說。”

崔氏揚起下颌:“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雲家也就那樣吧。”

她說着,沒了耐心再看見雲雒,拂袖道:“來人,給我送客。”

雲雒的面子裏子都給丢的幹幹淨淨,她狠狠地瞪了姜琴娘一眼,走過她身邊之時,一字一句道:“三嫁的寡婦,別以為你就有多清白!”

姜琴娘紅唇微樣,面頰梨渦隐現:“我清不清白跟你有什麽關系?回去告訴雲泱,錦繡坊只是第一步罷了,看最後,到底是誰鹿死誰手。”

雲雒從來都只會女紅,哪裏會是混跡商賈行當的姜琴娘對手,便是嘴舌都利索不過。

雲雒怒急攻心,被姜琴娘一激,立馬揚手就要扇過來,還罵道,“賤人,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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