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選擇

“我不會選的!”喬伯翎似用盡了渾身的氣力,聲音嘶啞着,哀哀地說,“這只是你導演的游戲,根本不是為了錢,純粹想折磨我們,以此為樂。”

他擡起頭來,雙目充血,冷汗淋漓。前方舞臺中央的綁匪沒有動,面上也無動容,宛若一具任人擺布的行屍走肉。

喬伯翎反複深呼吸,克制着身體的顫抖,咬牙道:“一,你沒有說選出來的人才能獲救,在正常情況下正常人都會選對自己最重要的那一個,然而如果你是愉快犯,那麽你最有可能做的就是摧毀我的選擇。同時,沒被選中的人心裏也會埋下怨恨。因為他不是被親人朋友珍視着活下來的,他是輸了感情才贏得了活命的機會。見死難救和痛不欲生,雙重折磨,這是你期待看到的結果。”

話音未落,喬繆熙已經不會哭了。對罪犯心理未知的驚懼和身體上的疲憊令她逐漸絕望,她當然怕死,但又想速死得解脫。

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地回響在空間裏。周擎應該傷得不輕,後腦的傷口結了血痂,但并不意味他傷勢的緩急。也許腦震蕩了,也許有內出血,種種揣測一股腦湧上來,喬伯翎心揪緊着疼。他好想脫口而出念周擎的名字,告訴那個躲在幕後的人這就是自己的選擇,說自己妥協了怯懦了愛人重于山,令他想要抛棄血親只許這一人活着。

可他是喬伯翎。

喬伯翎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二,”他哽咽着繼續說自己的情非得已,“這個人沒有蒙面。我不相信科學技術已經發展到小說電影裏才有的易容術可以在現實裏以假亂真的地步。這張臉是真的!一個不在乎暴露長相的綁匪,我想不出他不會撕票的理由。”

綁匪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若有所思。

“三,如果你真的求財,我們三人裏至少有一個是該在外面籌措贖金的。公司和家裏,只有我們三個有權限能在短時間裏調動大筆錢款。或者你會聯絡我最好的朋友映山。無論如何,都不會跟我玩這種死亡游戲。”喬伯翎驀地慘笑,“所以我不會選的。不管我選了誰,在你看來那就是我的軟肋,是我內心裏最具傾向性的情感歸宿。但我已經有了懷疑,于是我的選擇也可能是故意誤導你。那樣做其實仍舊是在賭,賭你是個惡劣的愉快犯,會為了把我打落到地獄而殺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賭,我也不選,我棄權!”

喬伯翎仰起臉來,目光充滿了無限的遺恨和歉意,先望妹妹,再凝視周擎。

“對不起,恨我吧!我陪你們死。”

倏然仰天爆吼:“來呀!要麽把我們都殺了,要麽結束這一局滾回你肮髒陰暗的地洞裏接着想更陰損的招,今天的游戲結束了。即便現在你把他們都殺了,我也不會有負罪感。因為這一切都是你的決定,是你的所作所為,罪在你,不是我!”

“嘿嘿——”

一聲譏笑不知從哪個角落鬼祟地飄了出來。

正式上班才半個月,周擎就把自己的衣食父母喬伯翎給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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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不止喬伯翎意外,更是所有公司同事千想萬想想不通的。他們印象中的周擎就跟動畫片裏憨憨的角龍一樣,長相兇猛奈何吃素,為人謙遜有禮貌,甚至有點兒包子,誰都能差遣他。不拿主意不插嘴,問一句想三秒,但有問必答,不好答的他就笑,求人家別問了。

但凡不陪喬伯翎外出,在公司內基本是看不到周擎坐下來發閑的。什麽換水、搬料材,買個奶茶送票據的,複印機壞了找他,抽屜鎖別住擰不開也找他。就連樓裏物業所屬的保潔大媽也學會了收垃圾只在大門口吆喝一聲,周擎自會各部門晃一圈,幫她把廢紙簍裏的垃圾袋統統收集好提溜到她的推車上。

總經理助理趙鹿實在看不下去了,勸他:“擎擎啊,別太好說話了!有些事有些人,慣久了人家就理所當然了。鬥米恩升米仇,聽過沒?”

周擎就笑:“那我以後只聽鹿姐的。”

結果趙鹿慫恿他去找總經理為剛被“炮轟”過的設計部和廣宣組的同事求個特赦,周擎垂眸斟酌了片刻,拿過設計師妹子手上攥住的文件夾,當真一臉凝重擰開了喬伯翎辦公室的門闖了進去。他連門都沒敲!

喬伯翎自然還在氣頭上。

氣頭上的喬伯翎也就是虎着臉一言不發,不會摔東西拍桌子用虎嘯山林的氣勢吼人滾出去。

不知是疏忽了抑或故意,周擎進來後居然沒有關上門,自動回合的門扇在落鎖前被一只小巧的高跟鞋尖悄悄抵住,杠開了一條細細的不易被人察覺的縫。

“先生,喝水嗎?”

喬伯翎叉腰立在窗前,聞言不由得回身蹙眉瞪周擎,眉目間的怒氣顯而易見。

周擎還問:“不喝水能坐下嗎?”

喬伯翎深呼吸,仍舊沒有開腔罵他。

“我希望在自己的話說完前不被打斷,但您現在的樣子實在令人懷疑您的耐心”

“你要說什麽?”

“關于您剛才的決定。”

“對手搶先一周發布的新系列無論在款式還是面料上都跟我們的設計稿有極大的相似度,還請了同一經紀公司的另一支組合當代言,你覺得除了停産、終止新品發布還有什麽能避免我們被輿論定義為抄襲的好辦法嗎?”

周擎誠實地表示:“沒有。”

喬伯翎冷嗤:“那你可以出去了。”

“我沒有,但未必其他人沒有。”

喬伯翎克制着情緒:“你想讓我出去聽他們挨個兒自我反省,然後賭咒發誓自己沒有洩露設計和宣發方案?”

周擎将文件夾輕輕放到辦公桌上,平靜道:“不,我想請先生看一下這個。”

喬伯翎瞄了眼文件夾,指節不耐煩地叩了叩桌面:“這是一開始的棄稿。”

“改過了。”

“改過了也是棄稿。”

“是在最終定稿後又改的一版,沒有給您看過。”

喬伯翎頓住。

“我不懂設計上的事,也不确定這份方案最後能不能幫公司度過這回的難關。但上數學課老師總教我們,不要局限于用一種方式解題。求方形面積可以簡單長乘以寬,也可以畫對角線用三角函數公式計算。雖然可能是個多此一舉的笨辦法,但人家不許我們量長和寬,僅僅給我們畫對角線的計算條件,我們只能在三角形裏頭找到底邊對應的高。現在有人算出了一個結果,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标準的正确答案,但您為什麽不看一下呢?即使最後的數字錯了,也許過程并沒有問題,只是她計算的時候粗心寫錯了,或者忘記四舍五入。看一下,不會比提前放棄損失更大,不是麽?”

周擎說完了,手按着文件夾又把它往喬伯翎面前推近一些。随後垂手立在辦公桌對面,眼神中有殷切的期待。

喬伯翎眉宇間已見舒緩,不再擠出一個深刻的“川”字。他指尖觸及文件夾封面,但沒着急翻開,僅僅點了點,目光斜挑,看向周擎。

“誰給你的?”

“鹿姐。我是說,趙助理。”

“我問的是,誰托趙鹿把這個塞過來的?”

周擎沒有馬上回答,低頭略一沉吟,說:“這對您最後獎罰設計師本人起到關鍵作用嗎?還是您會因為一份僅僅出于興趣的業餘無償制作方案,而給設計師升職,或者叫她為這次的事背黑鍋?”

喬伯翎定定凝視他好一會兒,淡然道:“不會。”

“那我不想回答您的問題。”

“又是不想。”

“我不回答。”周擎急忙改口,“就不說!”

“唔——嗤——”喬伯翎竟掩口噴笑了出來。

周擎耳廓一紅,低聲說:“我話說完了,我、我出去了。”

不等喬伯翎發落,他扭頭邁開大長腿快步往外走。伸手拉開門,冷不防瞧見一坨黑影堵在外頭。定睛細看,恰是助理趙鹿并設計部幾個蝦兵蟹将。看趙鹿的姿勢,屈膝貓腰弓着背,背向辦公室跟身邊一群人撞得左擁右抱,顯然是聽牆根太投入沒來得及逃跑。

“嗯咳!”是時,就聽裏間喬伯翎十分造作的一聲幹咳。趙鹿當即借着釘根扭過身,狗腿哈巴地給總經理來了個立正敬禮,語速飛快地說:“報告喬總咖啡煮好了,我本想來請示一下您要幾塊糖但是走到門口突然醍醐灌頂靈魂開竅看見了天啓想起來您喝咖啡只加奶不放糖,啊呀我一定是晚上沒睡好半夜噩夢多命犯太歲精神不振,我這就小跑着去給您端咖啡順便鍛煉一下我單薄羸弱行将就木的殘軀。回見了您嘞!”

話音未落撒腿就跑,連帶着一群跟屁蟲也慌忙作鳥獸散,就剩下一個周擎孤苦伶仃地對着辦公室裏喜怒未形于色的喬伯翎,腦子裏轉着趙鹿那一連串堪比快板的說辭,歪着頭困惑地問老總:“她是要喝咖啡還是要去跑步?”

喬伯翎已經翻開了文件夾,目光落在彩鉛手繪上,唇邊的笑意挂了好久。

他當然是愉快得想笑。

對于周擎,過去十幾天的相處,曾令他總當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是孩子。有些藏巧于拙的小精明,但本質善良也老實,不愛撒謊不善争辯不會主動惹仇怨。

周擎仿佛是迫于身形所累的一只巨獸,害怕自己太過顯眼以至在人性的諸方視線與口舌中變得一覽無遺,所以想盡可能在性格上收斂鋒芒,不求一時峥嵘,惟願相安無事。因此他才會說“服從權威”,也對驟然降臨的面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無措,總教人以為他太過逆來順受。

不過今天之後喬伯翎斷然不會如此定義周擎了。

如果說上一回說“不想聽”是出于本性壓抑後的一點小小的反抗,那方才不假思索的一句“不想回答”則完全是出自下意識對底線的維護。周擎看似維諾的表相之下,內心卻絕非缺乏主見的。正相反,他對一切的人事都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和判斷,并且在他認為有必要的時候,會勇于表達看法直抒胸臆。君子坦蕩蕩,周擎的溫和恭順不是阿谀的妥協,而是超越出身帶來的階層環境固化所體現出的教養,使得他在争鋒相對之前,先學會了觀察與尊重。

這樣子的周擎在喬伯翎此生遭遇的人事中顯得格外與衆不同,是新鮮的,也是難得的,更懷有求而不得得之吾幸的竊喜。他不由自主收攏起感情的五指,攥緊了不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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