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有生皆苦

頭頂燈光白得有點發冷,護士給了王真一件病號服,長安城的春天還是很冷,身上的病號服也很薄,他沉默坐着,嘴唇凍得泛了白。

清晰的腳步聲從前方響起,王真擡起頭,看着正向他走過來的李慎。他看着對方略顯疲憊的面孔,目光無意識越過對方向其身後望去,一時間有些恍惚,好像看見了黑色與紅色的巨大漩渦,白骨沉浮,化作根根鎖鏈,纏繞在對方的脖頸,身體,四肢……

他微微搖頭,合上眼又睜開,可能是失血過多的緣故,神志有些不清醒了。

李慎走到他面前,轉身在旁邊的椅子坐下,靠到牆壁上,輕輕吐了口氣。

“晚上想吃什麽?”

王真愣了愣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問他話,下意識答道:“都行,我無所謂。”

李慎扭過頭看他一眼,沒說話,又把視線移開。

“走吧。”他說着話站起身,王真正要跟着起身,就見人腳下微微一頓,沖剛從電梯口走出的老人迎上去。

“于老!”

老人穿着件白色的醫生袍,見了李慎也很驚訝。他名叫于峰,曾經是享譽東荒的名醫,被庚軍使盡各種手段挖回自家。在李慎離開長安前,不論大病小病有傷沒傷都是老人一手負責,多虧了其的高超醫術和精心調理,李慎才能一直活蹦亂跳的奔波在戰鬥第一線。

“回來了?來來來,我看看……”

老人說着話就去拿李慎的手腕,被後者笑着避開。李慎擡手摸了摸鼻子,笑道:“于老,我沒事,陪人來的,您老別忙乎了……您剛才是下去吃飯了?”

他有意岔開話題,老人卻并不接招,只笑眯眯的看着他,平伸出右手。

李慎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下去。

王真在後面沉默的看着,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李慎的背影似乎沉了一沉,仿佛是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又在那只略顯削瘦的肩膀上,重重落下。

迎着老人似乎洞悉一切的平靜目光,李慎擡起右手,放到對方平攤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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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眼靜靜把了半分鐘,老人微微蹙起眉,對李慎道:“你跟我來一下。”

李慎點點頭,沖王真交代了句,便跟着老人一起回到對方專用的辦公室。這裏實際上也是老人的診療室,空間不小,除了辦公桌和書架,還擺滿了各式醫療器械和用品。

老人走到辦公桌後,讓李慎在桌前的椅子坐下。他并沒急于開口,雙手交握支在桌上,低着頭似乎在沉思什麽。

李慎将雙手搭在椅扶上,沉默的等待。

他知道對方會說什麽。

“什麽時候的事情?”老人擡起頭問,“到現在已經持續多久了?是…兩年前?”

“嗯,到虹島後發現的,一開始比較嚴重,意識清醒,但是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差不多有半年吧。”李慎平靜的敘述道,“請的大夫都沒有辦法,後來是強行用虹玉髓洗脈,我才恢複行動的能力……”

“荒唐。”老人打斷他,罕見的露出怒容,訓斥道,“虹玉髓在洗脈的同時也會變成異種能量的養料,你這樣根本是飲鸩止渴,只會令情況更加惡化。”

李慎咧開嘴,笑的萬般無奈。

“總比躺一輩子來得強,只要平時注意一點,我再活個十年八年應該沒問題。”

老人沉默的看着他,似乎是看穿了那張僞裝出的笑臉,看見了那下面深不見底的絕望。

“這樣下去,要不了兩年,你就是個廢人了。”

………………

晚飯吃的是火鍋。

東陽集的姍姍樓,百年老字號,臘味火鍋是長安一絕。李慎和王真兩個人,吃了一只臘鴨兩只臘兔,吃得舌頭發麻,辣出一身熱汗。李慎灌了一瓶冰啤酒,然後就靠在椅子上躺屍,直到結賬時才被王真搖醒,眯縫着眼睛付了錢,跌跌撞撞的在王真的攙扶下打了輛計程車回家。

他這丢人的酒量也是讓王真大開眼界,所幸酒品還行,不瘋不鬧,乖乖挺屍。王真連攙帶扶的拖着人進了家門,一路送回到卧室,見人衣服鞋不脫就往床上倒,只得上手幫忙。等他把李慎的衣服褲子鞋脫了,還拿熱毛巾給人擦了臉和腳,再把被子蓋上,才恍然奇怪起自己怎麽做得這麽順手……

王真回到屬于自己的小門房,一屁股坐到床上,仰面倒下,感覺是異常的疲憊,渾身上下都跟散了架一樣,動也不想動。

他這一天,又被綁又被殺,折騰來折騰去,一條小命是保住了,一顆心卻久久無法平靜。往日聽旁人口中的精彩,真個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感覺不算太好……自身的弱小和無力一覽無遺,在死亡到來面前也只能瞪大了眼,像個傻逼。

他伸手捂住眼,露出自嘲的笑容。

……不甘心啊。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王真掙紮着坐起來,該死的潔癖在對他發出強烈警告,要求他盡快把自己弄幹淨。他拖着疲憊的身軀走進院子,去取白天晾起的衣服,卻在繞過廊角後,看見了站在院中空地上練拳的李慎。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沒看錯,那的确是剛才還醉得像灘爛泥的李慎。

清冷的月光從天蓋上潑灑而下,照出一地霜白。李慎只穿一條單褲,赤腳站在青石堆砌的空地上,安靜的打着一套慢拳。沉肩,墜肘,含胸,拔背……他的身體像塊磁石般将王真的目光牢牢吸住,一刻也無法離開。

當李慎的右腳跺下,王真本能的往後縮起身體,而他意識到預料中的沖擊并未到來時,已經是數秒之後的事情。

四周靜悄悄的,連風似乎都消失了。

李慎專注而沉默的打着拳,行雲流水,氣勢如虎,身體的每一分都充斥着渾不可擋的力量感,不斷有晶亮的汗水從他額角,脊背,胸膛,手臂向外揮落,然而與這一切全然違和的,難以言喻的安靜籠罩了他所處的那一片空間。

在旁觀的王真眼中,一切好像是一場幻覺,不真實到了極致。

夜色愈深。

反反複複将一套拳打了數遍,李慎終于停下來,抹了把臉上汗珠,擡腳往回走。他沿着廊道走進後院,站在屋外的水池邊,将海棠澆花的水桶接滿,拎起來往頭上倒。冰涼的清水罩頭潑下,令腦子清醒不少。

王真默默跟過來,站在不遠處靜靜望着他。

李慎扭過頭,被水打濕的頭發淩亂垂在臉前,那雙眼睛在黑夜裏亮得可怕。他一眨不眨的看着王真,半晌,擡起手招了招。

“半夜了,還不睡?”

“嗯,睡不着。”王真低聲道,“你剛才打的是什麽拳?”

“輕拳啊,楊火星沒教過你?……哦對,你還用不着學它。”李慎拍一拍額頭,給王真解釋道,“這就是傭兵王李三多發明的那個居家鍛煉法,我們都叫它輕拳。仙路以下,練重不練輕,說的就是這個。”

王真點點頭,李慎一說居家鍛煉法,他就知道了。傭兵王的事跡早被編撰出無數個版本,其中有真實記載的并不多,居家鍛煉法就是其一。傭兵王親筆所書的小冊子就保存在公會總部的展覽館,上面不僅有居家鍛煉法的修煉法門,還有他創造出這一門技藝的由來。

傭兵王在自述中寫道:他三十歲時,練一套拳,就毀一座山。四十歲,想要練拳得把方圓五裏內清空。到了五十歲,一間幾百方的大院子差不多就夠。而到六十歲,他在自家卧室裏練拳,也不會吵醒在邊上睡覺的妻子了。他把這些年居家鍛煉的心得體會整理了一下,就有了這套居家鍛煉法。

“明天讓阿寶把東廂給你整理出來,做練功房。”李慎道,“等你控制不住把房子毀了,我就教你這一套輕拳。行了,不早了,你去睡吧。”

王真依言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過頭。在他的視線中,李慎雙手撐着水池壁,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月光打在對方隐隐露出的側臉上,像是照着一尊毫無生氣的石像。

相處越多,王真就越搞不懂李慎這個人。

王真在心中再三告誡自己,不要有不該有的好奇,了解得越多,就越難抽身。他立在廊柱後,逼迫自己收回望向李慎的目光,正欲離開,卻不經意瞧見了站在遠處陰影裏的另一道身影。

樸素的衣裙也掩不住那仿佛與生俱來的雍容貴氣,不施粉黛的面容依舊美如天仙,将王真平生所見過的女人放到她面前,都毫無疑問是螢火與月争輝,不足一提。

是海棠,夫人。

她不知已在那裏站了多久,身形與面容都籠罩在陰影裏,無法看清究竟是何表情。在王真的視線中,她走出陰影,一步一步走到李慎身後,大約隔着兩步左右的距離,停下腳站定。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到來,李慎緩緩放開撐在水池邊的手臂,轉過身來。

清冷如寂的月光靜靜落在二人身上,照亮了他們各自的面容。

沒有絲毫溫情,兩人的表情竟是一般無二的平靜與冷漠。

李慎忽然微微一笑,低聲道。

“高興嗎?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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