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三月二十四(下)
外面似是起了風,樹葉嘩啦啦的響,竈臺下邊爐火燒得正旺,榮虎接了一瓢水,倒進鐵鍋裏,然後又倒了一瓢。他站在竈旁等着水開,旁邊的案板上隔着一袋挂面,這也是他從這廚房裏找到僅有的能吃的東西之一。
挂面旁是幾顆雞蛋,他有心找點青菜佐湯,卻是遍尋無獲。
榮虎雖說是少爺出身,但畢竟是小妾所生,在那個家裏也沒少遭白眼。他娘央着榮老爺開了個小竈,也免了上桌吃飯時受的刁難,他看着他娘生竈煮飯,也幫着學了些,沒想到還有派上用場的一天。想起這些,他就不由好笑。
“你倒是還笑得出來。”
封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榮虎吃了一驚,轉過望過去,就見人靠在門框上,雙臂抱在胸前,滿面倦色——是了,不眠不休守了整整兩天三夜,就算是鐵人也會累。不知怎的,榮虎對封河感官要比李慎好得多,或許是因為對方在關鍵時刻救了自己,又或許他只是單純的因榮老爺的死而怨恨着李慎罷了……
“你餓了吧?”榮虎帶着點關切道,“我煮面呢,馬上就好。”
封河沒應聲,放下手臂走進廚房,去碗櫃裏取了三副碗筷,洗幹淨,一一放到鍋邊。榮虎沒想到他會做這些,詫異之餘也有點感動,想必對方是知道他的手不便沾水,所以才特意做的吧。
想起斷掉的右手,榮虎面色不禁黯然,手腕以上的部分是徹底沒了,以後只能裝義肢,他下意識捂住被紗布包起的斷肢,心中有些茫然。
“你那手斷的位置不錯。”封河突然道,“雖然生活上可能不太方便,那裝上刺刃照樣可以戰鬥,我建議你走刺客的路線。”
刺客,嗎?
“這之後你要是沒地方去,就跟着我吧。”封河道,在廚房的方桌旁坐下,“我不太會照顧人,但至少保你吃穿不愁,你要是想學刺客的技巧,我也可以教你。”
榮虎大喜過望,立馬開聲應好,他也想過自己之後該怎麽辦,封河願意帶着他的話,那是最好不過了。
兩人正說話間,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封河當即皺眉,起身向外走去。
院中有人。
李慎外頭罩着件素白的孝袍,單膝跪地,面色略顯尴尬。而他的右手牽着個人,對方好端端的站在地上,一身素色布裙,臉上圍着條白紗,正是海棠。
說起來還是李慎自己做的孽——他找了那麽多人圍在外面,單他自己還無所謂,但帶着海棠,就不好在人前露面。所以他幹脆抱着海棠來了個從天而降,考慮到要破開防護罩,便多用了幾分力。結果封河為了省源晶把防護罩撤了三層,導致他用力過猛,收力不及,于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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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跪了。”
封河從廚房裏走出來,正巧瞧見這一幕,毫不猶豫給李慎傷口上補了一刀。的确跪了的李慎拉着海棠的手,默默站起來,拍拍褲腿上的土灰,沖人露出個‘懶得同你一般見識’的小眼神。
“我帶海棠來上柱香。”李慎放開牽着海棠的手,向封河解釋道,“還有,她說要給你們做孝衣,等下都來量個尺寸。”
封河皺了皺眉,道:“弟妹的手藝我自然信得過,可時間來得及嗎?會不會太辛苦了。”
“來得及。”答話的不是李慎,而是海棠,她露出面紗的兩只眼睛靜靜看着封河,叫人不自覺的想要相信,“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會辛苦的。”
封河看着她,半晌,展顏而笑。
他沖海棠笑着一拱手:“那就有勞弟妹了。”
靈堂中依舊只亮着一盞長明燈,十分昏暗,李慎将海棠送到門口,便駐足不前。他看着她走到靈案前,點香,叩首,目光靜靜的停在那尊通體漆黑的棺柩上,久久沒有挪開。
楊火星化身天地,連骨灰也未曾留下,是真正從這個世上消失了。李慎并非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卻依舊沒有什麽實感……他總覺得對方似乎還在身邊,從未離去。
一晃十年,那個孤獨無依的少年有了朋友,有了妻子,在這長安城裏落地生根。可一直護他愛他教導他的大哥,卻不在了。
李慎伸手扶住門框,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一只手輕輕貼上他面頰,海棠站在他面前,低聲道:“走吧。”
她拉着他離開門口,回到院中,又去找封河三人分別量了尺寸。榮虎還是頭一回見到海棠,雖然她的臉用白紗蒙着,看不見容貌,但單只那雙眼睛,便讓他愣神了許久。海棠量完尺寸,回到中庭去找李慎,兩人沖封河道別,随即又如來時一般,猛然躍出小院。
回到路邊取了車,海棠說要去買布料,于是李慎便驅車開往東陽集。
夜晚的東陽集依舊熱鬧非凡,前面有言,東陽集是一圈繞一圈,大圓套小圓,裏裏外外共分三層。李慎本打算開車帶着海棠在外圍繞一圈,找到店買了東西就走,可到了地頭他才發現自己太天真了,只見大大小小的貨車将東陽集最外圈的車道塞得滿滿當當,卸貨的裝貨的,整條車流速度有如蝸牛爬。按這速度,李慎要是敢把車開進去,恐怕到半夜也未必出得來。
于是他只得将車停在外面,與海棠下車步行。
滿目盡是人,拖着手推車的客商,成群結隊的游客,還有李慎這樣帶着親眷來逛街的傭兵們。既然已經下了車,李慎便帶着海棠直接往第三層的內圈走進去,在全方陸都排的上號的老店全在那,海棠難得出來一趟,他自然不會吝啬給她花錢。
被摩肩擦踵的人流沖開了好幾回,李慎終于主動伸出手,将海棠牽住。他盡職盡責的在前面充當肉盾開路,卻沒看見她在後面微微彎起的眼睛。
其實李慎也發現了,海棠态度上的轉變,像以往,她是不會挂心這些事,也更不可能會主動提出要幫他做點什麽,雖然這轉變的理由他不清楚,但至少不是件壞事。
兩人如一葉扁舟在人海中飄蕩,好不容易飄到了一間布鋪門前,店名叫千金緞,李慎沒聽過,不過他本來也就只知道個百兵閣朱雀樓之類的兵器名店,所以對此沒有發言權。海棠看看他,說進去吧,她也是被這人擠人的地方弄得渾身不舒服,巴不得早點辦完事走人。
店內裝潢的相當奢華,李慎擡頭看看天頂上那盞恐怕有五米高的晶燈,心想那玩意要是掉下來,恐怕得砸死一片。他跟在海棠身後,看着對方仔細挑選布料,随口道:“難得來一回,要有喜歡的,就都買了。”
一旁的導購員聽見他這話,頓時兩眼放光,熱情無限的給海棠介紹起來。李慎就聽她在那吹,等聽到‘南海鲛人公主織出的極品鲛绡’時,忍不住嗤笑出聲。
“小姑娘,鲛绡可不是織出來的。”他笑眯眯沖那小導購道,“是将活的鲛人放進滾水中,從它們身上脫落的那層皮膜,所謂的極品鲛绡,是指越年幼的鲛人,身上脫落的那層皮膜便越薄,也越光滑……”
海棠扯了扯他衣袖,不叫他繼續說下去,而一邊的導購員已經面色鐵青,看樣子很想去找個地方吐一吐。
最終海棠在店裏選了兩匹布,由李慎拿着去結賬,兩匹布花了一萬多,他沒帶那麽多現金,便掏出支票簿現寫。然而掌櫃的接了他的銀行票,卻是面色微變,又恭恭敬敬給他退了回來。
李慎皺起眉,不悅道:“你這不收銀行票?”
“不不。”掌櫃的猛搖頭,賠出一副笑臉,“我意思是,您不用付錢,喜歡什麽盡管拿。”
“哈?”李慎被搞的莫名其妙了都,他還真不知自己臉有這麽大,買東西都不用花錢了。見他一副吃驚的模樣,掌櫃的把那張銀行票又往前遞了遞,小意給他解釋道——
“慎爺,咱們這千金緞,本就是您名下的産業啊。”
……喔。
李慎木然拿回銀行票,夾回票簿本,心情是說不出的微妙。感情他這是擺闊擺到自個頭上了,随便進家店都能是自己名下的,真尼瑪有緣分啊……
“噗。”
站在旁邊的海棠一聲輕笑,将李慎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他微微瞪大了眼,看着她露在面紗外的那雙眼睛,彎成了一對月牙兒。
嗨,能博美人一笑,出醜也值了。
李慎心情頓時大好,拍一拍掌櫃的肩膀,鼓勵人好好幹,一手将兩匹布夾在腋下,另一手牽着海棠,志得意滿的出了店門。到外面他又看見對面賣花燈的,便拉着海棠擠過去,買了一盞八瓣蓮花燈,給她提在手上。
他對海棠道:“要是走散了,你就把燈舉起來,我一準找到你。”
海棠眯起眼,突然湊近身,踮起腳,在他耳旁輕輕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