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重九
大唐歷九九八年十一月三日,中土,長安。
這一天是重九。
合家團圓,親朋好友登高踏秋的日子。天公作美,是個秋日高爽的好天氣,街上人人臂插茱萸,喜笑顏開……李西風與庚軍一衆男女光棍當真借了庚衍的白山別院,去開燒烤賭博大會。他雖然知道李慎回來了,卻也沒不識趣的去騷擾人,你瞧,人家重九節是合家團圓,李慎那卻是跑了老婆,多尴尬。
指不定一個人窩在屋裏頭抹眼淚呢——李西風暗搓搓的想。
那李慎其實在幹什麽呢?
答:他在洗衣服。
他把海棠給自個做的舊衣裳一件件翻出來,在床上堆了老高一座小山,然後一件件看過去,還真有點新發現——這婆娘的确不是第一次幹了,在他衣服裏繡字,有件青澀的褂子,裏面繡了個‘煩’字,李慎抓着腦袋想半天,想不起到底那時候幹了什麽煩到她了。
還有條黑布褲子,角裏繡了句詩——玉階生白露。
他窘迫的給林國打了個電話,問人這到底是什麽詩……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珑望秋月。
——她在想他。
太難懂了,這女人。李慎抓着繡字的褲子,坐在高高堆起的衣山邊,哭笑不得,他笑着笑着,漸漸也就笑不出了。
翻完衣服,他開始洗衣服。海棠走了,副官也被他趕走了,這家裏是真正空了。他将衣服堆進竹籠裏,拎到水房,找出所有的盆子,把衣服一件件泡進去,倒上潔衣劑,攪合兩下,然後洗手去院子裏抽煙。
秋高日爽,重九佳節。
去年重九,他還在南海,前年,大前年……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這些那些的事,讓他回不了這個家。今年,他本來也不會回來。
自作孽,怨得了誰?
滿園菊花缺了人照料,有些枯敗的盛開着,燦爛裏透着股凄涼,李慎咬着煙仰起頭看天,他身邊的人來了又走,到最後,一個也沒剩下。
——即便是他,也會覺得孤單啊。
微風吹過人面,吹散了旋繞于李慎身旁的煙霧,他撐着欄杆坐着,眯起眼低下頭,看見了站在游廊另一端的庚衍。
幾只枯黃的落葉從眼前飛過。
庚衍站在那兒,手上拎着兩只酒壇,微微笑着。松闊的白袍随風而展,宛如日光一般的發絲在空氣中溫柔的飄搖。
李慎咬着煙,一時竟是癡了。
………………
酒有兩壇,全歸了李慎。
他懷裏抱着一壇,腳下守着一壇,混不講理的叫庚衍去喝茶。庚衍也不同他争,反正這厮的酒量就那麽點,過會了趴下了剩下的還不是得留給庚衍喝。
李慎叼着一只鴨脖,問庚衍他那鴨掌好不好吃,庚衍拿着剛咬了一口的鴨掌,被人眼巴巴的瞅着,突然就咬不下去了。
他默默将李慎嘴裏的鴨脖摘下來,把手上的鴨掌塞進去。
“這家鹵味是新開的,就在你這出去街拐個角,我以前也沒吃過。”庚衍慢吞吞啃着手上的鴨脖,末了舔舔指尖,點評道:“還行。”
李慎指着他的臉哈哈大笑,那上面沾了點臘汁,恰巧在鼻頭上,庚衍用大拇指抹了抹,沒好氣的白了一眼人。
“虧你還笑得出來。”他伸長手臂在李慎腦門彈了記,“我還當你一個人哭着呢。”
“開玩笑,我至于嗎。”李慎抱着酒壇喝了口,話音輕佻,“又不是天塌地陷要死要活,跑了個女人而已……”
他話音漸漸低下去。
終至無聲。
酒壇落到桌面,李慎扯開系到領口的鈕扣,提起酒壇仰頭狂灌。他酒量差,卻不是喝不得酒,傷心時,除了酒,又能有什麽呢?
英雄一世,也抵不過傷心一時,寸長小刀在心口一刀刀的挖,是疼是痛,也是空。
“這酒是苦的。”他對庚衍道。
庚衍沒說話。
上好的梨花春,又怎會是苦的?庚衍想,是他将他逼得太苦了。
李慎喝空了一壇酒,甩手摔了酒壇,又拎起腳下那一壇,他拍開泥封,卻是猛然搖晃了下,向後栽倒。
庚衍腳下一錯,身形電閃,将人穩穩接入懷中。
“醉了?”
“沒…醉。”
的确是醉了。
他正想将人抱起,送回房,卻聽懷中人嘴唇碰了碰,念叨了句‘蠢婆娘’。
庚衍皺起眉。
李慎的手搭上他肩膀,撐着他坐起來,執着的提起桌上酒壇,顫顫巍巍舉到嘴邊。稀裏嘩啦的酒液淌了他一頭一臉,他卻兀然笑着,張嘴去喝。
“蠢婆娘。”他又道。
酒壇乒哐落地,碎成無數片。李慎撐着桌面,怔怔看着。
他喃喃着。
“說一聲來救我,就算是大光明宮,我也闖給你看啊。”
………………
腦子裏渾沌的跟漿糊有一拼,李慎卻還記得,他那些洗着的衣服。
——然後他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被棉被團成個卷裹在裏面,叫一條胳膊牢牢箍在腰上,李慎睜開眼的時候,就是這麽個情況。他傻兮兮愣了半晌,才在被窩裏扭了扭,就聽耳旁有人用困倦的聲音道:“別鬧,讓我再睡會。”
哈?
李慎炯炯有神的瞅着近在眼前庚衍的睡臉,對方閉着眼睛,面容是難得一見的松軟,帶着股慵懶的倦意,側着身,将他牢牢摟在懷裏。
“大帥?”
近在咫尺的眼睫毛動了動,漆黑的眼睛睜開,庚衍靜靜看着他,半晌,又閉上了眼。
“你鬧騰了一晚上,總該讓我歇會。”
李慎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瞅了眼外頭還沒大亮的天色,感情這已經翻天了……他猶豫着張了張嘴,想說您歇着沒問題,把手放開先,話到嘴邊,又默默咽了回去。
庚衍眼皮下有一層不易察覺的陰影,是真的很疲倦。李慎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印象中對方很少有在他面前示弱的時候,不過這一點,他們算是彼此彼此。
庚衍無聲睜開了眼。
“大帥。”李慎看着他,話音裏有着淡淡的笑意,“你要是個女人,我一定娶你。”
庚衍嘴唇動了動,微微嘆了口氣,湊近身,将頭埋進李慎頸窩,用面頰在對方側頸溫柔的蹭了蹭。
“睡吧,天還沒亮呢。”
………………
泡了一天的衣服都起了皺,李慎被庚衍趕到一邊蹲着,看着人動作利落的把一件件衣服涮幹淨,挂到衣繩上。
庚衍的金發用發帶随意在腦後紮了個馬尾,身上穿的是李慎的家居服,袖子高高撸到手肘,在水房和庭院間忙碌往返。李慎撐頭蹲在邊上看着,看着看着,就困了。
他擡手打了個哈欠,被庚衍瞅見,一水盆丢過來,正中腦門。
“沒事幹就去買午飯。”庚衍甩着洗好的衣服往衣繩上挂,頭也不回道,“我要焚琴樓的鶴煲,還有秦子館的灼白菜,一品閣的涼拌筍幹……愣着幹嘛?快去。”
李慎露出憂郁的小眼神,這一家家東南西北都有,是叫他跑遍整個長安啊……吃個飯,用得着嗎?
不過他還是乖乖去了。
等他拎着大盒小盒回到家,一進門,就見滿院衣擺飛揚,忙活完了的庚衍坐在欄杆上,解開腦後的發帶,抖落一頭燦金的發絲,側過臉,從翻飛交疊的衣角中,眯眼笑着望過來。
李慎站在院門口,頓了頓,綻開了笑顏。
“我過兩天要去北地一陣子,你照顧好自己,別惹事,別拿這破爛身體跟人玩命。”
“去北地?”李慎停下筷子,詫異的看向庚衍,“那邊出什麽事了?”
“去一趟空山寺。”
縱是輕描淡寫,空山寺三字出口,卻也如大錘擊在李慎心口。他拿着筷子,面色變了數遭,最終擡起頭,認真對庚衍道:“不要去。”
“說過不會讓你死。”庚衍夾起一條筍幹,神色平淡,“我說過的話,什麽時候不作數了?”
李慎沉默。
——能被人如此對待,死也無憾了。
“等我從北地回來,你就搬去白山,跟我一起住吧。”庚衍夾了一筷子鶴肉到李慎碗裏,臉上帶着幾分笑意,“到時候請幾個好廚子,把你臉上的肉養回來,看看這都瘦成什麽樣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部下呢。”
李慎聞言搓一搓下巴,正想點頭,突然意識到不對,瞪着眼瞅向庚衍:“你別打岔,剛說空山寺呢,你要去的話,那我跟你一起……”
“你先把東荒的事情辦完了再說吧。”庚衍打斷他,似笑非笑道,“一個空山寺,還算不上什麽龍潭虎穴,你乖乖養着身體,等我的好消息。”
李慎還待開口,卻被一塊鶴肉塞住了嘴。
“吃飯。”庚衍瞪了他一眼,“菜都涼了。”
吃完飯,庚衍換回自己的衣服,交代了李慎幾句加衣飲食的瑣事,便要離開。眼見着人走到院門口,李慎終究沒忍住,拔腳追上去,拉上了庚衍的胳膊。
“去空山寺可以,但別勉強,量力而行,不行下次我跟你一起……”
他被庚衍摟進了懷裏。
“你的命,是我的。”
庚衍的話音輕輕在他耳邊回響,不容置疑的,任誰也無法否認那當中的決意。
“除了我,誰也拿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