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蒼森
有常侍通傳姬杼夜裏要禦駕長信宮,宮人們早早地就打扮起蒼郁來。一天裏蒼郁最享受的時刻,就是泡在浴池裏的時候——這種時候沒人會管她像不像蒼芸。
一天不過吃兩頓飯,卻要見他三次,想想就累得慌。
蒼郁趴在浴池邊沿昏昏欲睡,想起前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前世的記憶裏與姬杼相關的很少——她對姬杼沒什麽好感,姬杼也讨厭她,兩人若是能不在一起,定然離得遠遠的,僅有的記憶也只與疼痛和苦澀的藥有關。
入宮一年仍無身孕,蒼氏緊張起來,令她每天都喝助孕的藥物,還查了她的信期,每到最适合受孕的日子就讓她無論如何也要把姬杼留下來。
姬杼有個好也不好的習慣,就是雨露均沾,若非蒼郁侍寝的日子,他幾乎不會踏入長信宮半步。為了讓他在初一十五以外的日子留在長信宮,撒嬌裝病等各種借口蒼郁都不知用了多少遍。
可即使這樣,幾年下來,蒼郁仍然沒能懷孕。
蒼氏起了疑,将她身邊的物事全都查了一遍,可什麽也沒查出來。倒是蒼郁覺得那助孕藥沒以前那麽難喝了。好在幾個月後蒼郁就有了喜訊,也不用再喝那種藥。
蒼氏喜不自勝,蒼郁也松了一口氣——有了孩子就是有了依仗,終于不用再勉強自己去和不愛的人在一起。可同時她也疑惑着,這麽多年一直沒有消息,怎麽突然就有了?
左思右想,她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那碗助孕藥上。
那個時候,蒼森已從梧州回來了。蒼郁進宮前,他被派去了梧州;蒼郁進宮兩年後他才回到京城。蒼森是個坐不住的人,喜好游山玩水,整日裏東奔西走。每次從外地回來,他都會捎一些當地的特産給她,得知蒼郁有孕,還送了許多好玩的物事進宮。其中有好些精巧的西洋小玩意,蒼郁十分喜歡。
整個蒼氏,蒼郁只敢相信蒼森一個人,入宮後僅有的開懷時刻也都是蒼森在的時候。
蒼郁認識蒼森時父親還未過世。蒼森是主家二爺的孩子,二爺過世早,大爺就收養了他。蒼氏主家的孩子都不是善茬,蒼森不是在京城長大的,他們便自動将蒼森歸在了異類之列,喜好捉弄蒼森。蒼森并不是個慣于被欺負的人,每次都會反抗,但每次都會被揍得很慘。
一對多總歸是吃虧的,蒼森這種公子哥又并沒有從小練就強健的身體和高超的武藝。
蒼郁随阿爹去向主家大爺拜年時遇到了他。
彼時蒼森正躲在小巷的狹縫裏,避開那些小厮的搜尋,險些就要被他們發現了。蒼郁看見狹縫裏藏了一個人,後面又有大孩子向這邊跑,雖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覺得蒼森滿臉的傷很可憐,就拉住父親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堵住蒼森的藏身之處,大聲哭鬧着要剛才看到的糖畫。
父親一向很寵蒼郁,但很少給她吃糖,怕她吃壞牙齒。他費盡心思勸蒼郁,蒼郁哪裏會聽,不給就不走了。
她嗓門大,沒一會兒身邊便聚集起一些不明真相的路人。那些小厮路過這裏,發現只是一個小孩在哭鬧,就繞着路走了。
父親拗不過蒼郁,果真去買糖畫了,讓女兒站在原地等她。蒼郁等父親和主家的小厮都跑遠了,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彎下腰去,對蒼森說道:“出來吧,他們走遠啦。”
蒼森的樣子十分狼狽,左邊臉腫起來了,頭發亂七八糟,衣服上還有血跡。
“不用謝我,阿爹說見人有難應該拔刀相助。”蒼郁沒等他說話,又很是得意地說道。她臉上眼淚都還沒幹,看起來很滑稽。
“愛哭鬼,誰要你幫。”蒼森看她雖然整潔但明顯貧窮的衣着,心裏雖然知道該謝她,可話從嘴裏說出來就是另外一種味道了。
“你臉上好髒,擦擦吧。”蒼郁不在乎,家裏人都說她是愛哭鬼,可誰也看不出她是假哭。她拿出母親新繡的帕子遞過去:“快擦,我阿爹馬上就會回來啦,擦完了要還給我。”
那帕子一角繡着小兔子,還熏過香,很好聞。
那香氣很熟悉,令蒼森想起了母親。他一把抓過帕子,推開蒼郁就跑。
“帕子要還給我呀!”蒼郁在他身後着急地大喊。
一年以後,蒼森在主家大宅裏再次遇到了她。這一次他不像以前那樣狼狽了,幹幹淨淨地站在院子裏,和其他蒼氏少爺一樣。
蒼郁沒認出他來——她在記住人的面相這項事情上,一向不大有天賦,何況蒼森當時臉腫成那樣。
可蒼森認出了她,她瘦瘦小小的,和去年沒什麽差別。蒼郁的父親去裏面祭祖了,蒼郁是女孩子不能進,只能呆在外面的院子裏。
“喂,你還記得我嗎?”蒼森很不客氣。
蒼郁疑惑地看着面前這個打扮光鮮的蒼氏少爺,搖搖頭:“不記得,我認識你嗎?”
“去年這個時候,橋園巷子。”蒼森自是想不到她會不記得自己的,不得不提醒自己。
他一提起一年前那樁事,蒼郁就記起來了,追着他要帕子:“就是你啊!因為你,我被阿娘揍了一頓呢!快把帕子還給我!”
“帕子我弄丢了,這個賠給你吧。”蒼森拿出一個玉墜子送給她:“你可以挂在脖子上。”
那是個玉兔墜子,十分嬌憨可愛,蒼郁一看就喜歡上了,便收下了,道:“我原諒你了,你叫什麽名字?”
“蒼森,你呢?”
“蒼郁。”
蒼郁小時候很粗心,那墜子還沒回家就弄丢了。第二年拜年時她記着這件事,想找蒼森道歉,可看着面前高出她一個頭的公子哥,愣是沒認出來他就是蒼森。
“你認識蒼森嗎?”她對蒼森說。
蒼森:“……我就是!我有這麽難認?你怎麽每次都認不出來?”
蒼郁盯着他一頓猛瞧,尴尬地笑笑:“你和小時候長得不一樣了……”
蒼森怒了:“你眼睛是不是不太好,我哪裏和之前長得不一樣了?”
蒼郁狗腿了:“比以前更英武了。”
蒼森這才釋懷:“大家都這麽說。”
後來蒼郁父親過世,不能再帶她去主家,兩人便有數年未再見面。直到蒼森十五歲,開始掌管他父親留下的産業,才又找到了蒼郁。
蒼森曾提出要幫蒼郁母女置一個小院子,并保證他們二人的生活;但蒼郁的母親七娘子拒絕了。于是蒼森提出只在年節時送一些禮物過來,又說了小時候的事,七娘子才勉強應下。
在被蒼氏主家送進宮前,蒼郁曾試圖找蒼森,讓他替自己求求情。可蒼森早已去了梧州,沒有人告訴她他去了哪裏。
為此蒼森十分愧疚。從梧州回來後,他入宮求見,并應承蒼郁無論什麽時候需要他,他都一定盡力補償。
蒼氏不讓蒼郁與旁人接觸,蒼郁又不信任蒼氏,碰到事情了實在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就将自己的懷疑告訴了蒼森。
蒼森讓她不要驚動任何人,包括兩位嬷嬷,答應替她暗中查訪。一個月後他沉重地告訴蒼郁,從前她喝的助孕藥,其實一直是避子湯,那服藥配得巧妙,連沈嬷嬷也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
他說查不到是誰做的。
那個孩子沒能保住,三個月不到蒼郁就小産了。她躺在貴妃榻上玩着蒼森送來的西洋鐘,有一只小鳥會從鐘裏出來,鳴叫數聲。她一直在流血,太醫囑咐她好生躺着,不可以到處亂走。
小鳥的鳴叫聲很好聽,仿佛真的鳥一樣,蒼郁正玩得開心,腹部突然一陣劇痛。
太醫說她體質寒涼才會小産;蒼郁連太醫也不敢信了,央着蒼森偷偷帶了宮外的大夫入宮,那大夫告訴她,由于長期服用避子藥,她這輩子想要一個孩子都難了,便是有孕也會再次小産。
蒼郁那時只覺整個世界在她眼前散成了灰燼。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母親,只為了一個孩子,可她這輩子也不能有孩子了。
絕望的蒼郁開始自殘,被沈嬷嬷發現了異常,禀告給了大夫人。大夫人随之發現了蒼森暗中幫蒼郁的事,不許他再進宮。
直到死,蒼郁再也沒見過蒼森。
整個宮裏,做了事卻能令蒼氏查不出來,又能串通太醫欺騙她的,還能有誰呢?
最不希望她誕下孩子的,又是誰呢?
可是,他究竟是怎樣在蒼氏的重重嚴防之下,将助孕藥換成了避子藥?誰是他的內線?
蒼郁細細地思考着。這一世她是想和他合作,可不代表要将自己随時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沈嬷嬷和李嬷嬷?她們把控着整個長信宮,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她們二人最有可能,可她們也是蒼氏多年忠仆。
其他人?說來慚愧,她連別人的名字也記不住。
無論如何,得先防着姬杼,至少不要亂喝藥。
“陛下,不早了。”趙常侍看看外面星光璀璨的夜空,提醒仍埋頭在案上的姬杼。
“什麽時辰了?”姬杼擱下筆,伸出手,一旁的張常侍立即替他捏拿手臂。
“戌正了。”趙常侍道。
“朕不想去。”姬杼眯着眼,靠在身後的軟墊上:“那個女人虛僞又造作,一會兒哭一會兒陰陽怪氣,不知哪句話能信,朕哪有時間顧着這種人?你去一趟長信宮,就說朕忙着,今夜不去了。”
“可陛下不去不行啊。”趙常侍苦口婆心地勸他:“蒼氏越發大膽,陛下如今卻正得用他們,不能撕破了臉皮。”
趙常侍心裏清楚,姬杼哪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随口說說罷了。
姬杼冷笑道:“宮裏宮外都要伸手,這蒼氏當真把朕的天下當成自家的。——阿青,那個女人,你覺得如何,可信否?”
“可信不可信,總能用得上,只是……恕小的直言,娘娘此人行事莽撞,若陛下需要在蒼氏中尋找一個幫手,她并不是好的人選。”趙常侍答道。
“确實莽撞,但未必不能用。依據阿憶打聽到的消息,她的身世是真的,只怕對蒼氏果真心懷怨恨。如今蒼氏将寶押在她身上,大事不能用,小事尚有利用價值。只是她不知從哪裏知曉了貴妃那件事乃是朕的安排。若只有她知道便罷,可若是蒼氏也知道,那就成了一樁大麻煩。朕身邊的人,你們用的人,就該好好清洗一番了。”
趙常侍大驚。那件事做得十分隐秘,不該留着的人也全都不會再出聲了,怎地一個剛進宮不久的小姑娘會知道真相?他沉聲道:“小的即刻着人去查探是誰漏了消息。”
“三日之內,朕要知道結果。”姬杼淡淡道。
三天?趙常侍原想說時間略緊,然而他尚未開口,姬杼斜瞥過來,又只好将請求放寬期限的話咽了回去。
陛下說要三天完成,若是完不成,他也不必回來覆命了。
陛下的命令從不打折扣。
何況如果他們的人裏真的藏有蒼氏的眼線,不止陛下危險,他們一樣逃不掉。無論是為了陛下還是為了自己,都該早些解決這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