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最後一夜
回程途中,溫瀛将他那個叫大牛的弟弟叫上車,指着淩祈宴告訴他:“你以後叫他哥,須得聽他的話。”
大牛連連點頭,半點不怯,對着淩祈宴中氣十足的一聲喊:“哥!”
淩祈宴:“……”
不等淩祈宴說什麽,溫瀛又提醒大牛:“從今日起你的大名就叫溫清,回京以後我會将你交給一位姓鄭的守備,他也會随我一塊去西北,你投在他手下,跟着他學本事,軍中軍紀森嚴,你雖是我兄弟,也得守規矩,鄭守備會對你和其他人一視同仁,你跟着他用心操練,日後自會有你表現的機會。”
大牛,現在該叫溫清了,十分聽話地應下,憨笑道:“王爺說啥就是啥,我都聽王爺的,定會給王爺長臉。”
溫瀛點點頭。
待溫清退下,淩祈宴順口提醒溫瀛:“他跟着你去西北,我馬上要去江南了,你讓他叫我哥聽我話有何用?”
溫瀛淡淡看他一眼,沒接話,阖上眼閉目養神。
淩祈宴一臉莫名,……什麽意思?
回到廣縣,又在這裏多待了一夜,淩祈宴一用完晚膳就避回自己房中,将門窗緊鎖,擔驚受怕半個晚上,溫瀛沒再來擾着他,後半夜才終于撐不住睡死過去。
第二日一早,淩祈宴神清氣爽地起床,溫瀛已經出門,去拜訪縣學教谕和那位歸隐此地、教過他不少武學本事的老将軍。
淩祈宴心不在焉地用着早膳,想着溫瀛那小子不愧是天生的龍子鳳孫,哪怕被人調包了,依舊走到哪裏都有貴人相助,上了戰場還能數次死裏逃生、屢立奇功,換做他,只怕早死上千百回了。
辰時過後,溫瀛回來,親王儀仗啓程歸京。
之後幾日,淩祈宴依舊住在寧壽宮裏,南下的行李終于都收拾妥當。
走前一夜,淩祈宴陪太後用最後一頓晚膳,太後淚水漣漣,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淩祈宴不知當說什麽好,好似再多故作輕松安慰的話都是多餘的,只能沉默地為她老人家擦眼淚,直到太後終于哭累睡下。
淩祈宴走出正殿,站在廊下,怔怔看着外頭庭中的春日夜雨,心頭翻湧起各種複雜情緒,再漸歸于平靜。
他擡起眼,看到那人撐着傘的颀長身影一步一步走進庭中,傘下那張清俊冷冽的面龐漸近,他們隔着半個庭院、茫茫雨霧,無聲地對望。
許久之後,淩祈宴恍惚回神,扯開嘴角擠出一個笑:“你來了。”
偏殿裏,宮燈搖曳、燭火滿堂。
酒和菜擺滿案幾,淩祈宴盤腿坐在榻上,手中晃悠着酒杯,看着那晃蕩的酒水,輕勾了勾唇角:“沒想到走之前還能喝一回這酒,也算無憾了。”
一手支頭,淩祈宴笑吟吟地望向與他相對而坐的溫瀛:“真的不能送我兩壇這個酒嗎?”
“沒有了,”溫瀛淡聲道,“最後半壇,喝完就沒有了。”
“……我才不信。”
分明就是舍不得送他。
溫瀛又給他斟滿一杯酒,問:“去了江南有何打算?”
“沒想好,去看看再說吧。”
淩祈宴随口回答,在哪裏過不是過,去了江南,一個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日子總不會比現在更難過。
“等你哪天當了皇帝,我就回來京城看看,要是太後那時候還在就更好了,……你不會不讓我回來的吧?”
兩杯酒下肚,淩祈宴的臉上已然泛起紅暈,潋滟桃花眸眼巴巴地看着溫瀛。
“随便你。”溫瀛扔出這三個字,給他夾了一筷子菜。
淩祈宴松了口氣,又笑了:“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雖然有時候兇了點、心眼小了點。”
“我是好人?”溫瀛擡眼,定定看向他。
“自然是的,”淩祈宴一拍桌子,“你若不是好人,我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倆被調包,說來說去,确實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你也沒跟我計較,就沖這一點,你就是個好人。”
淩祈宴說着便又笑了:“就算我欠你一回吧,将來萬一你要是不走運,沒搶贏淩祈寓那個狗東西,你就逃去南邊,我肯定不會将你拒之門外。”
溫瀛沉聲提醒他:“若當真有那一日,你這麽做,只會給你自己惹上殺身之禍。”
淩祈宴渾不在意地一揮手,大着舌頭道:“死有什麽可怕的,死便死呗,有你這麽個美人作陪,死了做鬼也風流。”
“不會有那一日。”溫瀛的神色鎮定,冷靜中透着十成十的自信。
淩祈宴胡亂點頭:“也是,你這麽本事,怎可能搶不贏,那個位置遲早是你的,等到那日我也跟着沾光了,連皇帝陛下從前都是我的入幕之賓,以後我與人吹噓都有了資本。”
“可惜我當時有眼不識泰山,還把你趕走,要不我也算是你的伯樂了,日後你做了皇帝是不是還得給我封個爵位?”
“唔,算了,好似我說這個跟想要問你讨要好處一樣,本來就是我占了你的位置,要我是你,肯定恨不能将鸠占鵲巢的贗品大卸八塊,其實你心眼也沒那麽小,至少比我好一些。”
絮絮叨叨地說完,淩祈宴低了頭,情緒似乎低落了些,默不作聲地吃起東西。
溫瀛又倒了杯酒給他,他捏起杯子,仰頭一口悶進嘴裏。
喝罷淩祈宴擡手用力抹了一把臉,聲音更低:“……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可除了你也沒別的人能說了,去了江南我會不會悶死啊?太後說她娘家那些侄孫能陪我玩,我跟他們有什麽好玩的,興許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
“不想去就別去。”
溫瀛冷不丁蹦出這句,淩祈宴一愣,趕緊搖頭:“誰說我不想去了,留這京裏做個死人更沒意思。”
溫瀛的眸色黯了黯,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淩祈宴被他盯得不自在,想起那夜在廣縣的官邸裏,這人說的話,臉燒得更紅,移開眼,含糊說道:“你也別犯犟了,你想做皇帝,就趕緊娶妻生子吧,東宮都有兩個皇孫,你連個媳婦都沒有,拿什麽去跟那個狗東西争。”
這麽說着,淩祈宴莫名地有些別扭,想象一下日後溫瀛妻妾成群、兒女遍地的場景,……他突然不想再回來京中看看了。
說不得到那時,他自己依舊是天煞孤星一個呢,淩祈宴越想越酸,心下十分不是滋味。
“我不需要靠這些。”溫瀛的聲音冷硬,明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淩祈宴啧了啧,不說就不說呗,他也不想再說這個,沒意思。
一杯接着一杯的酒下肚,淩祈宴醉眼迷蒙地躺倒在榻上,嘴裏嘟哝着還要繼續喝,又開始說胡話。
“窮秀才,狗蛋兒,你這乳名可真好玩,以後再不會有人這麽叫你了,最多也就我想起來時背地裏喊你幾句,反正你也聽不到,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以後我若是生個兒子,我也給他起名叫狗蛋,賤名好養,他要是能跟你這樣出息就好了。”
“可你若是做了皇帝,我能給我兒子起你一樣的名字嗎?需不需要避諱啊?哈哈、哈……”
尚沒笑夠,迷迷糊糊中,察覺到溫瀛高大的身軀罩下來,淩祈宴心尖一顫,下意識地擡手擋住自己的臉,扭身避開。
“……我胡亂說的,你別生氣啦。”
溫瀛冷冷瞅着他:“你還想生兒子?”
“我為什麽不能生兒子?”淩祈宴氣道,“太後都說了,去了江南就讓舅公給我定門親事,說不得明年我就能有兒子了。”
憑什麽老和尚說他是天煞孤星,他就一定是天煞孤星,他不服,他肯定也能有個狗蛋!
溫瀛的手伸下去,用力捏了他一下,淩祈宴一聲急喘,瞬間臉漲得通紅:“你——!”
溫瀛淡定回視,淩祈宴一肚子罵人的話幾欲脫口而出,又硬生生憋回去。
溫瀛的唇瓣已貼至他耳邊,嗓音危險地問他:“毓王殿下明知道喝醉了會被人占便宜,還請我進殿裏來喝酒,又是何意?”
“……我沒有,”淩祈宴閉起眼,不忿争辯,“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喝酒,我沒別的意思,是你滿腦子污糟念頭。”
“你不許碰我,你上回弄得我腿根的皮肉都破了,痛了好幾日。”
“我明日就走了,你再不許碰我。”
溫瀛用力按下他的手,強迫他正眼看向自己,冷聲提醒:“欲拒還迎是那些以色侍人之人慣用的邀寵手段,不想做娈寵就別學這套。”
淩祈宴瞬間血氣上湧,紅了眼:“你不許羞辱我!我沒有,都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我只想喝酒而已,你滾!”
他伸腳去踹溫瀛,又被溫瀛用膝蓋壓住腿,動彈不得。
帶着酒氣的熱吻落下,淩祈宴扭着頭試圖避開,但避無可避,被咬住唇瓣,對方炙熱的唇舌抵上來。
掙紮不過,淩祈宴幹脆放棄,閉起眼不去看他,随便他親。
最後溫瀛啞聲在他耳邊問:“現在不反抗了?”
酒醒了大半的淩祈宴冷笑:“反抗有用嗎?反正這裏是寧壽宮,你也不敢動真格的,明日一早我就走了,你又能把我如何?”
他只當被狗啃了,反正也不多這一回。
溫瀛的眼瞳輕縮,一根手指拂上他面頰,緩緩摩挲,眼裏那種叫淩祈宴渾身不适的森然冷意又冒了出來,似生了氣,又似對淩祈宴這話全然不以為意。
沉默對峙片刻,淩祈宴再次別過臉:“你起來。”
溫瀛盯着身下人不動,腦子裏有一個聲音在不斷提醒他,這人逃不掉的,不必急于一時。
半晌之後,他将淩祈宴放開,起身走出大殿,站在廊下看雨。
淩祈宴倚在榻上眯起眼睛看他,總覺得他的背影過于寂寥了些。
他如今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爺,渾身那股生人勿近的陰郁之氣卻好似比從前更甚。
當真是……
淩祈宴的心思轉了轉,下地走過去。
“你一直站這裏做什麽?這雨下這麽大,有什麽好看的?”
溫瀛的目光轉過來,他的眼睫上似挂了雨珠,朦胧雨霧緩和了眼中神色,看着不再那麽寒意惑人,淩祈宴眨了眨眼:“你還不回去嗎?”
“下回我們什麽時候還能再見?”
溫瀛看着他問,眼裏泛着淩祈宴看不懂的情緒。
淩祈宴下意識地移開眼:“我都說了,等你當了皇帝,我就回來看太後,……順便看你呗。”
“若是太後不在了呢?這上京城裏還有值得你回來的理由嗎?”
猶豫片刻後,淩祈宴悶聲道:“那我也得去廣縣祭拜我爹,總要回來的,去廣縣得路過上京。”
“二十年都沒見過一面的爹,你會特地為了他回來?”
淩祈宴眉頭一皺,又生了氣:“你什麽意思?我是那麽沒心肝的人嗎?”
“你難道不是?”溫瀛平靜反問他。
淩祈宴噎住,無言以對。
溫瀛岔開話題:“酒還喝嗎?還剩一點。”
淩祈宴咂咂嘴,點頭:“……喝。”
重新坐回榻上,最後一點酒,一人分了半杯,淩祈宴有些舍不得喝,問溫瀛:“你那裏真的沒有了嗎?”
“沒有了。”
淩祈宴猶猶豫豫道:“你去了西北,肯定也能弄到這酒吧,你能不能派人給我送些去江南?我花錢跟你買也行。”
溫瀛面無表情地提醒他:“我去西北,是去領兵的。”
“現在又沒有仗打,去了西北就不要過日子了嗎?再說了,你這些酒不也是這次打完仗帶回來的,你就是不想給我送酒,不送算了,江南肯定能找到去塞外做買賣的商人,我跟他們買。”淩祈宴氣呼呼道,喝高之後微微泛紅的桃花眼垂下,還有些委屈。
“想喝酒,就跟我一起去。”
淩祈宴愣住。
溫瀛看着他的眼睛:“不必送來送去那麽麻煩,跟我一起去西北,想喝多少酒都有。”
淩祈宴瞬間啞然。
……去西北?
他才不要。
放着繁華江南不去,跟着這個擺明對他有企圖的瘋子去西北啃沙子,除非他也瘋了。
淩祈宴一臉讪然地打哈哈:“你去西北領兵,我跟着你能做什麽,給你拖後腿嗎?還是不了。”
溫瀛沒再說,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最後一滴酒也沒了,淩祈宴猶不滿足,又叫人上了別的酒來,拉着溫瀛繼續陪他喝。
溫瀛冷聲問他:“你喝這麽多酒,明日起的來嗎?你想明日被人擡着離開?”
“不要你管。”
淩祈宴将酒往嘴裏送,堅持要喝。
子時,徹底醉死的淩祈宴躺在溫瀛懷中,一只手攥着他的袖子,沉沉睡去。
溫瀛安靜擁着他,聽外頭不間斷的落雨聲,久久不動。
睡夢中的淩祈宴閉着眼含糊呓語:“窮秀才,再也不要見了……”
溫瀛收緊手臂。
将人抱上床,幫他脫了外衫和鞋襪,又吩咐宮人打來熱水給他擦了把臉,溫瀛幫淩祈宴掖好被子,最後在床邊坐了片刻,起身離開。
從寧壽宮裏出來,外頭雨勢正傾盆,溫瀛坐上轎子,立在一旁的親衛小聲與他禀報,事情都已安排好。
溫瀛沒多問,淡淡應了一聲,輕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