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怒火

昨日大婚,今日下朝後将軍父子又被乾安皇帝留了下來。

除了大殿東南西北四角上的巨型丹爐,天子禦案上還擺着一只精巧的小香爐,焚着郭霖剛剛煉制出的清心散。

郭霖侍立在案旁,正掀開爐蓋,一絲不茍地向其中添加褐色的粉末。

乾安皇帝癱坐在龍椅中,一臉迷醉地細嗅空氣中的清香,飄然道:“真人親手所制,果然非同凡響,朕聞着便覺得心頭松快,這祖宗社稷落在肩上的重量都輕了似的——難得有機會,兩位愛卿也随朕享受享受。”

萬一行笑着拱手:“那老臣便沾一沾陛下的光。”

萬玉深不動聲色地聞了一下空氣中的氣味,可分辨出幾味常用的藥材,大體上是對人身無害的。但這種一聽便是胡謅的清心散,禦醫随手能配出無數種藥方來,但沒有一種的藥效能比得上皇帝自己的臆想。

“其實也不是什麽稀罕東西,陛下若覺着好,貧道回去再多制些便是了。”郭霖笑着道。

“甚好,甚好。”乾安帝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平靜端坐的萬玉深,一張老臉露出促狹之色,“愛卿昨日大婚,今日還要早朝,晨起時怕是不容易吧?”

萬玉深不動聲色道:“謝陛下體恤,內子明理,不會為難臣。”

纏着不讓他上早朝?

那位祖宗早上抱着被子睡的呼呼的,怕是根本想不起來還有他這麽個人。睡着時面色紅潤呼吸勻稱,完全不知道正有人虎視眈眈地盯着她。

将軍面上無波無瀾,內心肖想了一下被她纏着不放的畫面,忍不住嘴角一勾,心神微蕩。

“近來北境安穩,蠻子不敢生事,朕心甚安,都是愛卿的功勞啊。”

萬玉深不卑不亢道:“保家衛國是臣職責所在。”

乾安帝看了看他,話音又是一轉:“只是蠻子生性狡詐,又頗為固執,愛卿久居京中,朕擔心戰神不在,他們又會蠢蠢欲動。”

萬玉深垂下眼睛,鋒利的眉峰下眼尾微挑,英俊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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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乾安帝又道,“朕知你新婚燕爾,自然不會做那棒打鴛鴦的粗人,這段時間你便安心陪陪夫人,無須憂慮。”

萬玉深明白,乾安帝在試探他,昨日郭霖在府上來回巡視的時候怕是看到了什麽,所以皇帝仍未打消疑慮。話已至此,萬玉深低頭道:“多謝陛下。”

乾安帝笑着揮揮手,君臣又聊了些國事。

郭霖退到一邊,檢查四方丹爐。東西北三方運轉自如,蒸騰的白霧自丹鼎中生出,又順着爐道噴射出來,空氣中漫着丹砂的味道。

他的衣袖鬓發被白霧吹得騰起,瘦得顴骨微微凸起,不笑時神情凜然,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

郭霖最後檢查南面角上的丹爐,還未走近,他便忽然聞到一絲不尋常的味道。郭霖一驚,連忙走上前,這頂丹爐中的火光明明滅滅,丹鼎微微震顫,噴出的煙霧竟是灰色的。

郭霖緊緊地貼住爐身,透過小鏡一眨不眨地看了許久,忽然揚天長嘯一聲。

乾安帝立刻被他的動靜引過去:“真人,怎麽了?”

郭霖轉過頭,眼中閃着狂熱,他大步走上前,俯身在乾安帝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

以萬玉深的耳力,能聽見“丹胚”、“藥引”、“九轉”之類的字眼,他眼看着乾安帝蒼老的面孔染上和郭霖同樣的狂熱,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忽然,他聽見郭霖說出一個詞,與此同時,天外平地驚雷乍起。

竟然落了雨。

在“轟隆”的聲音中,萬玉深仔細地分辨他的音節,聽出那個字……隐約是“長生”。

終于從養心殿中告退,将軍父子倆撐着傘往宮門走去。

萬玉深低聲道:“父親,那方士……”

“嗯,”萬老将軍點點頭,眼神放得很遠,半晌後才壓低聲音嘆道:“荒唐啊。”

沉默着走出宮,林青從雨中牽着馬跑出來,停在萬玉深面前,一臉急色:“将軍!”

萬玉深心頭一跳:“怎麽了?”

林青:“剛才家兵來送信,嫂夫人被老夫人罰了,現在在院子裏跪着呢!”

萬老将軍眼睛瞪起,罵道:“荒唐!”

萬玉深瞳孔瞬間一縮,立刻接過林青手中的缰繩,翻身上馬,對萬老将軍道:“爹,我先……”

“快去,”萬一行揮手,“這下着雨,別再跪出事來!”

谷雨的手背上“滴答”一聲。

她已經跪得有些意識模糊。方才日頭烈,烤得她唇角幹裂,後背灼燒,這會兒天陰下來,倒讓她好過了一些。

膝蓋已經感受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府上也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她還要跪多久。朝華一個人站在角落裏捂着嘴哭,她在将軍府就像一只小螞蟻,根本不敢為主子求情。

谷雨看着手背上圓圓的一滴液體,愣了愣——我哭了?

她擡起頭,忽然,臉上又“啪嗒”一聲。

随後越來越多的水滴落下來,原來是下雨了。

這雨來得莫名,又快又急,很快便下大了。谷雨跪在雨中,全身狼狽地濕透,衣服緊貼在身上,汨汨地淌着水。

這時,堂屋中忽然走出一人,撐着把油紙傘,身姿娉婷地走到谷雨面前,停下。

傘檐正好停在谷雨面前,滾落的雨水全順着傘面澆到了她的頭上。

谷雨冷笑一聲,擡起頭,在雨水中費力地睜開眼。

阮瑩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姨母讓我問你,知錯了嗎?”

這架勢,像是要比她低聲下氣地說“我知錯了”,谷雨磨了磨牙,忽然心生惡意。

她笑了一下:“你喜歡萬玉深?”

阮瑩頓時僵住了,捏着傘柄的手不斷用力,指甲泛白。

谷雨把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然後笑得更加燦爛:“那真是抱歉了。”

雨幕下少女的臉被浸濕,露出白皙盈潤的整張臉,明明狼狽不堪,睫毛都濕漉漉地趴下來,可那笑容晃得人眼疼,像是雨中盛開的花,真真明豔動人。

阮瑩嘴唇哆嗦,再也忍不住滿腔嫉恨:“你以為你嫁給他就贏了?你還沒看清形勢嗎,姨母根本不喜歡你,她一定會把你送走!你以為玉深哥哥有多喜歡你?他只圖一時新鮮罷了!”

平心而論,谷雨認為她說的有理。萬玉深絕對沒多喜歡她,而她在完成任務之後也會離開這裏。

但是,谷雨心中還是騰起一股所有物被人惦記的不快,于是她嘴角彎得更明顯,笑吟吟道:“這樣啊,那他什麽時候能圖你這口新鮮呀?或者——你對他來說還新鮮嗎?”

她雖然尖牙利嘴,但還從沒對姑娘這麽說過話,這次實在是被欺負狠了。話說出口,看着對方瞬間慘白的臉色,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痛快。

阮瑩身形一晃,被她直直戳中了心中的痛處,怒急攻心,右手揚起就要甩下去。

谷雨盯着她,心想:只要你敢打下來,我就跟你玩命。

就在她的手揮到一半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

“阮瑩。”

含着隐忍的怒氣,冷得像一條冰錐,把人釘在原地。

阮瑩一抖,立刻收回手背在身後:“玉、玉深哥哥!”

萬玉深已經大步走上前,看都沒看她一眼,低頭看了看谷雨狼狽的模樣,一言不發地勾住她的膝蓋,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嘶——”谷雨立刻皺起眉,被牽動了全身疼痛的肌肉,“你能不能輕點!”

萬玉深渾身暴虐的怒火一頓,輕輕換了個姿勢,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腳下步子不停:“忍一忍,回去給你上藥。”

谷雨一點都不想安生,也不想讓他安生,在他懷裏扭了扭:“我不……”

萬玉深沉着臉,用力把她往懷裏一壓:“別動!”

他利劍一般的目光射向堂屋之中,陰影下老夫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像是沒有看見。

谷雨仰頭看他,下颌繃成一條堅硬的弧度,唇角抿起,硬挺的眉毛皺着,眼中似乎滿是不耐煩。

跪的是我,你生什麽氣?

谷雨這樣一想,忽然很委屈。

她現在渾身疼,膝蓋像是被人割了一樣,還被人連環羞辱,萬玉深還兇她。

她眼底一熱,心裏的委屈像是決堤的湖水,不知洩去哪裏,于是轉過頭,惡狠狠地咬住了萬玉深的胸口。

萬玉深倒吸一口氣,低頭看她紅着眼圈發狠咬他,白玉般的鼻頭戳在他胸口上,可憐巴巴的。

他心裏的怒火好像也被她咬散,露出了藏在底下的心疼。萬玉深抱着她,嘆了口氣:“還有力氣咬我,怎麽不反抗?”

他這句話裏的縱容太明顯,谷雨的嘴下意識松了松。

“讓你跪你就跪,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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