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重逢

谷雨嘴唇微張, 那一刻隔着劍拔弩張的氣氛, 越過無數緊張的人群, 她一眼望見萬玉深,心裏居然不合時宜地想:瘦了?

然後才明白過來,心頭泛起苦澀:我到底給他添麻煩了。

她聽見格勒在她頭頂輕笑了一聲,聲音裏居然透着喜悅:“萬将軍,好久不見!”

萬玉深收了弓, 沉着臉駕馬, 轉瞬到了跟前, 然後翻身下馬,利落站定。谷雨滿眼都是他翻飛的戰袍衣角, 等反應過來時, 那人已經直接走了過來, 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到了自己身後。

格勒自覺地松開她, 攤開手和氣地解釋:“我本無意冒犯——”

萬玉深剛把人護到身後, 下一刻劍尖便直指而出, 抵着他的咽喉。那一瞬間甚至沒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的劍,只覺眼前寒光一閃, 那柄冷刃便已出鞘。

谷雨能覺察到,他攥着她的力度幾乎要把手腕折斷,帶來一股壓迫的痛感,可谷雨咬住了嘴唇,一聲沒有吭。萬玉深太過用力, 甚至發着輕微的抖,她的心跳跟着那個頻率,忽然便懂得了他的內心。

他在慌。

盡管他的脊背挺直,兩肩寬厚得像是能擔起一切,可谷雨還是奇異地感受到了……然後心口酸了一片,愧疚又心疼。

“萬将軍請冷靜,”格勒舉起兩手以示自己沒有武器,“我既然單槍匹馬走過來,您應該看得出,我并非想對夫人做什麽。”

萬玉深冷冷道:“你已經做什麽了。”

格勒一噎,突然明白了漢人所說的“逆鱗”一詞是什麽意思。

……确實不能碰。這尊殺神看他就和看死人沒什麽兩樣。

“如果引起了這樣的誤會,我向您表達最真摯的歉意。”格勒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萬玉深劍尖紋絲不動,幾乎削過他的鼻尖。

他這個姿勢保持了半晌,萬玉深才收回劍,“當”的一聲入鞘,“你是七皇子?”

格勒直起腰,笑道:“正是,多年前大涼谷你我曾有一戰之緣,将軍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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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記得你,”萬玉深冷淡道,“是記得你的腔調,北蠻也沒別人這樣說話了——小五。”

小五立刻走上前:“在。”

萬玉深這時才回頭看了一眼,谷雨立刻擡頭看他,卻只看到一臉冷意。

“先把嫂夫人帶過去。”

小五點頭:“是!”

他那一眼實在太冷淡,谷雨竟沒能找出一絲多餘的情緒。喜悅、關切,或者哪怕一點點的在意都沒有……還不如他那封狗屁沒有的家信有溫度。谷雨心底一窒,忽然就發悶起來。

她抿着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便随小五回了萬軍隊伍之中。

林青給她牽了匹馬來,滿臉關懷道:“嫂夫人,那蠻狗沒傷着你吧?可把将軍急壞了!”

谷雨蔫蔫的,也沒多想,扶着他的胳膊踩蹬子上了馬,摳了摳座下的馬鞍:“……對不起。”

谷雨一走,萬玉深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裏恢複成一片平靜的深黑。他看着悠然自得站在敵軍陣營裏的格勒,道:“我給你個機會,說。”

格勒知道他劍雖然收了,可随時還能□□。這年少成名的漢人将軍功夫太深,格勒并不想在他面前造次。他咳了咳:“想必将軍也知道,如今北蠻十部內亂,大皇子和三皇子咬成一團,各部之間傾軋內耗,我不願見十部毀于愚蠢的自尊,所以帶着我的人等候在此,想向您表達我們的誠意。”

言外之意,這是投誠來的。

萬玉深表情未變,倒是周圍有痛恨蠻族已久的将士“呸”一聲,嘲笑意味明顯。

蠻子,流着天狼的血,是活在北方的高貴種族。

自始至終懷着這樣的認知的蠻族人,怎麽可能投誠?

萬玉深十分平靜,手指卻在劍首輕輕敲了敲。周圍士兵會意,默默縮小了包圍圈。

格勒左看右看,表情十分無奈,于是伸手摸上自己的腰帶,從身後解了個兜子下來。衆人這才看見他背後竟然還挂着這麽個東西,兜裏圓滾滾的,不知裝的是什麽。

萬玉深一挑眉,敏銳地聞出了一絲不對。

格勒彎下腰,一邊解那個兜子,一邊絮絮叨叨地解釋:“你們怎麽不信呢……好吧我也提前想到了,幸好我有備而來…”

兜口一開,那股氣味更加明顯,萬玉深眉心一折。

格勒提着那口兜子,渾不在意地朝下一倒,從中滾出一個毛乎乎的球體……五官俱在,鮮血淋漓,是顆……人頭。

是顆萬玉深很熟悉的人頭,前些日子他剛和此人交戰過,因為不甘而扭曲的五官他記得清清楚楚,轉眼就成了這副模樣。

“大皇子打了敗仗,還守在小涼山想反敗為勝,我看着煩,”格勒像在說一件非常普通的事,小手指彎起來撓了撓臉,可那溫和的笑容卻忽然讓人後背生寒,“……就把他宰了。我是帶着誠意來的,将軍這次能信我了嗎?”

萬玉深眯了眯眼,忽然從格勒身上看出了當年老拜丘的影子。

……這才是真正的狼王之子。哪怕他禮貌謙和,會用成語,長得也頗英俊,骨子裏卻六親不認,沒有正常人的感情。

這麽一個人間禍害,留着他才是對大安最有利的。

萬玉深一擡手,周圍将士停住腳步,他看了格勒一眼,轉身往回走,“後會有期。”

“哎——”格勒簡直無奈了,從懷裏摸出個東西,叫住他,“萬将軍!”

萬玉深半回過神,揚手接過他抛來的東西。

“十幾年前我從十部逃出來,到西涼關外,縮在城牆底下,不是餓死就是凍死,”格勒笑了笑,眼神緬懷,“可我遇見了一個人,給我一塊馍,一件外袍,我既沒餓死,也沒凍死,還跟着他學了一個月的成語。”

萬玉深長眉下眼光深黑,低頭看着眼手中溫涼的東西,沒有打斷他。

“他走之前給我留下這塊玉,後來我遍訪中原,以為大海撈針,根本找不着恩人……沒想到恩人聲名遠揚,一打聽就知道了。”

萬玉深心下了然,低低嘆了聲,把玉佩反過來,拇指蹭過角落上的刻字。

“恩人姓蕭。”格勒輕輕道。

谷雨蔫頭耷腦地坐在馬上,伸手輕輕揪着黑馬的鬃毛。林青原本執着缰繩,忽然小聲叫她:“嫂子嫂子,将軍來了!”

谷雨一精神,立刻在馬背上端莊坐好,目不斜視等他走過去。

不料萬玉深大步走過來,直接從林青手中接過缰繩,谷雨這才知道這匹黑馬是萬玉深的,登時有點緊張。

林青沖她眨了眨眼,然後功成身退地走到了一邊。

萬玉深沒有看她,利落地翻上馬來,谷雨就坐進了他的懷裏。

他穿着甲,很堅硬的觸感,谷雨不敢靠實了。她垂下眼睛,明明走了一路來見他,明明此時近得可以聽見對方的呼吸聲,她卻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萬玉深吸了口氣,緩緩呼出來,低頭看垂着眼皮萎靡的樣子,只道:“抓穩了。”

聲音也是冷的。

谷雨嘴一撇,覺得沮喪又委屈,“抓哪兒啊?”

聲音細小,帶着些微怒意。她說話時的氣息掃過萬玉深的脖頸,将軍手臂肌肉登時一緊,險些就要心軟。

他低頭又看一眼,“抓我。”

谷雨心裏有氣,一手敷衍地搭上他的胳膊,還沒抓穩那人便一夾馬腹。黑馬習慣性揚起前蹄,谷雨吓得叫了一聲,立刻摟住了萬玉深的脖子。

“抱緊了。”

風聲中他的聲音擦過側臉,無奈速度太快太颠簸,她只要緊緊摟住萬玉深,幾乎整個人都縮進他懷裏。

将軍縱馬在前,臉色依舊不好看,只是眼中的堅冰消融了些,隐隐透出一絲笑意。

回了營地,萬玉深抱她下馬,然後一言不發拉着她的手腕向大帳走。

周圍很快有人發現,不敢上前,紛紛往這邊看。笑意都是友好的,可谷雨還是覺得窘迫,幾次想掙開他的鉗制,但不能撼動分毫。

一路被扯着進了那頂最大的主帳,萬玉深才稍微松開了手。

谷雨立刻甩開他,一跺腳指着他:“你……”

她話還沒說完,萬玉深忽然轉過身覆了上來,谷雨往後一退,被壓在了櫃子和他之間。鼻息間驟然是他的味道,混合着身上鐵衣的淡淡鏽味,說不好好聞,但谷雨并不讨厭。

萬玉深眼眸黑沉,眼神不曾離開她的臉,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幾乎鼻尖相抵。

半晌後,萬玉深才克制地松開她一點,壓着聲音道:“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

他一說這個,谷雨立刻蔫了下去:“……知道。”

她垂下眼的時候,白皙臉龐上,眼下青黑便格外明顯。剛才靠在他懷裏時便能感覺到她清減了許多,現在仔細看着,連下巴都只剩一個尖兒了。

将軍壓下去的怒火又有上湧的趨勢,他單臂禁锢在她腰後,一手用力蹭了蹭她唇角的皮膚:“這一路不好走,吃不好睡不好,你來做什麽?不是說好了在家等着我嗎?”

谷雨眼睫顫了顫,然後一點點擡起眼,瞳孔中聚着點水光,看起來有些可憐。

“對不起……”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是想來陪你過個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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