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完)

(十五)

秦舫在這個妖怪橫行的世界領會到系統的一點好處。

尋找魏毅本來全無頭緒,是系統讓她凝下心來體會不遠處魏毅肉身與她的呼應。摸索了片刻,她便抓準了魏毅的移動,這感覺仿佛在他身上安了定位儀。

秦舫追上魏毅那會兒,魏毅雙手捧着孟婷然的腦袋,面前站了一只碩大的妖怪。之前與夢妖有過接觸,秦舫一眼就認出了它。她看不懂魏毅在做什麽,但能看出魏毅是在操控夢妖,心頭的疑惑這也就解開了:魏巍的消失,原來是倚靠魏毅。

她沒想過這一節,卻能很快接受這個事實。

送上門的夢妖,正好能解卓楊樊瑩的燃眉之急。秦舫記得夢妖不好抓,撇幾眼魏毅便心頭一動。她既然能附身在魏毅身上,到時也能控制住夢妖嗎?

事情不及她想象的如意,秦舫倒想提着夢妖屁颠屁颠向樊瑩獻寶,等她沒入魏毅的肉身,潛入深海眼前烏黑,不得不承認她高估了自己。感覺不到方向,也不知身處何地。秦舫宛如盲人,在潮濕陰冷的液體裏行動,直到踏空一步跌入另一個地域。

魏毅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走馬燈一般在秦舫眼前放映。那是經過壓縮的記憶,一股腦湧來,似乎要擊潰她的意識。

想想你來這兒是要做什麽!秦舫提醒着自己。漫長又短促的幾秒走完了,秦舫隐隐感覺自己掌握了魏毅肉身的一部分主導權。魏毅對她的入侵反抗得相當強烈,有一股力量将她向外推,秦舫盡力握住她能握住的一切。她絕不離開!

兩人的身體争奪勉勉強強算是勢均力敵,秦舫決定要拖延時間。

卓楊和樊瑩……一定會找到這裏來吧?

魏毅出現了異常,夢妖也不再安分,秦舫使出吃奶的力氣才騰出一只手卡出它的脖子,将它提在手上。魏毅愛惜地捧着孟婷然的頭顱,而秦舫只拿一只手掐住她的頭發。

憤怒讓魏毅占回上風,和魏巍的拉鋸戰秦舫精力流失得很快。撐不住了,撐不住了。到後來每分每秒都在這麽想,沒見到樊瑩就始終撐着一口氣。

秦舫不太記得自己是誰。

頭腦被魏毅的記憶洗刷了一遍,她逐漸覺得自己是魏毅。

原本他也是斬妖師,資質差得幾十年都遇不上,最後沒能正式上崗就被遣返當了普通人。當時,他操控妖怪的才能還沒有顯露。魏巍沒來這裏之前,魏毅已經掌握了操控妖怪的方法,甚至馴化了夢妖。他對城市的消息相當了然,最初發現魏巍,計劃就是由他提出的。生活裏正缺乏一個新鮮的目标,魏巍就送上門來。

魏巍有敏捷的身手,利落的踐行力,最關鍵的是,他們這對表兄弟同樣缺乏同理心。教育讓他們了解社會的規則和條框,他們違背起道德原則,依然沒有常人愧疚與畏懼的情緒。都不過……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冷靜地計劃,冷靜地實施。直到魏巍為了甩開麻煩,失去了肉身,時間變得緊迫起來,魏毅決定辭職,全心投入。

引來卓楊,是魏巍強烈要求的。體制下多年的約束,還是影響到他的觀念。他挑選了萬一失敗、那個唯一經他允許可以殺他的人選。

魏巍靈魂狀态的不穩定性,最終迫使他們倉促進行了計劃。幾乎一切都不在預料,魏巍很快放棄了,魏毅沒有。

魏毅固然想要幫助魏巍,但魏巍的死亡也解開了他的手腳。他還有大膽的設想,當初被魏巍極力否決了。而這個念頭,在他見到孟婷然屍.體的一刻再度引燃。孟婷然已經從這世上湮滅了,他就不能再複制一個她嗎?

很多人都聽說過這樣一個比喻,大腦是存儲信息的硬盤。而他擁有夢妖,可以将之類比成一個移動u盤,用這麽一個u盤拷貝下孟婷然的記憶,理論上完全可以讓她得到重生。

魏毅是這麽一個人。秦舫站在他的角色,本能感到違和,她始終擰着眉頭。

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會害人,不會如此狂熱,不會不計後果。她沒有大聲喊“不”的力氣。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秦舫很累,累得想睡了。這時,有人闖進她的視野。

卓楊擎劍呼嘯而來,秦舫一眼見到他身後的樊瑩。那個漂亮得能随時入畫的女孩,蹙了眉頭,心思沉重。秦舫的碎片就躺在樊瑩的口袋,秦舫打了個激靈,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

劍……本能對那把劍感到害怕,卓楊過來對付魏毅,秦舫從魏毅身上溜了出來。

夢妖被斬殺,之後魏毅化了妖,這個變故由她沒見過的同城斬妖師來處理。

全都結束了。秦舫沒覺得輕松,只是茫然。

她跟着樊瑩回家,像個大活人走在樊瑩并肩,往常她會費勁心力沒話找話,現在只能沉默。就連樊瑩都看不見她了,她是真正的幽靈了。

樊瑩面色灰白,臉色差得和紙糊差不多。一半是累的,一半是之前情緒太過激動了。她與秦舫相處的時間最長,就更難過一些。人是奇怪的生物,有特別的共情能力。素昧平生的某個人死了,一旦從媒體獲悉了細節也會傷心。何況,這個人出現她平淡的生活,和她制造了共同的回憶。這個人,在眼前被奪走了啊。

“秦舫的事……你別傷心。”

有過傷心,到頭都變成對自己的埋怨。我為什麽不能變得更好呢?

樊瑩這麽問自己,秦舫同樣這麽想。

她為什麽不能把故事的結局寫得完滿一點?

秦舫以為自己喜歡樊瑩更多,但她的喜歡,比不上樊瑩對一個撿來的靈魂付出更多。

在她消亡的時刻,樊瑩竭力挽留了她。

羞愧之餘,秦舫對樊瑩的感情有了細微的變化。她可以說,自己有那麽一點愛上了樊瑩。

盡管她的愛,仍然不值一文。

(十六)

秦舫沒能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樊瑩還握着她的意識碎片。

她以本體在樊瑩身邊游蕩。

自那天附身在魏毅身上,秦舫再沒找到過匹配的肉身。

天天守在樊瑩身邊,卻不能親一親她抱一抱她。秦舫心很癢。

樊瑩迅速從萎靡中複原,秦舫沒起絲毫疑心。她為樊瑩高興,也因此矯情病犯了,每天得360度騰空打滾無病□□一會兒。樊瑩磨着卓楊制訂了特訓計劃,每天除了斬妖還做強化訓練,光看氣勢分分鐘要斬掉十個魏巍,秦舫當她受了挫折,要強。

秦舫沒有想錯,是沒想全。她不敢過分擡高自己在樊瑩心裏的地位,矯枉過正又将自己放得太矮。小紅那件事,樊瑩又是哭又是和她做了絕不令她化妖的保證,秦舫經歷相似的情節,樊瑩沒掉一滴淚。哭一哭,發洩完,其實就過去了。樊瑩心裏堵得慌,沒法像以前靠着眼淚疏通心情。終究是化悲憤為力量,樊瑩一臉的我沒事我很好,卓楊心知肚明就不點破。

有天晚上,樊瑩路過花店買了一朵白百合。她平時不留意這些,店員喋喋不休,就順便指了指看起來最讓人心頭寧靜的一朵。什麽花語什麽含義啊,她想都沒想。

樊瑩從家裏推了自行車出來,那孤零零的一枝獨秀就在車籃子裏一颠一颠,水靈靈的白色花瓣上磕出不少褶子來,氧化了就變成深黃的印記。那朵花比新鮮買來時醜了很多,樊瑩把這朵又醜又磕碜的花放到秦舫的公墓前。

“喜歡嗎?喜歡吧。不喜歡你就得說啊。”就欺負你死人開不了口怎麽的?

秦舫:“……”不是很懂你在做什麽。

樊瑩就地坐下,沒管地上的細灰,秦舫沒一會輕飄飄窩在樊瑩懷裏。樊瑩這架勢,像是有話要說,她這就做好洗耳恭聽的準備。畢竟不是誰都有機會圍觀親友追思自己的。

樊瑩埋頭,肩膀聳動不知在克制什麽。她小聲說:“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

那麽簡單一句話,驚得秦舫一下子收好這段時間自娛自樂的調侃勁頭。

樊瑩的聲音原來清亮好聽,此刻摻了鼻音。明明帶了哭腔,眼底卻一片幹澀,秦舫視線正對着樊瑩。她還是不讓自己哭。

秦舫徒勞地安慰她:“忘記我也沒關系……”

除了無聲的陪伴,秦舫別無辦法。

樊瑩抖了抖嘴唇,又要說什麽,秦舫情不自禁閉上了眼睛,不忍看下去。

樊瑩的話語如溫柔的水流,不湍不急,一樣能研磨堅硬的石頭。

“有一個好信息,我快可以保護你了。”頓了頓,她說道,“可以保護很多和你一樣需要幫助的人。”

這個試圖扮演英雄的女孩,諱疾忌醫,捂得傷口快要潰爛發膿。

秦舫這才湧出強烈的改變現狀的念頭。

固然可以等待時間沖淡一切,她只是不舍得樊瑩低落太久。

“我可以不離開嗎?就算……”就算屆時樊瑩歸還了她的碎片。

系統答不對題:“下一世你還能見到樊瑩。”

意思是,沒這個必要。

連着兩世都遇見樊瑩,從系統口中确認了第三世的重逢,秦舫稍覺安慰。她不是沒想過究竟為什麽一再遇見樊瑩,想系統大概給不出像樣的答案,就不去問了。

對她而言,樊瑩是命運送她的一件禮物。灰霾裏,獨一的亮色。篤信這一點就足夠了。

在衆多穿越者之中,秦舫屬于主觀能動性較差的一類,她甚至沒有足夠的好奇心抛出系統一直等她問的問題。為什麽遇上樊瑩?秦舫以為系統不清楚,偏偏它是最明白的一個。

“樊瑩在小說的世界裏不斷輪回,你可以替她結束這個被動的局面。”

系統乍然抛出的“任務”讓秦舫有些不知所措。

她心裏閃過諸多的疑問,一團亂麻不知道從哪一頭整理。這個在她看來不太有存在感的系統,應該是臺高科技産品吧,怪就怪在,秦舫時不時能從它冰涼的聲音裏腦補出情緒來。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系統抓住了她喜歡樊瑩的心思,而是……它站在樊瑩一頭,隐隐有維護。

秦舫四個字評價系統,只能是來路不明。它總說連接不上終端,秦舫并不在意,從沒刻意追問它。只是再不在乎,還不至于沒有一點懷疑。它究竟會将她引往什麽方向?她總好奇過的。

系統的提議,秦舫沒有一點動心。秦舫抿唇,認真想了想說道:“那是她的事。”

不是推脫。不說她沒有為樊瑩決斷的權力,她對樊瑩還不夠了解,樊瑩究竟需要她做這些嗎?她不明白。

“你希望我告訴她,她只是衆多小說裏的虛拟人物?”

這一世上一世,樊瑩不過是芸芸衆生裏的一人。多虧了系統的不靠譜,秦舫沒讀過兩個世界的原著,對樊瑩不帶任何偏見。就算小說寫過樊瑩的未來,那些未來也因她的闖入改變了。

“呵……”

秦舫覺得自己幻聽了。系統何必要發出這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呵?

系統很顯然隐瞞了有關樊瑩的一部分信息,導致她無法理解它的用心。

半年過去,卓楊被借調到鄰市,樊瑩獨自管理那個她與卓楊接手沒多久的新轄區。

樊瑩一大早就在清掃城市,秦舫一如往常颠颠在她屁股後頭跟着。半年了,她們之間擺着一面單向玻璃,她看得見樊瑩,樊瑩見不到她,秦舫慢慢習慣了當一個話唠的透明人。

這天秦舫倒退着走路,面對面和樊瑩說得興致高漲。樊瑩突然停了腳步,脫離本來的軌道拐了個彎往路邊去。

那頭站了個紅裙子的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紮了兩個羊角辮,白嫩白嫩的臉蛋,甜甜的酒窩能掐出水來。

(十七)

長相可愛的小孩一噎一噎哭得不大可愛,一把鼻涕一把淚,扯着嗓子嚎得可謂驚天動地。

秦舫想到這個世界的小紅,眼皮一跳,樊瑩同樣恍惚了片刻。但很快,樊瑩走到小女孩面前,伸手撫了撫她的腦袋,柔聲說:“小朋友,別哭啦。告訴姐姐你怎麽了?”

小孩有她敏感的直覺,直覺這人是可以信賴的。小小的手掌燙住樊瑩的手指,她打噎說自己迷路了。

小孩叫寧曉雨,說是和家政阿姨步行到附近市場買菜的。按說丢了孩子家裏大人都會來找吧,樊瑩陪小孩原地站了一個上午肚皮裏的故事都講空了,沒等來半個和這孩子沾親帶故的大人。她只好在警察局登記完了,帶曉雨到自己家裏待一會兒。也是她去的時機不好,人家辦公室裏忙得沒有她落腳的地方,她不忍心把孩子留在這個嘈雜的陌生環境,身份證明家庭住址聯系方式都留給警察叔叔了,只得牽了個粉嘟嘟的小孩回家。

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太長,平時找不到機會笑。樊瑩在曉雨面前一口氣把前頭半年的笑容都補齊了,彎着眼眉,眼梢還有細細的笑紋。為了配合曉雨的個頭,樊瑩走路不像平時挺胸擡頭精神抖擻的,她刻意佝着背。小孩子忘性大,跟着喜歡的姐姐走從前沒走過的街道一會兒就不哭了,一路走還前後甩着兩個人握在一道的大手小手。

秦舫暗搓搓攥住曉雨空閑的那只手。哎……這兩人玩得高興,她就能幹看着。秦舫假意做出苦巴巴皺成團的表情,剛碰上曉雨就“咦”了一聲。那種感覺太熟悉了,沒想到樊瑩随便遇到個小姑娘和她配型配上了……

附身在一個四五歲小女孩身上得是多缺德啊,秦舫沒節操心念一動,她發現自己已經嗖一下溜到了曉雨身體裏。小孩子的靈魂沒有大人的強健,秦舫哪想到她碰一碰曉雨才動了某個不該動的壞心思,這麽快就坐實了罪.行。

她本來應該立馬跑出來,結果在曉雨的意識裏找了個隐匿的角落縮成一團,賴上了——活着的時候,她可沒牽過樊瑩的手。

秦舫這不是附身,她是躲在曉雨意識裏分享了她的感官。仍然是單方面接受數據的灌輸,形式上豐富了不止一點點。

樊瑩手上的肌膚滑得就像嫩豆腐。秦舫一面想,一面聞着樊瑩身上清香的味道。要是真能牽到她的手,捏一捏就好了。秦舫這麽一轉念頭,樊瑩就感覺曉雨軟綿綿的手掌在她手心撓了撓。

秦舫心裏一驚,立馬從曉雨身體裏蹦了出來。她不想傷害曉雨,盡量小心了還是控制不好分寸,所以她及時退出了。

如果她不是靈魂,現在一定臉頰發燙。欺負小孩子,身為大人她真是太壞了!還有個原因嘛……是她沒什麽出息,好不容易躲在普通人的身體裏“調.戲”了樊瑩,一下就跟打了雞血似的。

一直以來,她暗戀樊瑩暗戀得挺上手。樊瑩随便給點陽光,立馬就能開出朵向日葵。

沒出息。真的沒出息。不過秦舫覺着挺好。

她是半路穿越,對自己的身份和家庭都難以生出認同。沒有歸屬感,就是不能落地的樹葉,颠簸着不知道終點在哪裏。只要有樊瑩,她就不害怕那個渺茫的終點了。

樊瑩快走到新家小區,隔了還有一條街,曉雨開始頻頻張望。她好像對這裏有些熟悉了,樊瑩仔細觀察她的反應,等着她多說些關于自己家的線索,一會兒好和警.察同志彙報。沒想到曉雨語出驚人,直接把她給說噎了。

曉雨奶聲奶氣的,伸手剛好指着小區大門:“姐姐……我家好像就在這兒。”

咳咳,一個小區的啊,這下帶她找媽媽就容易多了。

來來往往的居民天天走這邊的大門,樊瑩直接領着曉雨去了門口的保安室。值班大爺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幾棟幾號哪家的孩子,樊瑩道了聲謝再要伸手牽回曉雨,曉雨往後躲了躲。

也不知道小孩子都是怎麽想的,曉雨還擠了幾滴金豆子,帶着哭腔求她:“姐姐,我爸爸媽媽還沒下班回家。”

哦,之前曉雨就說是跟着家政出門的。樊瑩想到了什麽,嘆了一口氣只能說“好”。家政那邊,打個招呼也就好了。

曉雨變臉般破涕為笑,兩條鼻涕從小小的鼻孔沖出來挂成長龍,樊瑩從兜裏摸出紙巾給她擦一臉的鼻涕眼淚。

曉雨刺溜抱上了樊瑩的大腿,第一次到樊瑩家裏沒有畏縮,反而因為兩棟樓的房間格局相似更加安心。被一個小孩喜歡是件好事,只是不知不覺,樊瑩的眉頭擰到一塊兒。這小孩是不是太沒有警戒心了?也不是路上随便遇到哪個和藹可親的大人都是好人,人.販.子還笑眯眯給你糖吃呢。就算是熟人,也可能掉頭翻了面孔,露出平時沒有的邪惡來。

樊瑩正糾結着怎麽提高點曉雨的自我保護意識,沒說上幾句,笑嘻嘻的曉雨認真看着她:“姐姐,之前你幫我媽媽扛過大米的。我媽媽說你是個好人,我可以相信的。”

小孩的為人處世,都是耳濡目染從身邊大人學來的。她擺出小大人的模樣,樊瑩先是一愣,再然後就笑了。

“餓嗎?你坐着看會兒電視,我在廚房煮好馄饨就出來。”

曉雨在家看膩了電視,一雙眼睛滴溜溜掃來掃去,看樊瑩這裏随便什麽都新鮮。安靜乖巧的形象在樊瑩心裏留下的印象太深,樊瑩忘了多叮囑一句,這家裏有不少東西是她不能動的。從沒帶過小孩,難免就有這樣的疏忽。等曉雨摔了某樣東西,垂着小腦袋跑來廚房自.首,樊瑩能說什麽?确認她沒受什麽傷,樊瑩才問她究竟摔了什麽。

曉雨吐了吐舌頭,說是臺燈旁邊擺着的一只迷你玻璃瓶。

樊瑩一聽,愕然之後臉上的表情就沉了下來。她沒想要責備曉雨,就是笑不出來了。

瓶子摔了就摔了,問題不大,她再拿只新的靈魂們就自覺跑進去了。可問題是,為什麽就摔了那一只?秦舫那點微弱的氣息,一摔就再難找回來了。

“姐姐,對不起。”小孩子敏感,還有一點小油滑。曉雨見情況不對頭連忙就認錯,還帶着哭腔希望大人能不計小人過。

慢慢的,曉雨就發現……這個一路溫柔的微笑着的姐姐,好像快哭了。

再過一會兒,曉雨發現房間裏多出來一個人。那個人喋喋說着大串大串的話語,姐姐根本聽不見。

(十八)

之前一直待在這個世界沒走,是因為秦舫有現成的理由,這個理由現在沒了。

得找新的了。

秦舫能感覺到,系統非常不希望她滞留在這個世界。瓶子碎掉那一刻,那個一向安靜的系統難得又吭聲了。離開嗎?當然不!她猜不準下一個世界究竟有什麽,她就明白,即使當個沒有存在感的阿飄,她也要在樊瑩身邊。

“呵……”系統又發怪聲,篤定到她今後會後悔似的。秦舫閃過狐疑,還是摸不着頭腦。

決定只看當下了,她很容易就将煩惱甩到身後,等發現那個小孩的視線穩穩落在自己身上,她向小孩招手打完招呼,立馬做了噓聲的動作。

那個曉雨很乖,直到媽媽上門來接都沒有拆穿秦舫。

小孩一走,原本熱鬧的房間一下只有電視的聲音,樊瑩壓抑着的情緒這下就面臨崩盤。

半年過去,秦舫第一次見到樊瑩哭。眼淚在這時,是遺忘與釋懷的預兆。

秦舫私心不想樊瑩忘記自己,但如果樊瑩永遠看不見她,遺忘就成為必然。

一人一魂都不開心。秦舫這回沒再“安慰”樊瑩,說些樊瑩聽不到的廢話。樊瑩在沙發上坐着,秦舫就靠在她肩膀上。

樊瑩從一個飯點坐到另一個飯點,她起身時秦舫不知道她是不是做好了決定:在她心裏将秦舫劃到過去那一欄。

那個曉雨從那一天以後就喜歡往樊瑩家裏跑,一開始樊瑩陪小孩在家看電視,後來耐不住了,仗着一般人看不到妖怪,大馬路上一手牽着曉雨一手順手就在殺妖。

春天換季,身體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樊瑩得了重感冒。樊瑩躺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更別說起來做點什麽墊墊饑。早上八點半,她家門鈴響了。家裏的訪客就是曉雨,疑惑着小孩為什麽在這個時間過來,樊瑩拖着笨重的身體開了門,曉雨提着保溫盒進了門。

“姐姐姐姐,這是阿姨做的小米粥,很香的。”

曉雨平時為了玩得方便,螞蟻搬家借禮物的名頭帶過來不少樊瑩不需要的玩具,這還是第一次真的給樊瑩送了什麽。感冒了大腦跟着遲鈍,樊瑩被曉雨“監督”着吃完一碗粥,見曉雨舒了口氣,才意識到:進屋起曉雨就刻意收着玩心,到現在才打開個性的開關。

有什麽理由,非要在今天給她送粥啊?樊瑩心頭一跳,她在想什麽呀,那個人消失那麽久,她為什麽還會有這麽不切實的妄想。巧合吧,都是巧合吧。

此刻,秦舫就站在樊瑩身邊,向曉雨豎了豎大拇指,順帶答應晚上給她輔導全科功課。

樊瑩順着曉雨的視線轉頭往邊上看,她什麽也沒看見,沒有呼吸的秦舫卻感到了呼吸障礙。秦舫伸手在樊瑩臉上撫了撫。

沒用的,樊瑩看不見她。

曉雨像往常一樣回到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不過這次她把秦舫喊到了身邊。秦舫始終保持着一米以外的安全距離,曉雨伸手去抓她,那一米的距離還是沒有縮短。

“秦姐姐,你要不要上我的身。”

秦舫:“……”小孩子太聰明了真是有些吓人。

之前短暫地在曉雨身上待過一陣,大概她還是有所察覺的。在小孩的理解裏,秦舫是鬼魂,所以她這麽問。

秦舫沒想好怎麽解釋,小孩子沒個定性,一下就把話題轉了。

“哎,這個天氣媽媽不給我吃冰淇淋。”

秦舫一擔子話堵在了嗓子眼,悶悶坐着沒出聲,再然後呢,曉雨猛地往她這頭卧倒,又把她裝進了自己的身體裏。秦舫很小心很小心地占了個百分百沒有存在感的角落,在曉雨疑惑自己為什麽意識還很清醒的時候,出了聲:“下次別随便招惹鬼魂啊,不是每一個都像我這麽有公德心,進來了什麽也不做的。”

“秦姐姐,有了身體你想做什麽呢?”小孩子還在挑釁她,秦舫沒生氣,還真被問倒了。她窩在角落發愣的功夫,曉雨又語出驚人。

“我把身體借給你一小會兒吧。那天我摔壞的瓶子,和你有關對不對?就當是我賠罪了。”

秦舫想過很多次,附在曉雨身上把想做的事做個爽快,每次都被自己的良心阻攔了。曉雨随便幾句話,她就動搖得不行。

樊瑩在床上睡久了口渴,經過客廳覺得曉雨和平時有點不一樣,坐得端正了很多。

“姐姐。”小孩二話沒說跑過來抱住她蹭了蹭,再仰頭直視她的眼睛,樊瑩就知道之前是自己眼花了。

眼花的樊瑩揉了揉眼,在曉雨身邊見到個白飒飒模糊的影子。她心裏一驚,沒認出這是什麽妖怪來,不動聲色拉着曉雨站到挂了斬妖劍的那面牆。那影子果然不敢靠近了。

樊瑩還認不出那是什麽,她很快就發現曉雨看得見那個影子,和那個影子還玩得很好。

什麽時候,沒有心智的妖怪能和人類友善相處了?魏巍失敗了,魏毅也失敗了,樊瑩沒将這個來歷不明的妖怪歸到人為,她決定再多觀察一會兒。

一觀察就是十天,樊瑩撥開雲霧,将那影子看得越來越清楚。第二十天,完完整整的秦舫就站在她眼前。

奇怪了,她看得見秦舫,秦舫顯然也看得見她,兩個人中間卻還隔着什麽,讓她們無法對望。

樊瑩猜到那天她覺得曉雨古怪,是因為秦舫借用了曉雨的身體。小孩子脆弱易折,秦舫将力度把握得很好,如果不是早有了結論她完全查看不出附體的痕跡。

能夠附身的靈魂是極少數的,普通人都沒有那個侵占他人意識的能力。就連妖怪也只是蠱惑凡人,而不是附身。也許魏巍的實驗真是成功了一例,這麽久了,秦舫非但沒有化妖,身上連一點怨氣都教人覺察不到。

能看見秦舫了,樊瑩自然就知道秦舫一向很愛盯着她發呆。記憶裏秦舫不喜歡當個死人,她致力于沒話找話填充一切空白,但現在……秦舫不像之前那麽愛在她耳邊說話了。

樊瑩找了曉雨,聽她講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小孩費勁地轉述着秦舫零零散散透露的信息。曉雨說得很亂,但樊瑩都聽懂了。她也懂了,為什麽她見到的秦舫時常沉默。任誰當了半年的透明人,都會變得不愛言語的。

按說,她們不該回到以前的生活嗎?秦舫心裏有個念頭種得太深了,樊瑩與她對視過幾次,她都不相信自己已經解開了單向交流的魔咒。

“曉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樊瑩設了個套給秦舫鑽。曉雨有的是辦法慫恿秦舫,将她送上門來教樊瑩抓個現行。樊瑩就是要親手将她從曉雨的身體裏趕出來,然後兇巴巴指責這個迫害祖國小花苗的惡劣靈魂,好看到她驚愕訝然的表情,讓她牢牢記得她已經不是是那個誰都看不見抓不着的游魂。

完全能找到更溫和的處理方式,非選擇如此,因為她有不太光鮮的念頭。你犯了錯,是有罪的啊,所以應該乖乖留在我身邊。在她心靈深處藏污納垢的那個污穢之地,她竟然會這麽想。

那次秦舫借曉雨的身體抱了她一下,這次秦舫的膽子稍微大了一點。樊瑩假寐,圈套裏的秦舫握着拳頭糾結了一會兒,拿嘴唇擦了擦樊瑩的臉頰。不算親,根本就不能算親。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秦舫喜歡她,樊瑩看得出。女人喜歡女人,不常見,樊瑩心裏倒沒有排斥。她對秦舫這是什麽感情呢,夜深人靜側卧着與秦舫面對面,樊瑩有想過。

這是個陌生的命題,她想不明白。只是秦舫每次仗着她“看不見”,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樊瑩真的感到一顆心又軟又酸。那些時候她會以為,似乎喜歡秦舫,也沒什麽特別困難的。

早前被曉雨口水漣漣親過不少次,這回是秦舫的芯子,感觸截然不同。秦舫那麽輕那麽快掠過她的臉頰,樊瑩的心髒狂跳不已,熱血上湧腦袋有血管突突在跳。她都快忘記自己本來要做什麽了,但即使如此,她的忘記反應到現實也不過兩三秒。天天斬妖的人,身體比大腦先行一步,已經将秦舫牢牢抓住了。

“是你自己出來呀,還是我來請你?”

秦舫做夢一般,也沒看出來樊瑩這會兒用了點演技。她想,真好呀,樊瑩又找到我。

是你……讓我留下的。我不去哪裏,就在你的身邊。時時刻刻,你都無需孤單。

終于可以不再幹想,而是真的這麽做了。

有太多話想說,以前說的樊瑩都沒有聽到,秦舫灰溜溜站在樊瑩眼前,她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樊瑩怪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秦舫沒想反駁,低下了頭感覺暫時沒法正視她。怎麽能這樣被樊瑩給認出來呢?太沒臉了。她還是沒忍住仰頭偷瞄了樊瑩一眼,那雙靈動清明的眼裏,根本沒有分毫的責怪。

“留下來吧。”秦舫好像聽見樊瑩這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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