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完)

(十六)

半個小時, 就剩下最後一個李立了。

喬娜踉跄撲倒在培育艙上, 拿前頭死掉那位李立的碎衣服片搓成繩索系住艙門, 無法用指令來阻止李立的“複活”, 她就退而用回最原始的方式。一手的傷口,人造皮膚底下的漆黑鱗片斑斑駁駁, 依稀顯出一點她的真實面目。

在場的活人,除了躺在培育艙的數千數萬, 就剩下樊瑩一個。

“輪到你了。”喬娜氣若游絲這麽說,平平淡淡站在她身邊的樊瑩倒更像是食.人魔。

局外的樊瑩斬釘截鐵道:“李立要救我。”

喬娜厭惡樊瑩的說辭,眉頭便是一皺。但她對着樊瑩始終動口不動手,畢竟還是顧忌到李立的。

他想要什麽?

只要他有所求,必定不會這麽輕易讓自己從世上消失。

樊瑩提議道:“你讓我活下來, 我會告訴你,他在哪裏。”

從旁觀察的時間裏, 她一直留心着李立最初的那具屍體, 說完這句她走到李立身邊,掀起他的衣袖,露出一大截灰白的手腕, 上頭俨然有幾個針孔。喬娜眼皮一跳, 樊瑩就知道喬娜領會了她的意思。

前頭瘋狂地想要阻止李立離開培育艙的喬娜,深呼吸一口,徒手撕開自己剛剛編好的繩結。培育艙的大門打開,裏頭那個李立便眨眨眼睛,将虛挂在身上的管子一一拆掉。

他從培育艙走出來。腳步稍些僵硬, 脊背卻挺得筆直。

“哥……”喬娜猛然收聲,頓了頓,啞聲道,“李立,你策劃這些,就是為了阻止我的獵殺嗎?可,可她不假思索就出賣了你啊!”

喬娜激動得快喘不過氣,李立貼心地撫了撫她的後背,專心看着她,仿佛足底踏着的濕潤只是尋常的水窪。

他說:“你會因為我改變計劃嗎?”

喬娜怔了怔。李立從身上掏出來一小瓶透明試劑,得很仔細才能見到裏頭浮着幾粒不知名的顆粒。

“福爾馬林。”李立晃了晃藥瓶,說道,“我把實驗室備用的受精卵都放在裏頭,他們制造不出另一個我了。”李立将衣領往下扯了扯,鼓起的頸動脈直直對準她,他問:“你還要吃掉我嗎?”

喬娜磨着牙不回答。

只要能取到李立的基因樣本,怎麽都能再造一個一模一樣的李立,他怎麽那麽肯定他就是世上的唯一了?喬娜不知道李立還做了什麽,她只是困惑地擦掉了額頭濺上的一小片血漬,然後有些呆滞地說道:“我餓。”

本該玩弄獵物的獵人,卻被她豢.養多年的獵物牽着鼻子唬得團團轉。李立一門心思與她談判,喬娜卻知道他的生死已經不在她的掌握了。

出了這麽大的纰漏,按照正常的規程,她早就該啓動預警程序,交由星球政府來接手。即使她沒有報警,真正的李立現身的那一刻,就決定了……善後人員也該要出現的。

比起人類受到的各方面監控,外星人對己方的監控其實更加嚴密。為了維護單方面的獵.殺秩序,施行過程中絕對不容許任何隐患存在。

李立安慰地抱住喬娜,而喬娜亮出刀刃,向他的後背剜去。“嘶”,李立像是早有預料并不躲避,肉塊被喬娜挖下來,他還自覺地松開喬娜讓到了一邊。

喬娜将那塊血淋淋的DNA提取物放進其中一個培育艙,在旁圍觀的李立吐出一口鮮血,笑了笑。

“娜娜,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娜娜。他從來沒這麽喊過她,聽來比妹妹更要親密。喬娜平穩的脈搏出現了反常的波動,她循聲看向李立,他正佝着腰往地上的屍體倒着一小管強酸,一邊倒他還塞給樊瑩一瓶,令她從旁協助。

“滋滋滋。”地上的屍體很快融成一灘血水,冒出一串氣泡。李立鞋尖點在血水中央,模仿喬娜的語氣說道:“輪到我了,是不是?”

李立死了也沒關系,只要基因還在。喬娜并不理會,轉頭去看培育艙那一塊血肉。

它有點太紅了。紅得讓她不安。

喬娜伸手快要拉開艙門,李立喊住她:“現在DNA樣本,也只有我了。”他的一雙黑眼睛好像潤在水裏,又黑又潮濕,他垂下眼簾。

“娜娜,我希望你放過樊瑩……”他的聲音放得極輕,喬娜不凝神根本就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很快,他擡起頭,恢複到一向的平淡。他說:“喬娜,我以為你不會向我下手的。”

培育艙大門被人從外推開,在場三個人都沒去留意。活人沉默不張口,晚來的不速之客亦是一語不發。那人的步子清晰如鼓點,摻雜一點不明由來的雜音,于是三人中只有樊瑩偏頭拿餘光看向“他”。瞥見一小撮衣角,樊瑩目光就是一凜。

仿真人穿着複古的牛仔襯衫就進了保溫室,與李立一樣攜帶滿身的細菌。仿真人應該沒什麽特別的神情,樊瑩打眼看到乍然現身的秦舫,有些認不出她。等她仔細看了,反而更認不出:周身上下還是她熟悉的行頭,裏頭的人類靈魂卻好像不見了蹤影。

樊瑩心中狐疑,它的下一步舉動更令她疑惑。機器人擋在她身前要成為保護她的屏障,但它身體前傾又是攻擊的姿态。她下意識看向李立,懷疑是他搞的鬼。

李立對着她笑了。背着喬娜,那笑容只有她看得見。于是下一秒,機器人一躍而出,違背機器人守則要為主人清掃麻煩,再下一秒,李立護在喬娜身前,被它徒手捅破了肚子。

一個人做這麽多,單單是為了尋死嗎?樊瑩不知李立目的何在,仍然确信,李立這一番既不是要她的命,也不會真的允許自己的意志從這世上消失。李立是要陷害她?這沒必要。但她肯定是被李立算計了。

喬娜摸着李立腹腔中湧出新鮮溫熱的血液,撚了一點遞到鼻尖,似乎在确認真假。李立的呼吸還算平穩,喬娜要上前拆掉失控的仿真人,他伸手拉住她的衣袖。

李立手心攥着一個小小的遙控,将它放到喬娜掌心。

善後人員來得太遲。“造.反”的兩個人,一個瘋了似的殺光了“自己”,一個從頭到尾算是在冷眼旁觀。外星人大都在收拾滿地的狼藉,只有一個人格式化了仿真人,讓機器人押着樊瑩跟在身後。

他經過喬娜身邊,喬娜攔住他,冷着臉不大高興:“她是我的。”

要不是李立搗亂,樊瑩已經躺在她肚子裏了。聽見喬娜這麽說,男人抿着嘴笑了笑:“那你下次不要再搞砸了。”

喬娜一臉的愛聽不聽,她也不看地下李立的血肉,好似先前被李立刺痛的完全不是自己。

同伴們動作極快,十分鐘後喬娜就站在光潔如新的房間。房間裏除了她,就是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萦繞鼻間,香甜如同糖果。

喬娜按下李立給的遙控器,她側耳聆聽房間裏的動靜,但什麽都沒有聽見。

她并不失望,只是心頭空落落。眨眼的工夫,李立從她身邊消失,教她一時間接受不了事實。本來想,吃了一個李立,還有下一個,沒想過,他會将自己變成唯一,又将這個唯一摧毀。

他原來是不可替代的啊。他拼命要往她頭腦裏塞進這麽一個概念,可她不理解。

喬娜關掉照明,從這間密室走到更大的胚胎保溫主室。迷你電腦正在核驗她的身份,這時,她聽見篤篤篤有人在敲培育艙的玻璃。

喬娜顧不上停止電腦的指令,門還開着就循聲跑了進去。

如果樊瑩還在場,她就能認出,喬娜停步的那個培育艙,正是她進門時覺得肖似李立的七.八歲孩子的所在。

這一天的事,政.府專案調查以後歸責到李立身上。李立推翻之前的研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承受不住壓力,走捷徑想要借助培育艙的胚胎進行違規的人.體實驗。他損壞了實驗室的幾個胚胎,才被同事無意中察覺。有李立在前頭頂着,樊瑩連上電視被全星網通報的機會沒有。她是個不太乖巧的人類,那也是被李立誘導的。簡單粗暴被塞回培育艙情理掉不良的記憶,樊瑩就被星球調查局放回了家裏。

頭腦裏有關李立的記憶只有模糊不清的兩幕,一幕是他背身站在保溫室的玻璃牆旁,一幕是他鮮血濡濕的全身鐵寫。她裝着滿腦子和諧過的記憶,絲毫不記得還有個外星人将她選為了盤中餐。

樊瑩回到家裏,仿真人也和她回到家裏。調查員說她的仿真人故障維修了,她一點兒都沒有印象。

回到家,她倒在沙發上,仿真人則馬不停蹄開始打掃她一個禮拜沒回的家。

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的仿真人被人調了包。它沒有哪裏不對,就不像是她的所屬。

她覺得機器人可疑,打斷它的工作檢查過後發現了植入其中的“free”。那是個不可卸載的病毒式程序,她翻閱了聯系人,找到亞瑟求助。他在視頻裏不肯明說,約她明天到一個隐秘的場所見面。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令她心生疑惑,也就沒有回絕他的見面邀請。

半夜十二點,待在客廳的仿真人突然到了她床邊。樊瑩睡的不算安穩,便被它驚醒了。仿真人拆開自己的胸口,将一胸腔的電路敞開對着她。有一塊芯片粘在纏繞成團的電線裏,她小心翼翼将它取下來。

找到轉換口連接到迷你電腦上,樊瑩發現那是李立留給她的工作記錄。她與李立沒什麽關聯,但在仿真人身體裏發現他留給自己的東西,她又不覺得奇怪。她一目十行篩讀着李立瑣碎的記錄,最後幾頁出現了她自己的名字。

半個多月前,李立找到她向她灌輸了什麽,她自己又發現了什麽,還有那一天,他究竟做了什麽……

那天早上,李立在她的機器人芯片上做了手腳,在他的連環自.殺演出之後,由她的仿真人負責演出的謝幕。對此,李立在記錄中寫道,他刻意如此,是要喬娜與她和它結仇。喬娜的思維方式具有攻擊性,只有她執意想要摧毀的,她才會用心留下它。

李立将自己與仿真人的“交涉”描述為合作,樊瑩對此稍有不解。她知道了自己并不無辜,也知道了自己究竟參與了什麽。存在的記憶無法被删除,只能被隐藏,被人篡改過的記憶畢竟算不得穩固。李立将前因後果解釋得清清楚楚,樊瑩的真實記憶慢慢就回來了。

李立給她的芯片,除了工作記錄,還有一個加密文件。它的文件名,是“病毒”。

李立隐瞞了她兩點。其一,他停止研究前就悄悄改變了研究方向,并且已經得到了成果。其二……他的死亡演出是為了什麽?他早就掌握了清除外星人的技術,如此迂回地将重任輾轉交給她,又是為什麽?

真假的記憶在頭腦中兩廂搏鬥,但她無法停止思考。疼痛終止,真正的記憶也回歸它本來的地位,樊瑩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床邊的仿真人身上。

手指在仿真人完好的胸膛敲了敲,它什麽反應都沒有。那個異世的靈魂真的消失不見了。這點,卻是李立也無法解釋明白的。

第二天上班,樊瑩又在電梯間遇見了喬娜。

“你來這裏工作,是我選中的。”喬娜說了類似的話。那句話仿佛警鈴,提醒着樊瑩,她應該将這個反外星人的計劃快速提上日程。

智能機器人始終不如真正的人類來得鮮活,仿真人已經退化成鈍鐵,樊瑩還習慣性帶着木讷的它。因為她說不準,那個靈魂會不會居無定所又回到這個機器人的身體。樊瑩無意識地依賴着仿真人,而喬娜……

喬娜在樊瑩之前下電梯,樊瑩從電梯快要合上的門縫見到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喬娜。喬娜伸手搓了一個男孩的頭發,樊瑩看不見喬娜的表情,卻感覺那是她見過喬娜擁有最多人性溫暖的一面。樊瑩記住了男孩的衣服,她覺得男孩有一些眼熟,但她一時沒想起來在哪裏見過他。

李立為樊瑩準備了現成的病毒合成教程,樊瑩不敢向任何人求助,只能一邊惡補相關的知識,一邊不斷地改良實驗。第一周過去,她怕自己的死期将近,異常的焦慮,甚至也像李立那樣考慮該将資料交給哪一個人類。第二周,第三周,她都還活得好好的。喬娜威脅了她,卻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樊瑩覺得是那個男孩救了自己的命。僅有的幾次擦肩而過,她都看見喬娜和那個男孩待在一起。

在大廳見到孤身一人的男孩,樊瑩終于認出了他。直愣愣盯了他一會兒,他卻沒有認出自己。小孩子問她“需要什麽幫助”,她出于習慣将毛細管針夾在指尖,握住了男孩的手。

等交握的手掌松開,樊瑩看見那根細細的針懸在他手指,正撞上一縷斜陽。

她才發現李立隐瞞的第二件事,背後原來還有別情。他将自己的身體變得與喬娜一樣。

也就是說,病毒一樣會殺死他嗎?

李立究竟是為了什麽,樊瑩還沒想明白。小孩子笑着往喬娜跑過去,手指上那根細針還懸在皮膚上,那時樊瑩滿心的慌亂,就更想不明白。

喬娜把小孩子抱在手上,同時也看見了另一頭的樊瑩。樊瑩等喬娜離開了才敢往前,她随後看見躺在地上閃閃發光的針管。

她有點明白李立是為了什麽了。

作為人類,他已經找到了清掃外星人的繼任者,作為“李立”自己,他如今正過着夢想中無憂無礙的生活。

迎着“垂死”的落日走出實驗樓,樊瑩一懷的堅定。

李立為了“喬娜”,選擇了死而後生,而她……唯一影響她意志的那個靈魂已經不告而別。

樊瑩本能地閉上眼睛,斑駁的色彩踩着她的眼皮跳舞,她幻覺出了此一生從未見過的畫面。

她扛劍穿行在城市,身邊有一道虛幻的影子;她在黑暗中踽踽獨行,身前是一個耀眼的形容;她改頭換面走在古代的集市……有一顆布滿血污的人頭,滾到她腳邊。

大概是調查局洗腦技術留下來的副作用,她突然間分不清自己是誰。這些幻覺,一瞬間都清晰如同她自己。

跟着,她想到了從前不經心聽到的話。

“請別忘了我”。那是仿真人的機器音,而在幻覺裏,那是一個女孩清潤又溫柔的聲音。

“主人。”樊瑩沐浴着夕陽,整個人動都不動了。熟悉的機器音出聲打斷她,樊瑩盲眼握住機器人的手指,她說:“走吧。”

你領着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牛逼吹崩了,補得久了點……【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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