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相較于自家老父親的嚴厲,這兩個人的相處顯的和善很多,頗有點父慈子孝的傳統意味,但蕭爻就是覺得哪裏不得痛快,像是隔靴搔癢,別扭極了。

段賦的笑容太過流于表面,是一種表示情感的象征性動作,除了虛僞,還有種危險的感覺,讓蕭爻打心眼裏不舒服。

兩父子說的公事多私事少,敘舊之類的話更是一句沒說,就好像沈言之這個兒子是忽然冒出來的,沒有過去。

聽了許久,漸漸的也就沒聲兒了,沈言之在喝茶,段賦繼續看他的書,蕭爻這才明白自己在膈應什麽,父子之間,還沒見這麽冷漠的。

耗了半宿時間,天漸漸要亮了,蕭爻繼續留在這兒會露出破綻,趁着月黑風高,他抻了抻發酸的手腳,準備和秋恒再換個位子。

“誰在屋頂上?”

蕭爻一個哈欠還沒打完,生生倒灌了兩口涼風,一整夜都相安無事,怎麽在這關鍵時候出了差錯。

诘問的聲音是從屋子裏發出來的,蕭爻一動也不敢動,他調整着呼吸,盡量保持冷靜,只要發現不對,蕭爻就腳底抹油圍着太谷城溜一圈——他學的最精的就是逃命的本事,還繞不暈這幾位爺。

沈言之盯着屋頂,半晌沒有等來回應,正準備親身上去看看,倒是段賦從書後擡起頭來,“我安排的……是秋恒,他不能說話。”

一宿沒睡,段賦到底上了年紀,兩層眼皮折成了多層,也有些腫,向下耷拉着,精神不濟的樣子。

即便如此,他仍然很有掌控力,困倦的神态并不能讓他收斂,依舊說一不二。

蕭爻這時候萬分慶幸段賦的獨斷專行,而沈言之微微搖了搖頭,雖然表現出了不贊同,卻仍是放過了屋頂上的人。蕭爻甚至覺得有一瞬間,沈大俠已經識破了自己的僞裝,然而出于某種原因,未曾點破。

風繼續貼着蕭爻的後背吹過,在冷汗的助長下更為嚣張,剛剛發散出來的緊張像是要倒流回血液裏,他雖然剛剛信誓旦旦的安慰自己,說是溜得掉,但拖着一打人溜滿一座城……蕭爻也沒找死到這般地步。

四更近五更,吹吹打打,像是有人做喪事,這動靜并不比之前的鞭炮聲小,屋頂上窸窸窣窣像是換了人,沈言之卻不動聲色,依然喝着他隔了夜的茶,又冷又澀。

這擡棺材的一隊人也是看在楚婷的面子上來幫忙的,至于幫了什麽忙他們連問也沒問,只說知道的多了,容易惹出禍事。

蕭爻平貼着棺材底,走遠了才跳下來混進夜色當中,他知道沈言之的武功很好,段賦聽不出來的動靜逃不過他的耳目。但蕭爻也有一種感覺,沈言之不會追過來。

他看上去與慕雲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可骨子裏有些東西卻是一樣的,也難怪能騙慕雲深這麽多年。

“……等等,這些事該怎麽告訴慕大公子。”蕭爻剛落得一身輕松,轉眼另一座大山不由分說的壓了過來。

——今晚他聽到的事要是讓慕雲深知道了,這人還指不定怎麽翻天呢。

信步走了一會兒,蕭爻停在後門前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鼻尖像是有小絨毛撓騷着,癢的很,他伸手抓了抓,不解癢,反而孕育出了第二個噴嚏。

門伴随着陳舊的“吱嘎”聲從裏面打開,蕭爻正十分不體面的扯着袖子擦臉,他這副德行慕雲深看着看着也就習慣了,今天竟然沒有反唇相譏。

“回來了。”低沉的嗓音在秋風中散開,蕭爻像是被包圍了,心虛的退了半步,一張臉上重新堆疊起笑容,“嗯嗯啊啊”的敷衍了事。

他慌裏慌張的從慕雲深旁邊擠進了院子,手裏拖着礙事的長袍,埋頭只顧往前走,心裏還念叨着,希望慕雲深不要忽然喊住自己,摸根追底。

慕雲深也沒有窮追不舍的愛好,他一向從容不迫,蕭爻不想說的話,慕雲深不會逼問,但他想知道的事,也沒幾個人能夠瞞他。

蕭爻走的急,導致停住的時候腳下一打滑,差點四仰八叉的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他面前站着睡眼惺忪的小姑娘,碗裏濃稠的苦藥味順着風橫沖直撞。光是聞見味道,蕭爻就喉嚨發緊,舌頭發澀。

“把這個喝了。”小葵舉了舉手裏的藥碗,“師父說你一天躲着沒喝藥,晚上不能再讓你溜掉了。”

身上的傷差不多都好了,蕭爻雖然不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既怕疼又怕苦,但也沒必要發揚什麽艱苦卓絕的精神——追着找藥喝。

小葵大概一直記着楚婷的吩咐,隔着碗,裏面的湯藥還是熱的,雖然味道不怎麽樣,但也給蕭爻帶來了一點溫暖,凍僵的指頭逐漸找回了知覺。

“謝啦,丫頭。”蕭爻用剛剛抹臉的袖子又抹了一把嘴,另一只手随性的揉了揉小葵的頭頂,臉上僵化的笑容也終于活泛起來。今晚天色不好,繁星幾點,月光稀薄,就這一點的光芒,還都藏進了他的笑容當中,饒是小葵年幼也禁不住臉一紅。

慕雲深抱着雙臂斜倚在門框上看着他,針對這種無意識的邋遢行為皺了皺眉,随即又晃了神,月光在蕭爻的身上鍍出了光暈,與屋檐下的陰影格格不入,而自己卻委身在陰影當中,相處融洽。

“師父還說,有什麽事,你和慕哥哥要好好商量,別一個人頂着,也別自作主張。”小葵邊打哈欠,邊老氣橫秋的重複着楚婷的話。她歪着頭想了想,記憶裏好像也沒其它事了,便拖着困倦的腳步,重新縮回自己的房間中。

蕭爻被小葵這一頓說教,微有些不甘的撓了撓頭,“知道了知道了,早點睡,長個頭。”

他急匆匆的腳步這麽一停,像是尋着燈火撲進房間中的蛾子,瞬間失去了方向,躊躇着不知該繼續往前,還是回頭搭理一聲吹冷風的慕大公子。蕭爻平常的機靈勁兒這時候全都見了鬼,腳尖在原地打轉,跺的地上塵土飛揚。

最終,蕭爻妥協似的嘆了口氣,“慕大公子,我有事要和你說。”

慕雲深原本以為暴露身份後,蕭爻至少會改一個稱呼,然而他還是口口聲聲“慕大公子”的喊着,也不認生,好像兩個人真的認識了很多很多年。

“嗯……我房裏的茶你最好還是……”

蕭爻正在關門,這話說的慢了一拍,慕雲深已經喝了一口下去,難以言喻的味道糟蹋着他的舌頭,饒是慕雲深習慣了不動聲色,表情也有些一言難盡。

“……”蕭爻的好心瞬間被幸災樂禍打敗了,他裝模作樣的又給慕雲深添滿茶水,“別客氣,這可是藥茶,你這身子骨要多喝。”

慕雲深搖了搖頭,将面前的茶盞推了出去。

他的心情看上去還不錯,至少比下午的時候好上很多,蕭爻便也随着舒了口氣,不再跟着提心吊膽。

“你看,現在不是挺好嗎?就是說啊,多大的煩心事兒啊能煩的過我,我現在可是拖着一家老小走着麻繩索,底下萬丈懸崖盤旋着禿鹫,你呢不幫忙,還在那頭給我死命晃悠——可冷死我了。”蕭爻的嘴皮子咕嚕嚕吐出一串話,像是把剛剛積攢下來的熱量又揮霍盡了,揣着手,颠颠的從床底下拖出炭盆來點上。

“慕大公子,勞駕開個窗,悶死了可不值當。”

蕭爻這幾日使喚慕雲深使喚的越發上手了,慕雲深常常被他說的沒脾氣,也懶得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動了動,真開了半扇窗戶通通風。

“呼……你不知道,這衣服又薄又不經吹,我趴在屋頂上不能随便動,一把風過來,全兜進袍子裏還不出去……”蕭爻扯開酒葫蘆灌了幾口,沉積起來的寒氣這才真正驅散了。

他出門時将葫蘆挂在床邊,要是酒味太重,也容易露出破綻。

慕雲深安靜的坐在桌旁,茶是喝不成了,他的心裏卻也沒有那麽煩躁。夜深人靜中聽着木炭細微的崩裂聲和蕭爻的絮叨,有一種堕落的安穩攀延上來,摧垮了他永遠挺直的背,有些昏昏欲睡。

但随即,慕雲深又親手摧垮了這份安穩,他是銜石填海的精衛,死亡也不能帶來安息。

“你知道了什麽?”慕雲深打斷了蕭爻的唠叨,耳朵裏瞬間清淨了一會兒,門外北風肆虐着,從半開的窗戶往裏鑽。

蕭爻蹲在炭盆前捂手,掌心都燙紅了這才猛地收回來搓了搓,抱怨一句,“你這人真是……怎麽就不能裝會兒糊塗呢?”

他嘆着氣,炭火将周圍烘的又幹又燥,“噼噼剝剝”的火星明滅不定,蕭爻先道,“我看到的和你猜到的其實差不多……你這人緣真是不怎麽樣。”

“沈言之真的……”慕雲深沒有問下去,他的臉上蒙着一層戾氣,隐約覺得自己當年的死,與沈言之恐怕脫不了幹系。

“段賦是他爹,”蕭爻故意将這句話說的很輕很快,想混在其中囫囵帶過去,“我看他對逍遙魔宮還是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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