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擋在馬車前頭的男人像座小山,結結實實撞進蕭爻的眼睛裏。

這麽冷的天,他上半身是袒露的,古銅色的皮膚下肌肉虬結,乍一眼根本留意不到他的長相,只聯想到“彪悍”兩個字。

除了這個人,蕭爻還看見了他手上的刀。

足有一丈長短,刀背和刀鋒同樣的又寬又厚,模樣雖然長的像“刀”,但用起來恐怕是“砸”多過“砍”。也就是說,眼前這人一身外家橫練的功夫,已經不需要刀鋒來投機取巧了。

蕭爻暗自吃驚的同時,顧懷武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今天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雨,心裏高興,聚義堂裏和兄弟們多喝了幾杯,就被夫人給踹下了床還趕出了山寨,他這是逼于無奈,才來山腰上守着的。

合着,太谷城裏還不如他這山寨安生呢,這麽惡劣的天氣也有人出門營生。

蕭爻滿臉同情的先開了口,“兄弟啊,讓你白等了,我這兒也沒什麽好打劫的,就一麻袋的草藥。”

顧懷武擺了擺手,“哎,你也是難,我這不過喊慣了黑話,說禿溜了嘴,也沒真的想搶東西。”

竟然莫名其妙的一見如故。

“那啥……要不我把路讓開?”顧懷武拖着刀往旁邊一站,活脫脫的怒目金剛,他讪讪的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山頂上是我媳婦兒的地界,她忒不講道理了,你這輛車估計要留下。”

合着眼前這人還是個山大王,這山寨裏頭得多缺人,磕碜成什麽樣,兩夫妻一個守着山腰,一個看着家,還得常年分居兩頭。

蕭爻恨不得為他鞠一把同情淚。

“那大哥,你說怎麽辦好?”人家兩夫妻過的也不容易,盡量化幹戈為玉帛,也省得自己傷筋動骨。蕭爻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卻往往到處惹是生非。

“這天也晚了,不如小兄弟跟我去山寨裏避避雨,我跟我婆娘說情,她……興許會聽吧。”顧懷武有些底氣不足。

他當年就是被邵清的美色迷了眼,搶回來想讓她做個壓寨夫人,生生解放了邵清的天性。曾經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翻臉一個母夜叉,可顧懷武就是愛她愛的緊,莫說夜叉,就是豺狼虎豹這輩子也甘之如饴。

幸好,遠在京城天牢裏的蕭故生也沒指望這個兒子,每天吃好喝好的。他老早就供認不諱了,就等着處刑,所以也沒人過來逼供。看守天牢的兩牢頭跟蕭故生有過交情,隔三差五宰只雞拎壺酒給他打打牙祭。

蕭故生現在只希望蕭爻能逃的遠遠的,別摻和進朝廷這堆爛事裏頭。

千裏之外不知名的小山上,蕭爻優哉游哉的趕着馬車。

以顧懷武的體型,坐上車能将蕭爻直接掀翻在地,所以他是靠走的,看上去走的很慢,馬車咕嚕嚕的向前數丈他才邁上一步,但始終和蕭爻并肩上前,也沒被落下。

“小兄弟,你這馬車裏還有人吧?為啥不出聲,是個姑娘?”顧懷武的臉完美的消失在陰雨當中,黑咕隆咚一片,也不知道是什麽表情。

但蕭爻猜的出,馬車裏慕雲深的表情肯定精彩。

“哈哈哈,對啊,是個姑娘,還是個腼腆的姑娘。”蕭爻真是個找死的典範,某種程度上的膽大包天。

顧懷武的山寨在雨水的沖刷下相當氣派,用成捆的翠竹紮成大門,足有一丈來寬。叫門的時候,顧懷武先将大馬金刀插進泥地裏,氣沉丹田長喝一聲,整個山谷都震上三震。

蕭爻這才知道,這是個家大業大,卻怕媳婦兒的主,還好自己沒魯莽行事,不然一人一拳都能揍的自己滿地找牙。

“大哥回來喽!”也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密密麻麻的火光從寨子裏頭燒了出來,蔚然成林。

四個大漢合力拖着繩索才将門放了下來,顧懷武的大手拍了一下馬屁股,先讓蕭爻進去了,自己卻在門前踟躇,拉門的大漢笑道,“大哥,先進來吧,嫂夫人那邊我娘們兒說情去了。”

顧懷武這才松了口氣,單手提起地上的兵器追了進去,還記得回頭招呼一聲,“兄弟們,我剛交了新朋友,聚義堂裏再喝一杯喽!”

滿山應和聲此起彼伏,在蕭爻的耳朵裏嗡嗡作響。

像這麽大的土匪窩,就在太谷城邊上,按道理是不能長期存在的,否則來往商販豈不人人自危?可惜魏伯寅這個城主庸庸碌碌簡直人盡皆知,秉承着得過且過的精神,不主張剝削百姓,但也不是清廉自持的主,導致整個太谷城上上下下,都随了這種了不得的風氣。

而顧懷武此人呢,劫道還百般挑剔,什麽窮的不搶,美的不搶,看得順眼的不搶,整個山寨逢年過節不開張,吃的都是以前的餘糧,自稱是山賊,其實更像一方地主。

聚義廳中燈火是從門開始往裏點燃的,亮亮堂堂,今晚風雨浩大,山陡路滑,還有賊匪攔路,想走也走不了。而段賦那邊的追兵一時受阻,就算出了城,山勢陡峭,地形不熟,不僅耽擱功夫也容易出事兒,照理說不會如此魯莽。

相較于蕭爻的随和,慕雲深就顯的有些不近人情,他黑着臉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顧懷武還詫異了一下,這人雖然長得很好看,但明顯不是個姑娘。

在顧懷武的安排下,蕭爻換了身幹爽的衣服,濕噠噠的頭發用毛巾擦着。因為冷,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鼻頭和眼睛卻通紅着,生理的反應看上去就像情感上的委屈,顧懷武可沒想到是這麽個年輕人。

“小兄弟,你能喝酒嗎?”顧懷武絕對是那種過目不忘的類型。

他很高,高的頂天立地,進門的時候都要低頭,五官稀疏,生的不怎麽仔細,但很深刻,像是拙劣的石雕,雖然不難看,但也實在不怎麽好看。

在顧懷武的眼睛裏,有廣袤的江山河流,也有星火璀璨,明明是個年過三旬的粗鄙之人,卻有種純然天真。

單是這種天真,将他變成了稀世之寶。

蕭爻搖了搖從不離身的葫蘆,笑道,“你說呢?”

顧懷武這才松了口氣,一巴掌拍過來,左擁右抱。慕雲深皺着眉,卻又推不開這份熱情,只能認命的被顧懷武夾在手臂中。

蕭爻又笑開了懷。

酒香混着肉香一縷一縷的透過凄風冷雨,蕭爻動了動鼻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匪窩某種程度上和軍營很像,但沒那麽多規矩,也不會動不動軍法處置,自由很多,而顧懷武又是個動辄“來啊,一醉方休啊”的老大,基本上房間都連着聚義廳,就算遠一點的,也有竹制的懸空走廊,不必繞來繞去的耽誤工夫。

這山寨裏,各個都是自來熟,顧懷武将半道上撿來的兩個人領到聚義廳,半晌功夫已經開始稱兄道弟,只不過慕雲深氣勢駭人,也不容易親近,敬來的酒都讓蕭爻喝了。

“老老老……老大!”慌裏慌張從門口闖進來一個放哨的小弟——聚義廳的酒席流水似的,總有幾個人輪流在外面放哨。

“嫂子來了,嫂子殺過來了!”

邵清曾經是太尉的千金,雖不是嫡女,但母親很受寵。她爹這個老頑固不喜歡女兒練武,但怕她以後受欺負,來來往往的叔叔伯伯們都教過她幾招。

她自幼飽讀詩書,心比天高,就像幾年前的蕭爻,向往的是江湖兒女,英雄豪傑。邵清離家的時候才二八年華,而今二十有七,老太尉又被段賦害的家破人亡,她這個女兒,都當是已經死了。

“顧懷武。”邵清一身鵝黃的袍子,頭發已經挽起作了婦人,她很美,雖和年輕女孩兒沒法比,歲月的沉澱卻格外動人。

她沒有帶武器,甚至手裏還抓着一本書,骨子裏透着大家閨秀的端莊,走得很急,卻并不顯的慌張,整個聚義堂中随之一靜,默默給這位嫂夫人讓了路。

“清兒……”顧懷武的臉上忽然有了種膽怯,笑容卻藏也藏不住,剛抓了雞腿的手趕緊抹了抹,跑上前,“冷不冷啊,都睡下了吧,我真去山腰守夜了,這不遇到個朋友才回來的。”

不等邵清開口,顧懷武又道,“今天的雨怪大的,要不我明天再去守夜吧。”

他說的很輕,很溫柔,像是一種懇求,擦幹淨了的手擡到一半,又怯怯的不敢碰邵清,而是将身上的外衣脫下來遞給她,“穿上吧,別病了。”

邵清沒有接,而是靜靜看了顧懷武一眼,轉身就要走。

“清兒,等等……你等等我……外面下雨呢,傘傘……你拿着傘。”

顧懷武一路追了出去。

聚義廳裏的熱鬧仍在繼續,對于老大這種沒有骨氣的行為,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了。

蕭爻迷離着眼睛,小聲問身邊已經喝得東倒西歪的漢子,“你們寨主對夫人是不是……是不是……”蕭爻努了努嘴,他喜歡顧懷武這個人,所以“一廂情願”四個字有點難以啓齒。

“老大啊,就是傻,嫂子根本不喜歡他,死皮賴臉,有什麽意思呢?”

對啊……有什麽意思呢?蕭爻歪着頭,像是有了些醉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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