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有動靜。”馬匹上的黑衣人陡然停住。

他的面孔在蒙蒙雨水和夜色中混淆不清。座下的馬是臨時征用的,膽小畏懼還裹足不前,方才的速度是被馬鞭逼出來的,快而不穩,但缰繩一勒,卻罷如岳峙,抖一抖毛皮,頗有點神駿風采。

馬蹄離張槐很近,慢踱的時候水就濺在他四周,他吓的屏住了呼吸,整個人埋在坭坑裏,深秋季節的濕氣盤繞着關節,但張槐現在完全感覺不到冷,只覺得難捱,數着心跳聲,希望這些人趕緊離開。

“出來!”

張槐還沒反應過來,肩膀像是被鐵鉗拿住了,骨頭在皮下“嘎嘎”作響,被一寸寸捏成了粉末。

他的腦子裏“嗡”了一聲,響如鐘鳴,震的整個人有些發懵,都不知道疼了,臉被層層的泥漿糊住仍是看得出發白,雙唇哆嗦着,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張槐跟在顧懷武身邊練過些拳腳,但入門太晚,始終稀松平常,他自己也不計較,得過且過的混日子。顧懷武最後只得放棄教他這些需要年歲積累的正統,另辟蹊徑,讓張槐學些腳底下抹油的功夫。

正因如此,他一眼就看出馬背上這幾個都是高手,身輕如燕,馬蹄踩進泥潭時都不下陷一分,就是顧懷武在場,都不一定有這麽好的輕功。

人之将死,無牽無挂的也就坦然了。

張槐那股緊張勁兒一過,右肩徹骨的疼,半邊身體不受控制的往下掉,連根指頭都動不了。

正是成家立業,豪情萬丈的年紀,這孩子也不知從哪裏得來的生死領悟,換作別人早就吓的兩腿發軟,屎尿失禁了,他居然還能梗着脖子問,“你是什麽人?”

雖然因為劇痛,他這句話軟綿綿輕飄飄的,但小模樣倔的很,大概是認為必死無疑,張槐還罵了句背後抓着自己的人,“賊兒子沒力氣。”

“錢叔,不是他,要殺了嗎?”

不管張槐怎麽挑釁,這幾個黑衣人都無動于衷,像是感情從身體裏剔除了,縱使長相年齡均有很大差異,猛然看起來竟一模一樣。

張槐已經疼的有些神智不清了,他硬挺着想要站直,但腿腳軟綿綿的撐不住,得虧了肩膀上這只手,他才沒倒下去。

被喚作“錢叔”的,就是他們的領頭人。張槐挑起眼睛勉力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視野中依稀是個花白頭發的中年人,約莫五十上下,清癯高挑,很有壓迫感。

他忽然上前,一根手指抵着張槐的左肩,而另一邊胡強則被摁壓在地上,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幕。

引以為傲的自尊被踐踏在地上,胡強卻完全想不到反抗,他就像完全呆住了,微微張着嘴,在雨水和冷風中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胡強一直自诩為讀書人,就算劫道糊口的時候,他也獨善其身,從來沒有面臨過這樣的絕境……在生死面前,他忽然如遭雷亟,如果失去生命,什麽光耀門楣,什麽名揚天下都成了妄想。

他想活下去,他必須活下去。

“我問你……”錢叔的聲音蒼老而低沉,似晨鐘暮鼓,把張槐消失殆盡的神智強拽了回來,“兩個時辰前有一輛馬車經過,那輛馬車去了哪裏?”

張槐咧開嘴角,泥漿已經順着縫隙滲了進去,說話的時候在舌尖磨砺着,“我不……啊!我□□……啊啊啊……”

頂着他左肩的手指突然往前一攪,從背後綻放出一朵血花,混着雨水一半噴出,一半淅淅瀝瀝的淌到地上,張槐全身抽搐着,眼睛不由自主的往上翻,像是條垂死的魚。

行得正坐得端看開生死,也不能阻止酷刑下無意識的掙紮。

“我沒有讓你死。”那蒼老的聲音透過張槐的神智,直接響在腦海裏,他的眼耳口鼻慢慢流出線狀的血痕。

張槐冷哼了一聲,重于千金的眼皮慢慢睜開一條縫,“呸”了一聲,“小爺活着是英雄的兒子,死了是英雄……”他輕輕笑了起來,“豐碑永駐喽。”

錢老陰沉的目光看着他,一只手捏着這孩子的下巴,忽然道,“我方才就覺得奇怪,你這麽小的年紀,粗枝大葉躲得慌裏慌張破綻百出,但現在卻并不害怕,是不是?”

錢老的臉不像他的聲音一樣蒼老,兩頰松垮,眼睛凹陷,雙眉斜插入鬓,也沒什麽皺紋,像是個異域人,若不是看起來有些憔悴,應當是個道骨仙風的老頭子。

“是父親還是母親,亦或全家都死了,死在你面前?”

他玩兒味似的看着張槐一點點瞪大了眼睛,掌下年輕的身體劇烈顫抖着,“小子,世道畸零,任誰都能自稱英雄,但我告訴你……”

錢老的目光忽然轉了過來,像是冰錐,直直的紮進胡強的心裏。

胡強垂死喘息着,眼珠子像被什麽攫住了,死盯着張槐肩上的傷口,只會喃喃兩個字,“饒命……饒命……”

“人死之後,黃土一抔,不過白骨鋪了道,你姓甚名誰……哪個在乎?”

埋在張槐血肉裏的手掌忽然往下一沉,肋骨斷裂的疼痛還沒傳至腦海,張槐的胸口便是猛然一涼,風輕而易舉的穿了過去,像是兩面通透。

張槐的五感逐漸消退,腦袋和身體先癱軟在泥濘裏,然後才慢慢阖上眼睛。他這一生不長,受的苦卻不少,連死都這麽窩囊,但什麽都結束了,以後的是非擾擾礙不到他,他也不必管。

止步于此,前山萬險自有旁人去渡。

錢老的手上托舉着一樣物件,還在貧乏的跳動,血從裏面不斷的埠出來,沖鼻的鐵腥氣能驅散方圓百裏的飛禽走獸。

而這樣東西正一點一點的占據胡強的視線,他被死死摁壓着,左右躲閃不掉,只能發出些細碎的反抗聲。

張槐鮮活的心髒湊在他的嘴邊,胡強胃裏一陣一陣的緊縮,卻不敢張嘴吐出來——他驚恐的盯着錢老,發現這個魔鬼是想讓他吃下這片生肉。

“這是你同伴的下場,我再問你一次,可曾見過一輛馬車?”錢老居高臨下的揪起胡強的頂發,他的臉上還帶着一種笑容,似乎對殺人感到異常的滿足。

胡強的頭皮下見了血,整個頭蓋骨受力,幾乎要往後整個兒的掀開,但他卻顧不得疼,死命的點頭,喉嚨裏發出“咕哩咕嚕”的聲響,又怕面前幾個人不明白般,彎腰作磕頭狀。

“看來,留了個識時務的。”錢老随手将溫熱的心丢進草叢中,他忽然失了興趣,從袖中掏出張雪絹的帕子擦了擦,“說吧。”

“他們就在山上,”胡強忍下惡心,喉嚨發癢,聽起來有些沙啞,“山上是個匪窩,遍地都是機關陷阱……所以……所以……”他咽下口水,“只有我能幫你們。”

“哼”這聲冷笑驚的胡強顫栗不已,他不知道哪裏借來的膽子,又補充道,“你們雖然厲害,但這一片都是山匪的地界,真打起來,你們不一定占得上便宜。”

胡強說着拔了拔腰板子,狼狽和恐懼過後,他好像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氣節,賣友求榮的同時也借“友”之手擡高自己。

“錢老,是這個道理。”這幫豺狼虎豹當中居然還有個姑娘,黑衣服有個兜帽,将她的模樣蓋住了,連身形也看不清楚。

胡強現在的心情忽上忽下,忐忑不安,也沒什麽精力去關注面前的閻王是公是母,只要誰肯為他說話,他就能喊誰祖宗。

“嗯,那就帶上他吧,多一張嘴罷了。”錢老似乎對這個姑娘也頗為顧忌。

得到了錢老的首肯,其他人便将胡強甩在了馬背上,像是個裝了重物的麻袋,颠的他頭昏目眩,耳中呼呼作響,有幾次喉嚨裏嗆出了血腥氣。

早先還驕奢淫逸,酒足肉飽的山賊們,現在正碼成四排,端端正正的站在聚義廳中。有些人酒尚未全醒,渾身上下濕淋淋的,還在往下淌水,被心黑手黑的顧懷武強行找回了點精神。

他們大多數人一臉呆滞,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就是以往幾個機靈的,也半耷拉着眼睛,将睡未睡的模樣。

慕雲深看着底下這種萎靡不振的狀态,有些無奈的長嘆了一聲。

“顧寨主,你說之前有兩個人下山查探,去了多久,可曾回來?”

顧懷武探着脖子仔仔細細看了好幾眼,搖頭道,“沒看見,也有半個多時辰了,張槐那孩子活泛,胡強老道,不會出什麽大事。”

“胡強?”慕雲深低下眼睛回憶了一會兒,沉吟道,“這個人,寨主還是防着點吧。”

接下來的事情他也沒有多說,示意顧懷武發話,将方才針砭過的現狀說一說,願意留下的不攔着,想着逃命的也不支持。

“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成何體統!”顧懷武斜瞪着眼睛“嗯?”了一聲,“閑着沒事都把家仇挂在嘴上,現在要報仇了,你們是情願醉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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