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朋友
羅域說的小游戲,其實對于十幾歲的少年來說,還是有些過于幼稚了,仿佛過家家。
但就是這樣簡單的你來我往的應答游戲,反而更能讓馥碗放松下來。
就像兇悍的小貓,得到了一個小毛球,伸出爪子撓了撓,覺得沒有危險,便慢吞吞地把鋒利的爪子暫時藏回小肚子下面,懶洋洋的,只等對方拿着毛球來陪他玩耍。
馥碗長到這麽大,接觸的都是不茍言笑的研究員和訓練師,每天醒來,聽到的都是命令、規矩、任務,而玩笑話、聊天、商量、逗哄這些互動方式,都是陌生的。
羅域越耐心地陪他說話,馥碗的壞脾氣就越點不起來,從小炸彈變成癟了的小皮球,一摸一個軟乎乎的坑。
可小皮球性子傲,不好糊弄,馥碗低頭,用手背揉了下肚子,問:“我說了,你會告訴醫生?”
“不會。既然每個人一個問題,那就是只有我們倆知道的秘密。”
羅域眸色淺淡,說着輕輕勾唇笑了一下,壞壞的,透着馥碗沒見過的調皮。
他的瞳色比常人淡很多,這麽一壞笑,原本刻意收斂起來的銳氣和嚣張就掩蓋不住了。
兩個人的秘密。
馥碗一時對這新鮮又親昵的東西有些躍躍欲試,隐隐帶着些忍不住的好奇,就說:“那你先回答還是我先?”
“我先來吧,你問。”羅域神色坦然。
“嗯。”馥碗仿佛就等這一刻,聞聲直勾勾地看着男人,說:“你知不知道,地牢裏面有一口水井?”
羅域似乎沒料到小孩會問這個問題,聞聲沉默了幾秒,随即彎下了腰,手肘撐着膝蓋,十指相抵,微微擡頭去看面前的馥碗,誠懇地說:“知道。就在你住的地牢。”
“嗯。”馥碗漆黑的眸子有些閃爍,亮亮的仿佛星辰,認真地說:“半年前,有個人挖通了水井,給我送了東西,你知道這個人嗎?”
羅域無聲地看着少年的眼睛,片刻後一字一句地回:“知道。”
“然後呢?”馥碗反問。
羅域頓時笑了起來,問:“什麽然後?你不是問了我兩個問題嗎?知不知道,答案是知道。”
馥碗就有些愣住,皺起眉說:“你耍無賴。”
“哪有?”羅域依舊笑着,看着少年認真的樣子,他又斂起了笑意,聲音有些沙啞,說:
“我确實知道,可上次的行動,屬于機密任務,你知道我的身份,必須對得起我肩上的勳章,所以不會告訴你他是什麽人。”
“你不遵守約定。”馥碗有些不服氣地說。
羅域有些內疚,說:“對不起,沒跟你說實話。但我更不想随便找個名字搪塞小朋友。你很聰明,也是個好孩子,我不想騙你。”
低低的男聲沉在夜色裏,有些朦胧和溫柔。馥碗定定地看着男人,片刻後轉頭說:“算了。兩個問題,就當你回答了。”
“你不生氣?”羅域說,“你可以再問另外兩個問題。”
馥碗看了他一眼,說:“問過就是問過了,不問。”
羅域不由笑了笑,狹長的眸子裏似乎有些溺愛的神色,又似乎不是。他問:“為什麽要找挖井那個人?”
“欠了個人情。”馥碗含糊地回答,伸手把病床上的小桌子拖了過來,拿起筆,翻開字帖,開始寫字,心思卻不在上面。
雖然之前把那些盒子留在地牢裏,是不想和那個幫助他的人見面,可遇見了羅域之後,馥碗突然覺得,哪怕見了面,應該也不會多尴尬。
只是這個理由,是絕對不可能解釋給羅域聽的。
因為剛剛泡過冷水,少年臉上的皮膚變得冰涼,燈光一照,愈發顯得瓷白如玉。
羅域見他不細說,也不為難他,只回到正題,說:“那剛剛的游戲,還作數?”
馥碗這才想起來,不太情願地說:“你問。”
羅域忽然伸手,熾熱的掌心覆上馥碗冰涼的額頭,沒等男孩反抗,又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走到桌邊拎起熱水瓶,倒了杯水,估摸着溫度差不多,才轉過身放到馥碗的小桌子上,意味不明地說:“身上這麽涼,還半夜泡冷水,你圖的什麽?”
那杯水正好貼着馥碗的手背,熱意很快就通過杯壁,源源不斷地傳了過去。
馥碗皺眉,盯着杯子上冒起的熱氣,過了一會兒,還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受着滾過喉間的溫暖,不太在意地說:
“在地牢裏,晚上要下井打水,不然白天沒水用。”
羅域喉結動了動,似乎并不意外的樣子,垂下眼,嗓音有些啞,問:“從幾歲開始的?”
馥碗看了他一眼,說:“七歲吧。”
地牢裏沒有日歷,具體的日期他也不知道。
“空手爬井麽?沒有工具?”
“沒。”
“什麽時候學會游泳的?”
“第一次跳井過後,用了五天。”
“井多深?”
“不知道,九米或者十米,反正差不多。”
病房裏忽然安靜下來。
羅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他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問,那就是:“溺過水麽?”
大概是最後這個問題,太過不合時宜,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他沒有開口。
一個七歲的不會水的孩子,沒有任何道具輔助,無數次跳進一口井,存活率是多少?
馥碗對男人突如其來的安靜有些不适應。
他幹脆仰頭喝完了熱水,把杯子推了過去,不知道為什麽,就解釋了一句:“不下井會很奇怪,這裏沒有井,沖冷水也一樣。”
羅域擡起頭,看着異常冷靜的少年。
馥碗是真的對這樣的行為習以為常,他根本不知道害怕,或者說并不在意。
羅域走過去,把杯子接到手裏,又倒了半杯回來,遞到男孩的手裏。
他長得很高,這樣站在輪椅邊上,想要和馥碗說話,就要很深地彎下腰,伸手撐着輪椅的扶手。
原本還有一個為什麽不睡覺的問題要問,但此刻羅域覺得,已經知道答案了。
寂靜的深夜裏,男人眉眼低垂,同抱着杯子的少年對視,輕聲說:
“雖然泡井水已經成了馥碗小朋友的習慣,但你要知道,你現在還在長身體,長期這麽受涼,身體遭不住。你想一直保持這個身高直到我這個年紀嗎?”
馥碗不知不覺就皺起了眉,問:“真的會這樣?”
“當然了。尤其是你成天不睡覺,更影響發育。”羅域擡手在少年頭上比劃了一下,輕聲說:“要長到一米八,你還需要很多努力,比如,現在去睡覺。”
馥碗下意識想反駁,卻又沒有,只扭過頭,說:“你先走開。”
羅域直起腰,後退兩步坐回了椅子裏。
少年端起杯子一口氣灌完水,随即自己把病床上的小桌子疊了起來,撐着輪椅扶手就想挪到床上。
誰知旁邊的人突然伸手一勾,馥碗腰身一緊,整個人就被輕輕巧巧地提到了床上,他皺眉看過去,男人便若無其事地收手對他笑。
馥碗不會罵人,只好扯過被子裹到身上,翻過身閉上了眼。
他沒有問對方怎麽還不走,羅域也沒有出聲,大約是忘記了。
病房裏的燈依舊亮着,只是換成了光線更暗的一盞,寂靜中,男人似乎重新坐回了椅子裏,便再沒有動作。
馥碗又撐了半小時,終于還是松懈下來,睡了過去。
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在夜裏睡着,卻覺得非常安心,就連常來造訪夢境的那口井,也不知所蹤,只剩下男人深深的眉眼,從始至終,安靜地、溫和地注視着他。
***
馥碗出院之前,最後一次見到羅域,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
那天下午羅域突然來了,說要推他去花園看花。
馥碗幾乎沒有見過花,便同意了。
天氣并不像前幾日那麽炎熱,陽光僅僅是溫暖的程度。
馥碗的輪椅停在花叢邊上,羅域站在他身邊,長長的影子垂在地上,看着更加高了些。
這裏其實不應該種玫瑰,卻不知為何,大片大片的玫瑰競相盛開。
馥碗正想着,手邊忽然覺得癢癢的,猛地低下頭,就見一朵火紅的玫瑰,正挨挨蹭蹭地磨着他的手背。
羅域也注意到這一幕,眼裏便漫出了笑意。
少年手骨纖細,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就非常明顯,襯着嬌豔的紅玫瑰,恍惚間透着一種禁忌的美感。
可這卻是一個小孩調皮的惡作劇産物。
馥碗回過頭,果不其然見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抓着一支玫瑰戳他的手,玩得笑眯了眼。
那孩子穿着附近幼兒園統一的水手服,胖胳膊胖臉蛋,看着像個團子。
注意到馥碗冷冰冰的目光,小男孩忙瑟縮地把玫瑰奪回去,抱到懷裏,圓圓的黑眼睛咕嚕嚕靈活地轉了轉,就奶聲奶氣地說:
“哥哥是大孩子了,為什麽不走路?還要玩車車?”
馥碗抿了抿唇,不知道怎麽回答。
羅域單膝蹲了下來,說:“小朋友,哥哥腳受傷了,所以要坐輪椅。”
小男孩聞言連忙騰出小胖手,捂住嘴巴,嗚嗚嗚地搖了搖頭,可憐巴巴的樣子,見馥碗一句話沒說,才小心翼翼地挪開手,說:
“那哥哥要聽爸爸的話,好好打針,喝藥水,好了就能去游樂園玩了。”
馥碗頓了頓,應了一聲:“嗯。”
小男孩驚訝地睜大眼,似乎沒想到這看起來很酷的哥哥會回答自己,他鼓起勇氣正想說話,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
“兒子,該去接你媽媽了。”
“好耶!”小孩歡呼一聲,也顧不上說話了,轉頭就捏着那支偷摘的玫瑰往一個中年男人身邊瘋跑,很快就一把撲到了男人腿上,被抱了起來。
馥碗靜靜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遠去,忽然轉頭問:
“為什麽你剛剛叫他小朋友?”
羅域挑了挑眉,“那孩子最多6歲,叫小朋友不是應該的嗎?”
“那我16歲,你怎麽也叫我小朋友?”馥碗的表情非常認真,皺着眉說:“6歲才是小朋友,你就不應該那麽叫我。”
羅域聞言無奈地反問:“難不成叫你大朋友?”
馥碗為難地抿緊了細薄的唇,眸色相當執拗。
羅域低頭看了他一會兒,才轉身推着輪椅繼續往前,眸色淺淡,映着細碎的日光,輕聲說:
“不管是6,16還是26,只要一天不好好吃飯睡覺,你在我這都是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