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平安客棧(三合一) (1)
場外,正實時觀看測試境的幾位導師,俱都低聲談論起來。
坐于正位的杜明瀾眼眸彎彎,笑得如沐春風:“這程隊長,倒是指揮的一把好手。”
一個有些蒼老的中年男人面上卻浮起不滿之色:“劍走偏鋒罷了。這樣的指揮險而又險,若不是依仗那酒修技能厲害,這幹字一隊,當即就要被她的任性指揮淘汰出境!”
杜明瀾微微轉頭,斜瞥一眼與自己共事的法修導師,仍舊笑道:“他們本就是一隊,了解隊友技能,熟悉運用,恰恰算是最健康的團隊模式,何來依仗?”
“程伏這個【指揮位】作為總覽全局的存在,将身為【均衡位】的酒修顧達發揮出[牽制]與[主攻]的作用,怎麽到了胡導師的嘴裏,便成了胡亂指揮?”
胡風冷哼一聲,振袖道:“杜明瀾,你伶牙俐齒,我不與你争。你既然喜歡這等投機取巧之輩,我胡風,無話可說!”
觀摩測試境學子表現的教舍是被單獨圈起的範疇,專門設了驗證結界,只有場內的監考與場外的評比導師才能進入此地,是不允許閑雜人等窺視的。
這結界原本密不透風,自成一處世外桃源。此時卻突有一陣凜冽寒風撲面,将衆導師面上神色都凍得凜然起來。
下一刻,雪發白衣的女劍修破空而出。
她眉眼霜寒冷峻,分明是絕色,卻無端令人退避三舍。
“燕劍尊?您不是在境內監考,怎麽突然有閑情來此處看學子實況?”
原本眉頭緊皺、臭着一張老臉的胡風此刻像換了一個人,殷殷起身,将自己座位推出,面上堆滿油膩膩的笑。
燕離看也不看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顯然是心情不大好,懶得與人過多解釋。
一時間,整個驗證結界中都陷入了一陣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負責實時轉播測試境內情境的白晶圓弧屏置在衆導師身前,一個個堆疊起來,形成小山一樣的白晶牆。
牆上的圓弧白晶屏密密麻麻,此刻衆學子大都處于正在與初始心魔首領對戰的階段。
初始心魔首領,便是如同【老父親】這般的對手,通常戰鬥能力極強,但硬傷缺陷也非常明顯,只要指揮位與各隊員配合得當,并不是太難擊敗。
但許多學子都是第一次進入這樣的歷練模式,雖然平常演武實操得并不少,卻也非常容易在面對絕對實力差距的時候心神震顫,導致自亂陣腳。
小山一樣的白晶屏幕牆上,有幾十個已經灰暗下來。
屏幕灰暗,代表着學子在測試境中已經心脈破裂,會被自動遣送出境,前往學府內的休養所進行休息。
在測試境內心脈破裂不會讓修士真正死亡,只是會在出境之後軀體虛弱。只需好生修養月餘,便能同健康修士無異。
燕離眼神冷然地在導師們身上流轉一圈,最後将目光鎖定在面部皮膚已經微有松弛的胡風臉上。
這胡風導師已經三千歲年紀,被聘入止妄府中當導師,絕大部分的原因,是在于他閱歷豐富,亦是世間罕有的上古時期修者。
他的實力在一衆導師當中其實平平,但因為閱歷輩分在這擺着,衆人都對胡風懷着對待前輩的敬意,平常起居也是對他客客氣氣、多有照料,甚至不會分配太多的課時給他,生怕累着這位活化石。
因此,胡風平常日子過得很是清閑悠哉,便越發喜歡指點評價後輩來。
程伏入府時的風頭大,胡風也早早就有關注到這個行事張揚的劍尊弟子。但自他聽聞程伏修為滞留金丹初期後,就再沒有過問有關程伏的事情。
燕離冷然的眸光掃到導師們手上正為初始心魔評分的靈珠筆,音色淡淡道:“都去評評幹字一隊,本尊要看這隊表現如何。”
導師們冷汗頓時便下來了。
方才胡風對劍尊弟子的輕蔑讨論,衆人聽得清清楚楚,想也知道他不會給程伏什麽好評價。
如今劍尊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要他們給幹字一隊評分,擺明是對胡風的話有所不滿。
胡風抓着筆的手緩緩攥緊,青筋凸現。他原本高揚的嘴角落下,而後不甘地低頭填寫起隊伍評分表格。
這燕離既然執意要護着她自己的弟子,便休怪他不客氣。
他胡風是笑臉迎人,這燕離卻一點
都不買賬,豈有這般道理?
胡風自認資歷深厚,燕離雖然是五域中的巅峰戰力,卻也不過三四百歲,到底是後輩。他一個上古時期修者,想來燕離也不敢真的拿他怎樣。
于是他垂下一顆蒼老的頭顱,吹胡子瞪眼的在甲乙丙丁四個評級中,用力地給程伏勾了一個大大的“丁”級。
他筆尖尚未離紙,就覺得身後有陣冷冽冽的風雪寒意,朝後脖頸直直撲來。
胡風有些慌亂地轉頭,就見燕離正冷着一張臉望他。
胡風稀疏的殘眉倒豎,怒目圓睜瞪了回去,道:“燕劍尊,莫要仗着自己修為高深,就不将上古前輩放在眼裏——”
他聲音頓住,見燕離撇開目光,修長的手指自案上拈起一條洗滌綢,而後覆于指尖上。
然後,燕離面無表情地揚起那只蓋着洗滌綢的手,去勢迅疾地打向胡風擱在紙上的手掌。
修長的白皙五指緊緊扼住那只又皺又老的手。
胡風手中尚還執着靈珠筆沒放下,此刻被燕離順勢扼住,強行将那“丁”評級一筆勾去,特制的評級紙上,摩擦出唰的一聲。
燕離神色不動,又如法炮制,抓着胡風的老手在“甲”級上張揚地畫了個大圈。
蘊着鋒銳劍意的指尖倏然松開,洗滌綢應聲落地。
燕離垂眸,不動聲色地在手上掐了個清潔咒,說出了來到驗證結界中的第二句話:
“活了這麽久,修為還沒後輩高,本尊倒覺得,你應該叫做‘上古廢物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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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內,陳謙茹與顧達一前一後盤腿坐着,正在進行醫修獨有的一對一療傷。
化神期醫修的本事自不必多說,顧達原本血肉模糊的肩胛,此刻已經開始長出新皮。剛長出的皮肉顏色既新且嫩,很有幾分生機勃發之感。
陳謙茹收回施術的手,抽出一支白玉膏,蘸一點在指尖上,偏頭專注地給顧達上藥:“上這藥會更疼一些,但過幾個時辰,便能恢複完好,不會留疤……”
顧達神情微凝,眼睫顫了一顫,聲調平淡道:“不必費心幫我,我能自己來。初級階段的心魔境成績應該很快就會通過腕環傳輸過來,你不如先看看自己的腕環上能不能看到成績。”
初級階段心魔晉級後,有一個短暫的休憩與查看成績的空閑,時間持續一炷香左右。
血跡斑斑的白石地面開始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依然是程伏從地道爬出來後所見的嫩綠草地。
程伏不怎麽拘束地躺在嫩草上,十分有閑情逸致,擇了條草根叼在嘴裏,明麗雙眸微阖。她正思索着師尊去向何處的當兒,就聽顧達提到腕環出成績的言語。
幾束草尖紮在程伏臉上,白皙小巧的鼻掩映在草影之間,鼻頭很是輕微地皺了一皺,随即将手腕湊到眼前。
她雙眼微眯,注了幾絲靈力在其上,就有一道方方正正的虛幻影子顯現在程伏面前——是驗證結界中導師批改過的評分紙投影。
初級心魔階段一欄中,兩道筆跡你追我趕,分毫不讓地在最前方的“甲”級和最末端的“丁”級兩處暧昧不清。
但最後不知怎的,給她評“丁”級的潦草筆跡被一道行雲流水的漂亮筆跡劃掉,然後一路延伸到“甲”處,非常豪邁地畫了一個大圈。
她盯着這面奇怪的成績單,沒弄明白。
這是有兩個導師一起給她評分,然後吵架了?
燕離淡淡的嗓音突然響起:“甲級?我們小伏可真厲害。”
程伏猛然一下坐起來,慌亂地關掉腕環投影,手有些不知道往哪擺。她吶吶道:“師、師父…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雪發劍修沉靜地凝視她一瞬,答道:“剛剛才到。去處理了一些事情,辦完回來看看你。”
她說罷,将眸斂起,道:“成績不錯。”
程伏有些羞澀,彎了一彎唇角,又像是想起什麽般問道:“師父,您知道這上面的字跡分別是哪兩位導師的嗎?筆跡挺好看,我想着回到學府之後拜訪一下。”
——她當然沒有什麽“拜訪導師”的好心眼,只是想要知道那個給她打“丁”級的導師,究竟是哪一位。
要讓她知道了,就立馬對這個導師避雷,從今往後,半步不踏進他的課堂。
程伏扪心自問,自己戰鬥時的指揮表現即使不算頂好,卻也絕不至于差到被打一個
末端的評級。罔顧學子實際表現而胡亂打分的導師,他的課,确實沒有去上的必要。
燕離聞言,一貫清冷的面色居然有些凝重起來。她沉默了一瞬,唇瓣微動:“你……覺得哪個筆跡好看?”
程伏面帶疑惑。師尊關注這個做什麽?
她心思電轉,随即明白了燕離的用意。
程伏很早就聽聞過一卷不能多改,如今看來,自己評分紙上的兩道筆跡,應當就是師尊自己的兩種行筆風格。
這個問題,正是師尊在含蓄地問她寫哪種風格好看啊!
雖然不知道師尊什麽時候愛上了練習書法,但自家師父一貫都是有話不直說的傲嬌脾性。照這般看來,她的理解應當是八九不離十了。
于是程伏開始沉眉仔細打量起兩種筆跡的差異來。
打在“甲”上的下筆流暢,顯然是筆者十分熟練的落筆姿勢;而“丁”上的筆跡有點卡頓,看上去倒像是老年人抖着手寫下的。
程伏起了惡作劇的心思,于是一本正經地伸出手,指着那“丁”上的潦草筆跡,正色道:“這個筆跡好看。師尊務必告訴我這個筆跡是哪位導師的丹青大作,待測試境一結束,必定親自登門拜訪,下學期的課,也全選上這位導師的!”
話畢,程伏明媚一笑,擡眼看燕離面上神色。
燕離眼神乍然間沉了下來,霜冷的美人面上沒有一絲笑意。她聲音沉沉,竟是有些怒氣蘊在裏頭:“這樣嗎?那你便盡管去拜訪他,以後也莫要找我。”
程伏一呆。不等她再次開口,燕離便一如來時般身形漸漸沒入虛空中,似乎從沒有來過。
師尊……怎麽了?是她方才所言有何不妥麽?
程伏陡然陷入迷茫當中,一顆心也随之沉沉浮浮。她無端有些害怕起來,師尊一向內斂含蓄,相處多日,從未露出過如今日這般的怒氣來。
師尊面上雖然清清冷冷沒有表情,但師尊本來也是個大冰塊臉,光以表情評定情緒,完全不可取。
程伏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眼神都失去了聚焦,以至于陳謙茹開口喚她的幾句,她通通沒有反應過來。
陳謙茹伸手在她面前揮了一揮:“程伏?你怎麽了,剛剛一個人在那裏說話,現在又不理睬我們。”
程伏勉勉強強收回飄渺的心神,心不在焉地回道:“沒什麽。”
陳謙茹嘆口氣,在掌心中凝聚了個安神咒,輕柔地按在程伏的黑發上:“別想太多,測試境才剛剛開始。”
腳下的嫩綠草坪開始變得虛幻起來,這是測試境在以場景提示正在休息的學子們:下一輪測試馬上将要開啓,注意做好準備。
一陣奇異的香氣傳到幹字一隊五人的鼻端,惹得辛雲澤和廖子泸猛抽了一下鼻子。
程伏有些恍然地擡眼,看見自己站在一個陳設古樸的書房裏頭,面前是臉上添了兩道新疤的老父親。
此刻的老父親面容已經不再猙獰可怖,而是恢複了正常人的模樣,只是較之先前神色更加疲憊,深深的擡頭紋有些松弛的垂下來。
她轉頭看向身周的隊友,發現陳謙茹他們四人全都變成身形虛幻的模樣,正面色茫然的看着程伏,想來也不太明白目前的情況到底如何。
老父親手中正拎着一個布包袱,布料粗糙,因為時光的緣故,它看上去已經發黃,在邊緣不起眼的位置,甚至能看到上面的補丁。
他粗犷醜陋的面容微微動一下,招呼程伏道:“重要的東西都裝在這個包袱裏頭,這個包袱是‘仙人袋’,一旦認了主,就只能被你開啓。”
粗糙的大手按在程伏頭頂,一陣飄渺的白光閃過,包袱暗沉了一瞬,随即泛起瑩瑩的亮光,變成了銅鏡般的反光面,裏頭明晃晃映着的,是一個面容看上去有些消瘦的少年臉龐。
程伏定定看着鏡中的“自己”。這是心魔主少年時候的長相,眼中含着希望的光,尚沒有對命運屈服的滄桑模樣。
包袱上倒映的少年面龐消失,緊跟着響起的,是老父親嗓音嘶啞的喟嘆:
“你真是那麽想學劍,想修仙,爹也當真攔不住你。”
“我也年輕過,我也明白你心裏頭的意氣和憤懑……可是這真的是一條歧途,我走上去之後才明白,當旁人口中所謂的‘仙人’,并不比尋常凡人逍遙自在。”
他深深的眼神看向程伏,眸裏的光澤愈來愈亮,像是覆了一層水波。
老父親眼裏盈了淚。
“爹想……斷了你的念頭,你以後怨恨我也無所謂。但我一把年紀,到現在才明白,”他擡頭望向房梁,有水滴順着他方方正正的下颔骨滑落:“道理是不管用的,路是要自己走的。”
“陳形之,爹告訴你,不要輕易懊悔,不要……走歪門邪道。”
老父親複又低下頭,将包袱仔仔細細綁好。粗短的手指看上去笨拙,但在系包裹的時候分外靈巧,一點也不像個面上刀疤橫亘的糙漢子。
他面上神色恢複了平日的潇灑不羁,有些粗暴地把手裏的仙人袋塞到程伏懷裏:“去吧,給你配了四個人,上路求道吧。”
程伏神色複雜地望着老父親,嘴唇微微嗫嚅一下,竟有種想要和他說些什麽的沖動。
而後老父親背過身去,擺手道:“不必多說,你日後記得我也好,不記得也罷,從今往後,你就是踽踽一人,再無親朋可言。”
程伏頓了一下,随即捏緊了手中包裹,頭也不回朝外走去。
甫一踏出房檻,程伏便看見身周的隊友全都從虛幻當中漸漸明晰了身形,而後變成了一個個真實存在的人,只是身上裝束全都不一樣了。
辛雲澤低頭打量一番自己的穿着,不滿道:“為什麽是一身小厮的衣服?本少爺才是貨真價實的大少爺,憑什麽是小厮!”
程伏不想理這個跋扈的小厮,轉頭看向自家隊友的裝束。
陳謙茹身上倒沒多大變化,只是藥囊的外觀有所改變,成了個簡陋布包的模樣,不複從前那個精致。
廖子泸的打扮也與陳謙茹差不太多,只是背上背着大大的行囊。
程伏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什麽變化的少爺衣着,覺得場景有些怪異。
她蹙眉想了一想,終于恍然明白事情不對勁在哪裏。
這不就是整個幹字一隊,在集體搞cosplay嗎?!
身側的顧達出聲道:“我是随行護衛。”
五官立體張揚的酒修一身短打裝束,黑發利索地束起,飒飒英姿,扣人心弦。
廖子泸眼神晶亮地看着顧達:“達姐姐,你好帥!”
顧達漫不經心地将耳後碎發撩起,“嗯”了一聲:“我也覺得。”
程伏:“……”
宅邸裏很快有仆人備好車馬,少爺與小厮一車,聘請的醫修和藥童一車。至于武力高強的保镖,自然是高坐馬車頂,這樣就能将前方危險一覽無遺。
不過更加貼合實際的說法是,一介護衛不應當坐在任何一個車廂裏,策馬有辛小厮負責,因此護衛便只能屈居車頂。
此情此景,實在是有些凄涼。
辛小厮苦哈哈地策着馬,轉頭望向車內的程伏,哀嘆道:“師姐,其實我覺得我們角色可以互換一下,我更适合當少爺啊!”
程伏懶洋洋地斜倚在馬車綿軟的靠墊上閉目養神,聞言眼睛都沒睜開,随口道:“忘記了?劍尊最讨厭一口一個少爺的弟子,要沉穩,知道嗎?”
辛雲澤頓時閉上了嘴,再不提互換角色的事情,老老實實揚鞭策馬。程伏卻被自己的一席話說得緩緩睜開了眼。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馬車精巧漂亮的窗沿。師尊讨厭的東西不過是她信口胡謅的,真要說師尊喜歡何物……她說不出來。
程伏苦笑一聲,不再看窗外景色。
她依然不明白師尊因何惱怒離去。也是,說白了她與燕離相識時日并不長久,又談何了解她的喜好、她的脾氣?
自己所作的分析,大多也都是自以為是的揣測罷了。
大乘巅峰的劍修,與她一個從現代穿越而來的頂替者,又怎會是一路人?
程伏有些嘲諷地曬笑一下。這些東西并不難懂,她從前不願深想,不過是想再多沉醉一些眼前的缱绻時光罷了。
她終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早日做完任務回家,才是正道。
辘辘的車轱辘聲在程伏耳邊一點點明晰起來,聽聲音可以辨別出,馬車不在荒郊野為,已經行到了人為鋪墊的石板路上。
石板不太平滑,微有颠簸,應當是進到了一個人煙喧嚣的小城鎮當中。
辛雲澤的聲音從馬車搖晃的帳外斷斷續續傳來:“到五稻大陸了!沒想到這地方還挺近的,
沒累着少爺……呸呸呸什麽少爺!是我。”
四周喧鬧人聲漸漸大起來,辛雲澤驅車的抱怨之聲也越來越不明顯:“娘的,這馬車的方向我一點都控制不了,全是測試境的【心魔環節】!煩死了!”
程伏恹恹地掀起車簾子,看擾攘的城鎮裏人來人往。
她眼尖,一晃眼就看到有一個深褐色短衣的青年眼神鬼鬼祟祟,生得賊眉鼠眼,正站在路邊的某個角落,頻頻朝程伏這邊的兩輛馬車望來。
程伏皺眉。這人衣着有些邋遢,身量瘦長,長得又尖嘴猴腮的,看上去便不想什麽從事正經職業的居民,倒很有那種專職坑蒙拐賣的江湖騙子氣息。
馬車的颠簸晃蕩倏然停止,“籲”一聲,辛雲澤喝止了那馬,轉頭嚎了一句:“【心魔環節】結束了,估計到地方了,下車下車!”
程伏利索地掀車簾,一步跳下馬車。落地的聲響接二連三,後頭的陳謙茹與廖子泸也已經快步走向前。
【心魔環節】指引他們停車的地方,赫然是一所布置簡樸到甚至有些簡陋的客棧。
客棧大門上的牌匾挂得歪斜,填充了紅漆的刻字也能看出明顯的斑駁掉漆,想來已經在此經營了不少時日。
平安客棧。
程伏凝視着這牌子。通常這樣的平民客棧,肯定要出點什麽事情的。江湖争鬥嘛,就是容易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生起。
說是“平安”,實際上最不讓人安心的,就是這樣的客棧。
廖子泸叉腰打量着這大門口,頗有些疑惑地摸摸鼻子:“不是吧,這大少爺自己在家住的寝屋都是金碧輝煌的,怎麽出門在外,就住這樣的破客棧?”
程伏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挂着的“仙人袋”。裏頭鼓鼓囊囊,微敞開的縫隙裏亦是輝光滿眼,可見其內錢財确實不少,不應該屈身住這樣的便宜客棧。
“是不是遺漏了什麽心魔環節沒走?”程伏一語問出。
辛雲澤頓時便跳了起來,嚎道:“沒有啊師姐,我一路趕車,路線稍微偏移了一點都會被測試境強制矯正回來,怎麽可能沒有走它的環節?我走得想吐啊!”
正此時,門口突然有客棧夥計走出。
這夥計滿面笑意,十分殷勤熱情地迎上程伏,笑意盈盈道:“哎,這邊請這邊請!客官可是向止妄去的?小店最擅接納這樣的貴客了,店內還有內部渠道,能幫助您更好趕考止妄呢!”
幹字一隊衆人突然都默然下來。
這少爺,不會就是被這麽明顯的拐騙話術,騙到這客棧裏頭的吧?
程伏還沒回答,手腳就不由自主地随着夥計的步子也一齊踏入客棧當中。
程伏:“……”
她低頭看着自發開始協調運動的手足,眼神空洞。
陳小少爺,你可真是個大聰明。
客棧一樓的廳堂人頭湧動,很是喧嚣吵鬧。這客棧外觀破破爛爛,內裏倒意外的幹淨整潔,并不同門面一般簡陋。
堂內也有不少身着華衣的男男女女,都正對酒當歌,說笑嬉鬧。不少桌邊的仆從隊列長得像流水一般,可見裏頭不少都是家境優渥的公子小姐。
夥計将五人引到廳堂裏的一張圓桌上,堆着笑道:“客官,咱家店有落座費。廳堂裏頭圓桌是二兩銀一位,雅間十兩銀一位,您看?”
廖子泸登時眉頭一凝,厲聲道:“你這店家黑心肝,二兩夠我在別家客棧開四五間天字房,到你這打個尖,屁股沾椅子,就要收我二兩銀?”
夥計笑意不改,眼裏卻已有了些微銳色:“客官若是覺得小店黑心,大可以轉身走人,這天底下,也沒有讓您強行買單的道理。”
廖子泸還待再說什麽,程伏便揚起手,豪邁地摸出十兩銀拍在桌上,而後滿面自然地落了座:“都坐下吧,十兩銀子罷了,少爺付得起。”
她一邊端着面上的傲色,一邊在心底暗爽。仙人袋裏頭錢多,花個十兩也無妨。
況且這也不是她的錢,測試境中的貨幣,她花得毫不手軟,一點不心疼。
這就是耍大款的感覺嗎!好爽!
夥計頓時換了神色,面上喜意洋洋:“好嘞,小的先給您幾位上壺店裏頭的招牌靈茶。”
陳謙茹正在位子上細細整理自己藥囊裏的瓶瓶罐罐,聞言擡了頭。
小二很快将靈茶端上桌,程伏鼻子微動,嗅
到一陣微苦卻芬芳的藥香,倏然感到幾分熟悉。
似乎在哪裏聞到過這個氣味。
她擡眼,看向夥計,卻見他并非獨身送茶,身邊還立了一個瘦得有些脫形的人。
這人長得賊眉鼠眼、尖嘴猴腮,正是那個在街頭巷尾對幹字一隊馬車探頭張望的短衣人。
短衣人此刻神色自若,絲毫沒有在街邊時的猥瑣游移之态,面上甚至還帶着微笑,同先前的姿态判若兩人。
小二将端盤一收,擦了把汗道:“這位是我們店裏的特色指導員,專負責給您介紹止妄學府裏頭行情的,能針對客官您的自身條件手把手給出建設性意見,讓您有效踏入止妄大門。”
程伏倒真來了興趣。
這店不僅收費黑,看樣子還雇了不少江湖騙子來忽悠這些人傻錢多的少爺,說話一套一套,面對客戶時成竹在胸,想必詐騙經驗豐富,已經是賺得盆滿缽滿。
她眉頭微挑,眼神希冀,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啊,這位就是我們的指導大師了吧?坐坐坐,快請坐。”
夥計:“老規矩,落座費二兩銀子。”
程伏:“……”
她銀牙一咬,拍出一錠銀元。
指導大師頓時笑逐顏開:“嘿客官,我和您說啊,這止妄學府——”
他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衆所皆知,這止妄的考核最是難通過,每年不知在這個考核中卡掉了多少有心求學的學子。”
程伏煞有介事地點頭:“是的,我曾經參加過止妄的考核,頭一日便被打回來了。”
不需要參加考核,被直接兜進學府的劍尊弟子如是說道。
辛雲澤原本正在默默喝着茶,聞言嗆咳起來,眼珠瞪得溜圓,卻愣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不打緊不打緊,考核失敗那只是你沒有找對自己合适的路子。”指導大師善解人意地勸導程伏,眉目和順道:“來,給我介紹介紹你的基本情況。你修煉境界如何?”
程伏一臉誠實地答道:“尚未築基。”
大師噎了一下,又擺上和善的笑容:“那也不要緊,我來測測你的悟性。”
他伸出兩只手指,在程伏面前微一晃蕩,而後正下神色
說道:“你從我這二指禪中,悟到了什麽?談談你的理解,說最真實的感受就好。”
程伏微笑,袖底的拳頭輕輕攥起:“大師,恕我愚鈍,實在是沒有看出什麽精妙之處。”
唯一能看出來的,便是這騙子的騙術尚有進步空間,一番話下來,容易讓人覺得他腦子不太好。
短衣人先是長籲短嘆地扼腕了一番,随即神色肅穆,沉聲道:“客官,你天賦不高,悟性又實在不好,換了別人,我都覺得多說無益。不過我見你是個通透人,便好心指點你一條明路。”
廖子泸将茶舉高,角度剛好能顫巍巍擋住她嘴角瘋狂上揚的弧度。
程伏面上露出緊張之色,情不自禁伸手揪住短衣人的衣袖:“大師,千萬指點指點我,我可以給你錢,怎麽樣都行,請您給我指一條明路!”
辛雲澤又一次嗆咳出聲。這次嗆得有點厲害,咳得少年白皙的臉龐通紅一片。
短衣人伸手,在自己的領口處摸摸索索了一番,摸出一片邊角有些發皺的白色卡片來。
這卡雖然邊角不大齊整,但看得出來卡片材料很是不錯,在客棧的天窗下泛着微微的光澤。
短衣人抿起自己的尖嘴唇,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似乎是覺得這樣能夠顯得更加神秘權威。他雙手捧着這張卡片,姿态小心翼翼地遞給程伏。
低低的聲音在程伏耳邊響起:“客官,您悄悄看——掩着點,莫讓周遭人窺見了。”
程伏心下好笑,卻也沒有展露在面上。她神色緊繃地點頭,順着短衣人的意思擡臂用袖子擋着,埋頭進去看那卡片。
潔白的卡片做成了很有現代味道的名片格式,最顯眼的便是居于左端的人物小像。
雪白的長發披肩,眼眸漆黑,是個容貌絕代的女子。
倒是與她師尊有幾分相像。
下一秒,程伏清亮的瞳孔驟然緊縮,因為那名片頂端入眼的名字,赫然是“燕離”兩個端正的正楷大字。
程伏臉上神情終于有了些微的崩裂。這真是把一個活人當傻子來哄騙,要真有人會上這樣的當,可以說是傻子他媽給傻子開門,傻到家了。
短衣人見程伏的表情有了肉眼可見的震驚和崩裂,心中喜意更甚,篤定面前這小少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肥羊了。他不動聲色地嘆口氣,眉目微揚道:“怎樣?”
程伏:“……恕我冒昧,這個燕離的名片是你自己制作的嗎?”
語落,她突然覺得面前的空氣有些微波動。
短衣人萬萬沒想到程伏看完名片後說了這麽一句話,當下有些急了:“什麽自己做的,這是燕劍尊親手發給我的!”
程伏哦了一聲:“這樣啊,那您真是人脈廣泛,連無容劍尊這樣級別的人物都能夠交際到。”
言罷,她揉了揉眉心,覺得有些許心神疲憊,又擡手執了盞靈茶啜飲起來。
在她看不見的視角死角處,那方才名片上雪發黑眸的昳麗面容,此刻就在程伏身後。燕離定定盯着程伏飲茶的背影,眼神深邃暗沉。
短衣人聞言故作謙虛道:“沒有沒有,舊日的老相識罷了。彼時燕劍尊尚未有如此聲名,我不過是占了個近水樓臺的便宜。”
茶桌上,辛雲澤和廖子泸的咳嗽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就連程伏也有些沉默下來,只是微微颔首,而後低頭一口一口飲茶。
短衣人見這桌上沒有回應,又都在嗆咳或者喝茶,一時間也有點尴尬。他掩飾般地清了清嗓子,道:“客官,您這帶出來的下人怎麽都好似不太舒服的模樣,是在路上害了什麽病?”
言談之間,他陡然被自己的猜測驚了一下,随即不動聲色地将屁股朝外挪了一挪。
一介凡俗人的微小動作自是逃不過幹字一隊的五個修士眼皮,一時間廖子泸和辛雲澤眸底俱都浮起一絲厭惡鄙夷之色。
程伏面色也不大好,亦是狀若無意地輕咳一聲,道:“便不勞大師操心我的人了,這報考止妄之事暫且明日再議吧。我有些疲乏了,喊你們夥計安排間房來。”
短衣人見狀,也不好再多說,揚手招呼夥計過來。
程伏終于站起來,朝樓梯口處一轉身,腳步乍然頓住。
眼前是燕離淡然冷冽的眉目,黑眸幽幽沉沉,只程伏轉過身時,久久凝滞的眸光終于微動了一動。
程伏表情崩裂,搓了一把眼睛,卻見面前的師尊眸色更加深沉,蘊着濃厚的、她看不懂的情緒。
師尊是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她到底聽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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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客棧天字房內,程伏端坐在紅木椅上,眸光閃亮地看着燕離。
燕離依舊沒和她客氣,一屁股就坐在了客房裏頭的床上。
沒等程伏發問,燕離便直直看她,率先開了口:“在測試境內喊出我的名諱,所為何事?”
沒有自稱“為師”。
程伏愣了一愣,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