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維玉仙君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布料被浸濕,黏在皮膚上,使他覺得渾身不自在。

眼前的流寒仙君講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言,臉上也無表情,這樣子哪裏像是他說的“讨個桃子”,就差沒把“搶”字寫在臉上了。

維玉做了神仙,每天過得優哉游哉,已經很久沒有切身體會到這樣的慌亂之感,桃子還在飯廳裏消食,維玉仙君忍着沒有向屋裏看,不自覺地移了移身子,妄圖擋住流寒仙君的視線。

但恐怕連他自己也相當明白,這麽做無異于螳臂擋車。維玉開始後悔起來,他稀裏糊塗成了仙,順遂肆意地在天上活了五百年,一點上進心也無,恐怕變得最溜的法術便是送小桃一件漂亮衣裳。從前他以為只要掙多些錢就行,練那些修為有個什麽用,他維玉沒有神仙朋友,也不得罪別人,這麽下去逍遙百年或是千年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維玉仙君悔出了老血,尤其是此刻,站在流寒仙君面前,明明對方什麽也沒做,維玉卻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場壓制着自己,令他失去了挺直腰板硬氣說話的能力。

他原來以為自己一生安穩,沒有軟肋,根本用不着修煉。可老天爺偏偏開了恩,瞧見了他的孤單,賜他一個桃子,卻也讓他發現自己沒有力量保護所愛之人。

維玉忍住可怖,故作輕松道:“原來是流寒仙君,好久不見了,我府上沒有什麽桃子,若是您想吃桃,我現在便帶您去一趟南境桃園,選一個桃王送您。”

流寒仙君巍然不動,眼神如同帶了鈎子,直直地往維玉仙君府裏看。

“我不需要那些,我只要你府上的那個,前段時間總愛上雜志的那位少年,他可是桃子成了精?”

維玉仙君攥緊了拳頭:“不是,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流寒仙君笑了,笑容裏卻一點兒親切之感也沒有,反而極為鋒利,擺明了不相信維玉說出的話。

“維玉仙君,你別忘了,那位少年可是給你的桃汁産品拍過廣告的。”

維玉緊張,處在要緊時期,平日裏的油嘴滑舌通通消失得幹幹淨淨,被流寒仙君這麽不客氣地一戳破,立馬嘴拙起來。

他雖不似流寒仙君這樣修為深厚,卻也不樂意把自己的桃子拱手讓人,維玉仙君想了想,又道:“流寒仙君,您要是想吃桃子,我就送您幾箱,我這兒真的沒有您說的那位……”

流寒仙君打斷他:“我不吃桃子。”

維玉的心快被揪碎了,不敢接流寒仙君的話。

流寒仙君嘴角扯出一個笑,一點兒溫度也沒有:“我要那桃精來煉丹。”

維玉仙君腳下一軟,險些跌坐下去。

或許流寒仙君的一番話真正觸到了維玉的心窩子,剎那間不曉得哪裏生出來的勇氣,維玉挺直了腰板,把流寒仙君往後推了幾步,推出了仙君府。

維玉仙君的喉嚨裏也似含了一塊冰,是一點兒情面都不願意講了,朝流寒仙君冷冷道:“仙君請回吧,不送。”

流寒仙君卻不計較他的失禮,勢在必得般地盯着維玉:“那麽我晚些時候再來取。”

他這次沒再用“讨”字,直接告訴維玉,他會再來“取”。

維玉見流寒仙君轉身走了,立刻跑回了屋,腳上的骨頭好似被醋泡軟了一般,屢次三番站不穩,險些被門檻絆住跌一跤。

小桃還坐在飯廳裏,見維玉來了,便站起身來,道:“誰來啦?我們一會兒去哪裏玩?”

維玉仙君心煩意亂,随口答道:“有個神仙上門來訂桃汁。”

小桃聽罷,縮縮肩膀,道了一聲“哦”。

維玉深呼吸了幾次,穩住了心神,對小桃道:“桃子,今日我們不出門玩兒了,這段時間都不要出去。”

小桃很是失望:“為什麽啊?”

維玉不敢對他說實話,怕吓着他,只能胡謅:“這兩天仙界爆發流感,傳染力大得很,不小心得了病就要在床上躺一兩個月,忒吓人。”

小桃沒得過流感,不過聽維玉說得這麽恐怖,便也乖乖點頭聽話了,完全忘記了神仙可能不會生病的這一事實。

這一天過得很溫馨,維玉教小桃寫了幾個字,又給他畫了一幅桃花圖,餓了溜到廚房,兩人合作,揉了一大碗湯圓吃;維玉又找出仙君府為數不多的、用來充門面的兩本詞書,給小桃一句句念出來,告訴小桃凡人是怎樣喜愛春天,看見桃花盛開時,又有哪樣的歡喜,解釋了幾句有關相思愛慕的詞句,字裏行間全都藏着隐忍又深刻的愛。

小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見仙君太過投入,沒一會兒,竟把眼睛也念紅了。

小桃湊到維玉跟前,拍拍維玉的肩膀道:“仙君,你在傷心什麽?”

維玉抱住他,很久沒說話,又過了很長時間,才說了一句:“是我沒用。”

他很明白,即便是把小桃藏在仙君府,流寒仙君說要來取,便一定不會空手而歸。思及此,心如刀割。

小桃親了親維玉發紅的眼眶,笨拙地安慰他道:“仙君不要難過,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維玉吻住了他的唇,快樂的時候要吻,傷心的時候也同樣需要,維玉很久沒哭了,閉眼的時候,眼淚從眼眶中滑落。我對你不住,維玉這麽想着,連心都要碎了。

小桃縱使再遲鈍,也覺出了維玉的不對勁,一整天都尤為乖巧,沒有同維玉仙君頂嘴。

夜晚,小桃準備入睡時,聽見維玉仙君敲他的房門。

“桃子,今夜……過來同我一起睡。”

小桃笑了:“仙君可是害怕妖魔鬼怪?我同炙晏姐姐去人間的時候,瞧見人間的孩子各個夜晚都害怕妖怪,要爹娘陪着一起睡。”

維玉也笑了:“是,我很害怕。”

小桃便抱着枕頭同維玉一起去了主卧。

兩人躺着,一時沒有睡意,便看着窗外的月亮發呆。

維玉給小桃講故事:“小桃,你可知道,那月亮上有搗藥的兔子?”

小桃道:“啊?我不知道,你可以帶我去看嗎?”

維玉撫着小桃的頭發,應了他:“嗯,往後要是有機會,我就帶你去看。”

小桃又問道:“兔子搗什麽藥呢?”

維玉把小桃攬入懷中,親了親他的頭發。

“兔子其實不是在搗藥,是在搗碎寒鐵般的心。”

“什麽意思?”

維玉仙君告訴他:“凡間總有好多苦戀,一方求而不得,一方視若無睹,求而不得的那一方總要多受些委屈,那委屈攢夠了,實在是消解不了,便要在夜晚對着月亮祈禱。”

小桃道:“祈禱什麽呢?”

維玉道:“祈禱月亮娘娘能把他們所愛之人的寒鐵心搗碎一些啊,讓他們好好看看自己的愛意,不要視而不見,不要當作兒戲。”

小桃嘆了口氣:“那他們蠻可憐的。”

維玉輕聲笑了。

他從前或許也有一顆寒鐵心來着,好在遇見了這顆桃子,軟軟甜甜,硬是把他的心給化軟了。

維玉有些困了,不自覺地把小桃抱得更緊,對小桃道:“寶貝,你怕黑不怕?”

小桃點點頭,打了個呵欠:“有一點。”

維玉道:“不要怕,若是你真的去了那黑漆漆的地方,不要亂走,不要哭,站在原地等一會兒,我會來找你。”

小桃握住了維玉的手,道:“我知道啦,你說過的,我是你的桃子嘛。”

維玉進入了夢鄉,沒有做夢,整個人像在雲裏漂浮着,渾身無力,睜眼已是天明。

窗外的天空一片澄淨,有兩只鳥兒站在樹枝上叽叽喳喳叫着,起了風,便随着竹葉一塊兒飛走,在空氣裏劃過一道口子。

維玉的懷裏已經空了,什麽也沒有,被褥也只有他一個人的溫度。

維玉起了床,穿上衣服,廚房飯廳院子通通找了個遍,沒有人應他,四周寂靜着,好似回到了從前一個人的時光。

他擡頭看看天空,湛藍明亮,流雲安靜地飄着,竟是模糊了時間,一分一秒,與一刻鐘,一個時辰,一百年,都無其他區別。

維玉仙君走回廚房,昨天他和小桃做了很多湯圓,說好了留作今天的早餐的。一個個白團子放在竈臺上,圓潤可愛,看上去甜得很。這樣多,維玉仙君心想,他一個人真的吃不完。

小桃也睡得很好,卻是被凍醒的。

冰冷順着骨縫鑽進了心裏,小桃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冰室中。

面前站着一位高大的仙君,面相看上去比他身下的冰塊還要冷,小桃有些害怕,卻找不到可以躲的地方,他四處望了望,沒有維玉的身影。

流寒仙君道:“醒了?”

小桃點點頭,不敢說話。

流寒仙君又問道:“冷嗎?”

小桃打了個寒顫。

“一會兒進了爐子就不冷了。”

小桃話也說得囫囵,背上的汗毛根根豎立,他絕望極了,流寒仙君不曉得用什麽法術禁锢住了他,小桃想逃跑,發現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兒力氣。

“你,你想做什麽?”

流寒仙君很有耐性,答他:“拿你煉丹。”

小桃連聲音都在顫抖:“你要吃我嗎?你要吃人嗎?”

流寒仙君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不是人,你是個桃子,是成了精的仙桃。”

小桃倔強道:“我也是人,維玉仙君說我是人!”

流寒仙君笑了:“你天真愚笨,不懂情愛,維玉說點好聽的哄你兩句你還全都信了,你是人?我沒見過這樣蠢的人。”

小桃不曉得什麽時候流了眼淚,他不願意聽這位仙君刺耳的話,他想維玉,也想回家,這兒太冷了,他一刻也不願待下去,昨天他還與維玉仙君約好了早上吃湯圓的,若是還不回家,維玉仙君指定要把自己的那一份給吃光了。

可聽罷流寒仙君的話以後,小桃又平靜了下來,胸口滾燙着,好似有什麽要沖破屏障,在他的體內沸騰。

小桃鼓起了勇氣,直視住流寒仙君的眼睛,問道。

“仙君,什麽是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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