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狼入羊口(七)
鳳绮生與周向乾千辛萬苦溜至天機門後殿時,忽見殿內有弟子魚貫而出,神色匆匆,往他們的方向前來。周向乾心中大驚,以為他二人行蹤就這樣被發現了,立時面上一熱。
鳳绮生卻按住他:“稍安。”
天機門此刻派出弟子,一定另有隐情。莫非歐陽鶴與天機門祖師父一言不和打起來了?鳳绮生惡劣地想,那便可好了,坐山觀虎鬥,等他們兩敗俱傷,再各補一刀,天下太平。
虧得天機門後殿諸多花草樹木,又因弟子來去神色匆忙,教主與周向乾藏身于後,竟一時無人察覺。天機門弟子中大約也有人不明情況的,疑惑道:“祖師父要給我們教課,大師兄為何急急召令,令我們前往觀音崖?”
“聽說觀音崖闖了外人來。大師兄要驅趕出去,讓我們前去學習天機門規。”
“哦?殺雞給猴看麽?”
等他們一衆匆匆離去。周向乾才放下心來,自語道:“怪哉。除了我們還有誰來。”
總歸是哪個倒黴蛋。教主并未放在心上。歐陽鶴與天機門老頭子在一處,弟子們又都去了觀音崖,豈非說明如今天機門內空空如也,任由他闖?這當然是個大好時機。鳳绮生記得,天機門內藏經閣,封有許多密宗卷書,不消多的,拿他三五六本,便是賺了。且當年去他鎏火教中的西陲祭師,便自天機門而來。要解教主如今之困,此地豈非陣法之眼?
就因如此,鳳绮生才一直忍耐不發,跟着歐陽鶴,一路行到了五儀山。
這可真是瞌睡送枕頭,趕早不如趕巧了。
周向乾正在此刻道:“不如我們去瞧上一瞧。”
鳳绮生正欲一人前往藏經閣,聞得此言,心生一計。
“你且先去。我去瞧瞧盟主他們在做甚。”
兩相比較,自然是歐陽鶴這邊更重要一些。周向乾有些猶豫。
鳳绮生道:“若我被發現了,倒沒甚麽。你總該給自己一條後路。如若觀音崖的人比較重要,巧來還能立一功。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他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沒有道理也得有道理。若非教主瞧周向乾還有些用,說不得下山還得靠人幫一把,他早就甩臉走人,哪這麽多耐心又哄又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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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将周向乾支走,鳳绮生無聲勾了勾嘴角,整個人似條魚一般,貼着牆角滑了過去。藏經閣與觀音崖相距不遠,他只記了個大概的方向。教主經過弟子房時,心中一轉,腳步便也一轉,見四下無人便悄聲溜了進去。再出來時,便不見手腳無力的瘦弱青年。
一身白袍藍褂,銀冠高豎,正是天機門弟子了。
認得歐陽然的人,原就少得可憐。教主換了身衣裳,頓覺走路也輕快許多,大搖大擺,光明正大,瞧見一位掃地門童便迎了上去。
那掃地門童眉心一點紅痣,很是機靈:“師兄去藏經閣做甚麽?”
鳳绮生裝模作樣道:“哦。大師兄急着去觀音崖走不開,令我去取些東西來。”
實際如今天機老頭的大弟子是誰,鳳绮生屁都不知道。但這不妨礙他将謊話信手拈來,不論哪門哪派,大弟子的身份,不出所料,均就在門主掌門之下,區區藏經閣,自然是能進的。掃地門童不疑有他,痛快指了路,嘆道:“大師兄真辛苦,忙着收拾魔教孽徒,連藏經閣,都來不及去了。”
鳳绮生正要轉步前行的腳一頓。
他又轉了回來。
“你說甚麽?”
掃地門童被這位師兄忽然嚴厲的目光吓了一跳,疑惑道:“師兄不知道?觀音崖上有魔教弟子闖進來啦,還想闖天機門禁地呢,幸得師兄們發現得早。師兄,師兄?”
他扯着嗓子喊,可那位師兄已經跑地飛快,只留衣袍翩飛,已尋不見人影。
“奇怪的師兄。咦,他似乎有些面生。玄字輩的麽。”
門童撓着頭,只嘀咕了一下,便繼續去掃他的地了。
算來,不論是之前,還是後來,鳳绮生與趙青,向來聚少離多。
教主高高坐于殿堂之上,底下諸事有兩使操勞,左右兩使統管四堂,四堂統管十四廳。劍意與血淵兩閣分管刑堂與暗部。一切有條不紊。根本不需教主費心。他與趙青見面的機會,也很少。唯二兩次頗有印象,大約一回是剛入中原時,他與趙青均很稚嫩,見了中原大好風光,便顯出少年心性,偷跑出教戲耍了一通。後不久,鳳绮生便代父與歐陽鶴大戰于黑水河,他歸來時,就瞧見受令鎮守總教的趙青一臉擔憂之色,很是難得。
後來,趙青便全然抛卻了少年心性,一味習武練劍。劍術飛漲,人卻愈發沉悶寡言。直至那回一夜挑了十三寨,血染秋水,一戰成名。第二日晨曦初起,趙青猶如煞神,浴血而歸。鳳绮生就等在門外。趙青見了他,恭恭敬敬叫了他一聲:“教主。”
彼時二人之間只有沉寂。鳳绮生沉默良久,才淡淡嗯了一聲:“回去罷。”
之後除卻公事,便不如何交流了。
若非教主受前世所累,今生原本亦是如此。
而這一回,距他與趙青在客棧分別,已有二十日。
鳳绮生幾乎快認不出這個人。
如今尚算初春,綠意萌生,萬物破土。可偏遠高地,卻仍會下雪。五儀山在西北,地勢又很高,在這個時節,忽然下起雪來,再正常不過。趙青站在觀音崖,一手持秋水劍,一手握神琅草,正與天機門對峙。
天機門大弟子乃天字輩,喚為天無心。
天無心同他的名字一樣,性情淡薄,苛刻教條,無情無心。有人犯了天機門的門規,便該受到處置。不論這個人是誰。無人能在闖進觀音崖後全身而退。在天無心眼中,趙青已是個死人。但借由這次機會,他亦想在天機弟子面前,好好立一立規矩。早該讓世人知道,天機門,是不可冒犯的。
山中天氣,一不高興,臉就變得很快。溫暖與寒冷,只有一朵雲的差別。山峰處雲霧缥霭,掩住了側峰,山谷中逐漸漫起雲霧。陰沉的天氣中,雪勢漸大了。
趙青一定已站了許久,連秋水劍上,都粘着了雪花。
天無心冷冷道:“交出神琅草,便饒你一命。”
他嘴上這樣說,但心中明白,饒一命,與有命活,是兩回事的。
趙青目光如同利箭:“天無心。神琅草與你天機門并無用處。你借我做個人情,日後我自當以命相還。”
天無心忽然收了劍:“好。”
趙青想不到他如此好說話,當即大喜。不料天無心道:“既然如此。我問你,你姓甚名誰,從何處來,闖我天機門為何,盜神琅草為何。你若一一答出。我便給你一個機會。”
趙青一怔。
鳳绮生亦是一怔。他看到趙青面上閃過掙紮與猶豫之色。鳳绮生是知道答案的,可趙青卻不願意說。他一定是不想透露他此行為誰,亦怕給鎏火教招惹事端。
見趙青久久不出聲,天無心冷笑道:“你連一句實話都不肯說,對我天機門,便毫無誠意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乃鎏火教劍意閣主,所盜神琅草,為的是鎏火教主。”
鳳绮生原本正隐匿在衆多弟子身後,聞言心中一震。天機門如此快便得到了消息?
趙青臉色大變,一下就陰沉了下來。
他挽了個劍花,冷冷道:“你知道太多,我便不能留你了。”
天無心仿佛聽到了莫大的笑話,他哈哈大笑兩聲,方說:“趙青,你只知觀音崖的神琅草有治人未病起死回生的功效,卻不知,只有天機門祖師爺,才知曉神琅草真正用法。你只将它拿回去,神琅草不過與路邊野草無異。現今,你還不從實招來?”
天無心說着,神色忽然嚴厲起來,袍袖一振:“你既無心相求,便趁早滾蛋。”
他所說是否屬實,趙青完全不知。神琅草能起死回生,是司徒瑛與他說的。他不信教主就此長眠,只要能有法子相救,別說是天機門,便是天門,他也要上去闖一闖。觀音崖是天機門重地,素有弟子把守。趙青在山中藏埋了幾日,才找到空隙,盜得神琅草。若非正巧天無心前來巡查,他早就脫身了。
可世事就是這般不湊巧。
眼前天機門個個抱劍當胸,咄咄逼人。身後是懸崖斷壁。底下雲霧翻滾。遠方杳無天際。手中是那棵冰冷的正在逐漸失去生機的野草。難道,真需要天機門祖師相告,方知曉用法?
趙青不知道。但他面上神色變化多端,眼中掙紮萬千。
忽然,鳳绮生瞪大雙眼,情不自禁往前一邁。
因為趙青忽然雙手抱拳,單膝跪地,低下了頭。
他大聲道:“鎏火教弟子趙青,求天機門主一見!”
天無心自然也想不到,趙青會放低姿态至此。他愣了一下,便哧道:“無用之功。”
可趙青不在意。他只是大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鎏火教弟子趙青,有要事相求。請天機門祖師一見!”
“鎏火教弟子趙青,有要事相求。請天機門祖師一見!”
天機弟子議論紛紛。天無心淡淡道:“他要跪,便讓他跪。他想求,就讓他求。”
觀音崖的聲音,即便內力再雄厚,也很難傳到前殿的。
可是天機門祖師功力超卓已入聖境,他一定能聽到。
眉睫已落滿霜雪,趙青毫不在意。
“鎏火教弟子趙青,有要事相求。請天機門祖師一見!”
大雪紛飛,空谷絕響。趙青一個人,在諸多天機門弟子面前,跪了下來。可他雖然跪,面上卻并無一分屈辱之色。鳳绮生看着他目光堅毅,神色堅定。聽着他從聲音清朗,到聲嘶音啞。怔怔然良久,方覺手心劇痛。原來,竟是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
他記起前世他最後一眼,見到趙青面容劇恸,飛身撲來,全然不顧身後刀劍相向。那時的趙青,已是兩鬓發白。而今的趙閣主,年紀尤為輕,可頭發上覆了點點白霜,卻與那時模樣忽然重疊了起來。這一幕,令鳳绮生有如陷入空白之境。
待他自震驚中回過神來,忽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