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狼入羊口(九)

周向乾循目看去。天色蒼茫,因雲霧雨雪的緣故,瞧不出邊際。便在那片蒼茫中,緩緩落下一人。着雲靴,持拂塵。他衣袍振起時,是連風聲也沒有的。落地時,比雪還要輕。那人發須皆白,長眉垂條,一雙眼卻炯炯有神。正是天機門祖師,歸長海。

所有人都在看他。

所有人又都不在看他。

只因歸長海威望頗重,于天機門乃泰山一般存在,令弟子不敢逼視。

歸長海朝趙青走過去,經過天無心身旁時,道:“起來。”

于是天無心站了起來。天機門弟子,都站了起來。白花花銀閃閃一片人群中,獨着玄衣的趙青,就顯得尤為顯眼。仿佛宣紙之上一滴墨。趙青看着歸長海朝他徐徐而來,手上掐人的力道不但沒有放松,反而更用力了幾分。

此人魄力極大,趙青眉間籠上凝重。他怕是敵不過對方一掌。

歸長海看着趙青,道:“先前是你要見我。”

趙青道:“是。”

歸長海又問:“你是否誠心而來。”

趙青又道:“是。”

歸長海便看了看他手中弟子。趙青眼明,心知在天機門祖師面前,他根本耍不了花樣。于是痛快将人放了,一推将他推回天無心身邊。便在下一刻,他忽覺胸口如被巨石拍擊,一口血猛然噴了出來。對岸的鳳绮生看得真切,面色驟變。

趙青一退三丈遠,勉強方能站立,心中震驚。這自然是歸長海動的手,只是,他竟然不知歸長海是何時動的手。天機門門主的功力,竟到了無風自動的地步?

可趙青畢竟是趙青。他既然找上門來,便已做好覺悟。當下只咽下口中腥血,抱拳恭敬道:“在下趙青,特來請門主告知神琅草的用法。”

歸長海道:“你盜我神草,擾我門派,抓我弟子。現與我說請?”

趙青立馬道:“實為迫不得已。只要門主肯幫晚輩。要晚輩如何負罪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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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長海淡淡道:“我不救魔教教主,不授魔教中人。”

若目光能化劍,此刻天機門怕是要被劍海淹沒。鳳绮生眼神冰冷,心中将歸長海罵了三十六代。祖上十八代,祖下十八代。可教主再怒火濤天,如今卻不能輕舉妄動,不然便是在給趙青壞事。趙青既已受苦,自然不能無功而返。如今此刻,他一定要讓趙青全身而退。至于這筆賬,日後再與天機門算。魯莽行事的趙青,亦不能輕饒。

殊不知。

趙青反應極快道:“我不是救他。”

歸長海有些詫異。

鳳绮生也有些詫異。這小子折騰半天,竟然不是為了他?

便聽趙青鎮定道:“我此來非劍意閣主,所救亦乃心上之人。與鎏火教并無幹系。”

鳳绮生:“……”他開始懷疑人生。

所有人都沉默了。

連天無心也沉默了。

周向乾拉了拉鳳绮生的袖子:“他心上人是誰。”

鳳绮生硬邦邦道:“不知道。”

趙青所來究竟為誰,歸長海并不如何在意。既然他說不是為了鳳绮生而來,他便當是如此。橫豎門規已違,責罰需受。歸長海道:“好。你既有心,想來是性情中人。你闖我天機門一事,我若睜眼放過,傳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你受我三掌,此事便一筆勾消。我不但告訴你神琅草用法,更任你下山來去。”

三掌!

趙青心中一喜,又一沉。

歸長海的三掌是何概念!若天無心三掌尚可一試,歸長海三掌,即便鳳绮生在此,亦要丢了半條命去。鳳绮生亦是萬萬沒想到歸長海竟如此老奸巨滑。嘴上說得絲毫不出差錯,實則下手陰狠毒辣。早知如此,剛才那把火,真是放小了。

趙青只掙紮了一下,就說:“可以。不過晚輩有個請求。”

天無心道:“話真多。”

趙青道:“門主面前要你插什麽嘴。”

說罷不顧天無心瞬間難看的臉色,正色道:“若晚輩先受前輩三掌,到時丢了命,卻不知神草用法,豈非十分不公平。不如前輩先将用法告知于我。我甘願受掌。”

趙青在歸長海眼中,便已與蝼蟻無誤。這與歸長海來說,不過是早一刻出掌與晚一刻出掌的區別罷了。他微微颔首,露出一個頗為慈祥的笑來。“也罷。這本沒什麽。只是這草你立即使用就罷,但你長途跋涉,等你帶回去時,它已與野草無異。需得重新植入土中三七二十一天,以雪水澆灌。屆時取了即用,方有治病救人的功效。”

趙青點點頭,抱拳道:“受教。”而後他便閉上了眼,似要低頭受罰。

鳳绮生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卻見趙青在放下秋水劍之時,忽然拍地疾退,一招劍氣起雪浪,以為此屏障,竟欲生生逃離。

與柳夕雁相較而言,趙青是個實心眼。便連鳳绮生,亦有時擔憂趙青會否受人蒙蔽,在外吃了虧去,可如何是好。可細細想來,他畢竟統管一閣,地位僅次劉戍秦壽之下。多年與柳夕雁針鋒相對,也不曾叫對方讨多少便宜。

跪是他誠心跪,求是他誠心求。如今他走,亦是誠心要走的。

教主未醒,他還不能死。

歸長海是何許人,清理門戶時從不曾眨過眼。趙青當然不會任由歸長海三掌便取他性命廢他武功。但凡尋到任何一絲機會,他都要試着離開。

可身後掌氣有如鋪天駭浪,任他輕功再快,竭盡全力,亦覺背部受重重一擊,五髒六腑都要飛出去。他忍耐不住,心頭熱血自喉間湧出。丹田劇痛,整個人便似洩了氣一樣,往下墜去。這底下就是深谷懸崖,終年雲霧遮蔽,自觀音崖墜落,如何還有命活。

歸長海拂塵一擺,收回手去,徐徐道:“這,是一掌。”

天無心看着趙青墜落山崖,而祖師父又要振袍而去,道:“祖師父。”

歸長海淡淡嗯了一聲。

天無心道:“任由他去麽。”他的意思,是說趙青。生不見人,莫非死也不見屍?

歸長海這才似乎記起,事情還沒辦完。

他點點頭道:“尚有兩掌。待他上來,再與我知曉。”

天無心:“……”

那恐怕這輩子他都上不來了。

歸長海又道:“門口兩人很吵,趕走。”

天無心領命。

歸長海已走,天無心欲率門內弟子前往藏經閣處理走水一事,忽聽崖邊一聲慘叫。十分悲慘凄涼。即便是方才趙青受歸長海一掌墜下觀音崖,也不曾發出聲響。是誰?天無心望去,但見觀音崖邊一個陌生弟子扒在地上。似乎那聲慘叫正是他發出的。

周向乾一聲“歐陽師弟”都已經沖到了喉嚨口,餘光瞟見天無心皺眉望來,登時回歸理智,硬生生将那聲慘呼憋回去,改口道:“摔得有點疼。”說罷,若無其事起身。

天機門各個字輩弟子衆多,天無心不認識,也是正常。他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注意儀态,莫因小事就大呼小叫。”說到這個,天無心就想到方才趙青連受歸長海兩掌,均含血咽下,連聲痛呼也無,實在算得上是好漢一個。可天無心生性絕情,即便他對趙青有一絲欣賞,也不過如同雪花一樣一閃而過,融于地面連絲痕跡也不留了。

周向乾乖聲應道是。

他磨磨蹭蹭跟在弟子最後面。終于還是忍不住看了眼那雲霧翻滾的觀音崖。

周向乾怎麽都沒想到,趙青被歸長海打下山崖時,鳳绮生竟像魔怔了一樣亦飛身撲了出去。索性衆人注意力全在趙青身上,并沒施舍給他倆半分。可周向乾還是沒忍住慘叫了一聲。

事到如今,這位歐陽師弟與趙青是否有過過往,毫無追究的必要。這二人,一個重傷無力,一個不會武功。就這樣生生落下,若非奇跡,是絕無可能生還的。

即便鳳绮生平日嘴巴再讨厭,周向乾想到他或已命喪黃泉,心中仍禁不住唏噓一片。

周向乾心中唏噓,卻不知,教主心中亦想大叫。

他一時沖動,看到趙青墜崖便下意識撲救出去,等人都到了半空,才恍然記起如今他內力空空,莫說救人,連自救也無,登時心中絕望。難道他這就要命喪至此?

可即便心中絕望,卻并無後悔。

鳳绮生已是重活一次的人,重活一次中,還借了他人身軀。性命與他而言,不過是一場交易。趙青是為他而來,亦是為他而死。若要他眼看着自己的屬下被人欺淩至此卻毫無動容,他是做不到的。

風聲在耳邊忽嘯而過,身形疾遽墜下,失重的感覺令人彷徨。手中連樣趁手的爪勾也無,談何減緩落勢。鳳绮生大約知道或許此番難以善了,竟索性寬心了些,尋思起這觀音崖到底有多深。到了如今,論起來,他倒并不後悔自己跳下來,只是對于兩人明明身處一地,卻得死在兩個地方,留有些許遺憾。

雲霧翻滾,不見峰石落地。

神智昏沉間,教主忽覺身後有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托起。

不知是夢與否。

作者有話要說:

周向乾:新交的小兄弟說跳崖就跳崖。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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