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肖六爺和阿忠
肖虎山和杜遠笙到了村盡頭過溪林後頭的漣水流觞瀑布時,那片亂石林中,遠遠的看見一佝偻的背影在拾撿着什麽,兩人繼續靠近,那彎曲着的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的轉過頭來。
他滿臉皺紋,一頭稀疏的花白頭發,眼睛老得也混濁了,手裏拿着幹了的牛屎,望着他們,聲音沙啞蒼老:“兩位是?”
他費力的眯着眼睛,似乎想看清他們,但不管如何努力,都只能看見兩個模糊的影子。
肖虎山震住了,杜遠笙愣住了。
肖虎山不可置信的靠近老人,聲音都在抖:“你……你是阿忠?”
聽見這聲音,老人佝偻的身子顫了下,不确定道:“虎山?你是虎山那孩子?”
肖虎山沖了過去,攙扶着老人的手,道:“是我,是我啊,阿忠叔!”
老人瑟縮了一下,把牛糞裝進了折起來的破舊衣服裏,确定肖虎山碰不到才松了口氣。
他很高興的樣子,并沒有問為什麽他這麽多年都沒出現,只道:“好好好,跟阿忠叔走,是來看你六叔的吧?難得你這孩子還記得他……”
老人越是這樣說,肖虎山越愧疚。
他十二歲去服兵役,那之前他最愛往杜爺爺家和六叔那兒跑,當然也認識六叔的忠仆阿忠。
當時的阿忠就六十多歲了,可因為他武力值高,內力雄厚,所以看起來也就四十歲出頭的樣子,所以肖虎山并沒有叫他阿忠爺爺,還是叫他阿忠叔。
那時候年四十的六叔也不介意,雖然他小阿忠二十多歲,但因為不習武,外表看起來其實和阿忠差不多。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阿忠叔算算,已經近九十高齡了,猛然一見,蒼老得他差點沒認出來。
只是不對啊!
哪怕九十歲,可阿忠叔有武功的話,應該也不會這麽顯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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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虎山心裏疑惑,卻沒有問,和杜遠笙跟着阿忠叔進了那陳舊破舊的家裏。
再一見這屋子,想當初六叔回鄉,又是高頭又是大馬的,還拿了不少金銀出來,在這瀑布的流水的下方,修了水上精致木屋,屋子總有十二個房間,當時看來是多麽漂亮氣派啊,沒想到二十多年不見,當初木屋裏成群的家仆不見了,精致寬敞的木屋因為水氣侵蝕,也變黑變腐朽,比那百年老屋看起來還舊,真是有一種凄涼感。
此時看見這般人這般景,不僅肖虎山傷感,杜遠笙同樣傷感。
爺爺沒走的時候,他跟着爺爺也經常來肖六叔家耍,可後來爺爺走了,他沉寂了好長時間才從悲痛中走出來,打算好好生活,卻不想某一天他又突然病倒了,一年病得比一年重,他也很少來這邊了。
特別是後來虎山服兵役走了,他一個人下地生活都吃力,更想不到到處溜達了。
而當時他想着阿忠武力那麽厲害,肖六叔仆從那麽多,自己身體不好,過去也是徒增他煩惱而已,他不去,肖六叔也會過得很好。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他病得越來越嚴重,大半時間下不了床,他哪怕想去看看,也有心無力。
更甚至,前些年,他渾身麻木,徹底下不了床了,如果不是虎山回來,又是給他下地又是照顧他,他恐怕都餓死了。
因此兜兜轉轉,他也有二十年不見肖六叔了。
二十年時間不長不短,可人又有幾個二十年呢?
沒想到再來,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年邁的阿忠把牛糞先堆走廊角落放好,然後門“嘎吱”打開,裏面傳來一個低沉又滄桑的聲音:“阿忠,你回來了?”
阿忠應了一聲:“爺,是老奴回來了。”
他推開門,光線射了進去,照亮了潮濕又有些昏暗的屋子:“爺,你看誰來看你了!”
輪子轉動的聲音,“是誰啊?阿牛嗎?”
“爺,不是阿牛,是你虎山和遠笙啊!”阿忠有些激動道。
沒想到他一說出兩人名字,屋子裏沒了回應,安靜了。
肖虎山和杜遠笙都不由得有些緊張。
六叔(肖六叔)是不是怨怪他們啊?曾經最喜歡圍着他轉的兩個小孩,忘了他這麽多年,設身處地的想,自己也會心有怨氣的吧?
沒想到一陣靜默後,一聲嘆息傳來:“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們了……”
這話一出,肖虎山和杜遠笙都覺得難受極了,大男人鼻子酸酸瑟瑟的。
肖虎山走上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六叔,對不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道歉,可不說一聲對不起,他心裏就難受得緊。
而杜遠笙看了,雖然感覺慚愧,卻是跪不下來的。
“好孩子,好孩子,六叔沒有怪你。”
“阿忠,快扶小老虎起來。”嗯,肖虎山小時候,在他前面,就一直被叫小老虎的。
一聲“小老虎”,讓肖虎山這個大男人似乎回到了小時候,二十多年的隔閡,似乎一下子沒了。
阿忠佝偻的身子來扶肖虎山,肖虎山哪裏能累着老人,立刻自己起身,靠近六叔,看清了六叔如今的樣子。
腿還是斷的。
還是坐輪椅上的!
只是記憶裏那張成熟又清雅的臉多了好多滄桑,頭發的兩鬓也白了,眼睛沒有了當初的銳利和鋒芒畢露,反而多了無盡的沉澱和平和。
他的六叔,從外形到氣質,變了好多好多。
“六叔,我不在的這些年,你們怎麽過的?能說說嗎?”
“坐吧。這有什麽不能說的。”
他緩緩打開了話匣子。
“當初的我自視才華,太年輕氣盛,得罪了人,被斷雙腿,回了村,這些你都是知道的。”
“不過斷腿之痛并沒讓我醒悟,我也不甘心永困于此,所以繼續以林山居士之名,發布書籍,針砭時弊,給天下普通讀書人謀福祉。”
“一開始還好。名氣不大,讓我過了一段時間安寧日子。”
“可随着出的書越來越多,名氣越來越大,底層讀書人都視我為恩師,他們崇拜我,就發動了一場浩浩蕩蕩的尋師活動。”
“只是啊,那些農門出來的貴子沒有找到我,卻被當時我的仇家再度找上了。”
“我知可能此番性命不保,便遣散了所有仆人,還了他們賣生契,無論是死契還是活契。”
“而在知道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們難過了一陣,還是都選擇了離開,除了……阿忠。”
“爺!”佝偻的老人低下頭,“阿忠命是爺救的,阿忠永遠不離開爺。”
“再後來,那些人果然找了上來,出乎預料的,他沒有直接殺了我,而是要挾阿忠,只要自廢武功,就饒我一命……”
“阿忠毫不猶豫做了選擇。”
“再次被打擊,我也不敢再出什麽書寫什麽論,因為那人說了,我再繼續,下次要的就是阿忠的命。”
“我們銀錢被收走,阿忠又沒了武功,年歲一年年變大,我們日子變得艱難起來。”
“到了那時我才知道,他不要我的命,是要誅心。”
“我殘廢,卻無任何收入,只能靠阿忠養着。”
“一開始阿忠還能去幹些苦力活,得些銀錢。”
“在阿忠八十歲的時候,他實在幹不動了,我也不想拖累阿忠選擇自殺。”
“最後被阿忠借更多的錢救了回來。”
“再後來,我這裏意外闖入了一個憨厚的年輕人,他是遠處牛家村的,牛大力。”
“他家養牛,放牛會來這片亂石草多的林子。”
“見我們如此艱難,也許心生同情,就讓阿忠撿幹牛糞,他給報酬。”
“這些年一直這麽過來的。”
他平靜的講了這些年的經歷,肖虎山杜遠笙聽完,沉默了。
有好多,是他們以前也不知道的,如今六叔全部講了出來,他真的學會了對生活屈服折腰。
只是聽,也可以想象當初那個風骨傲然的人是如何一次次被打擊,又不服的想站起來的,哪怕失去了雙腿。
而如今,他的想法是……
只想好好活下去而已。
肖虎山很難受,明明六叔那麽平靜,他卻莫名的難受。
為什麽?
難道寒門子,就不配有才華嗎?為何要如此打壓?
他一個粗人,想不通。
而肖六叔完全沒有給他們傷感的機會,像看穿了一切,只問:“你們此番過來,可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