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是上班高峰期,于惠芬工作的地方在碼頭附近,距離市局斜插半個城市,高架和輔路上都堵。唐喆學一腳油門一腳剎車的開着,餘光瞄見林冬在旁邊看手機,叮囑了一句“組長你又沒睡又沒吃早飯,別看手機了,回頭再暈車”。

“習慣了,沒事。”林冬說着,像是想起什麽,問:“小唐,你昨天張嘴就說讓我去你家睡覺,怎麽不事先和你媽商量一下?”

唐喆學聳肩道:“我媽住我奶奶那,老太太快九十了,得有人跟身邊守着。”

“你媽媽真孝順。”林冬不由得感慨道。丈夫既已去世,卻還守着公婆盡孝道,這樣的遺孀在系統裏并不少見。有的甚至連撫恤金都不要,哪怕家裏的日子并沒有多富裕。

她們不希望用金錢來衡量丈夫一生的價值與付出。

他又問:“家裏沒別的親戚了?”

“有,我爸哥兒仨,他最小,大伯和大伯母在上海,二伯……”唐喆學頓了頓,表情變得有些微妙,“在牢裏。”

林冬眼神一頓,問:“犯了什麽事?”

“替人洗錢,”唐喆學牙疼似的撇撇嘴,“他以前是外彙管理局的,前年經偵查案子把他給扯出來了,判了八年。我爸因為這事還被停職調查了一段時間,我媽那會就勸他,正好,要不辭職別幹了,組長你猜我爸說啥?”

“說什麽?”林冬偏過頭。

“他說,我都幹了小三十年警察了,現在讓我幹別的我也不會啊。”唐喆學随意一笑,表情又即刻落寞下來,“結果複職沒多久,人就累沒了……我奶奶在醫院看見他遺體的時候,一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罵他不孝,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

林冬忽然将臉轉向車窗的方向,瞪大眼睛望向窗外擁擠不堪的車流,眼神愈發空洞——

啪!

一記耳光響亮地抽到林冬臉上,随之而來的是撕心裂肺的質問:“我兒子死了!你怎麽還活着!?你不是隊長麽!?有危險你怎麽不沖!?”

被打的人卻沒有做出任何自我保護的反應,甚至連句為自己争辯的話都沒有。他垂頭站在燈光清冷的走廊上,眼神空洞地瞪着地板上泛黑的縫隙,腮側的指印随着時間的流逝愈發清晰。

幾個同事和領導趕忙将烈士家屬從林冬身邊拖開,輪番勸慰好話說盡。周圍亂哄哄的,哭聲,說話聲,咒罵與嘶嚎一股腦地紮進林冬耳朵裏。許久,他幹裂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傷口溢出新鮮細密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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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對不起,是我沒盡到做隊長的責任,沒保護好……”

那個人的名字卡在喉嚨裏,像是堵住了氧氣進入肺部的通道,他急促地抽吸了兩聲卻沒能說出口。悲傷如鋼針般刺入俊朗的眉眼,圓睜的目中似要滴出血來。他握緊雙拳,用盡全身的力氣來控制自己,以免被別人看出他在發抖。

痛失愛子的母親嚎啕痛哭,幾欲昏厥過去。所有人都在勸她,然而任何勸慰在這極端的悲傷面前都蒼白如紙,更何況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林冬咬牙咽下堵在嗓子裏的那口氣,上前一步,懇切道:“阿姨……阿姨您聽我說……從今往後我就是您的兒子,您有什麽需要就給我打電話,無論——”

“我要我兒子!”

她尖聲打斷林冬,顫抖着胳膊擡起手指向他,當着數位省廳級領導幹部的面,發洩悲傷的同時也撕碎他僅剩的堅強——

“要不是為了留在你身邊他根本不會死!林冬!是你害死我兒子的!你——你欠他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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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長,組長?”

唐喆學見林冬半天沒言聲,出聲喊他。

林冬收回思緒,失神的眼中再次凝起微弱的光亮:“你剛說什麽?”

“我說咱快到了,要不要先打個電話通知下于惠芬?”唐喆學心說俺家組長這動不動就神游的毛病可夠嚴重的,自己溜溜說了十幾分鐘,合轍人家一個字兒都沒聽進去。

——哎,怕不是又被勾起傷心事了吧?

唐喆學這正盤算着,就聽林冬對着電話說:“于女士您好,我是市局懸案組的,姓林,現在需要就您前夫的案件詢問您一些問題,請問可否在您公司附近見面?……好,那大概十五分鐘後見,就您說的那家飲品店。”

等林冬挂上電話,唐喆學問:“為什麽不去公司找她?”

“都二十年了,如果這件事真的與她無關,還是別讓她賠上現在的生活,”林冬淡淡道,“讓她同事知道了影響不好,正所謂……人言可畏。”

想起昨兒詢問沈健鑫時,林冬并未顧忌是否會給對方造成影響,唐喆學推測因為是女證人所以林冬才照顧,于是調侃道:“沒看出來啊組長,你還挺憐香惜玉。”

林冬反應了一下,皺眉問:“你能換個詞兒麽?”

“呃……好吧我文盲……”

唐喆學倒還算是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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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飲品店裏等了不到五分鐘,于惠芬匆匆趕來。按身份證上的信息來看,她今年五十一了,但身材依舊嬌小玲珑,一米五幾的個頭,看着頂多八十斤。

她上身穿白襯衣和灰色開衫,下面是條及膝黑色西裝裙,臉上皺紋不多,化着淡妝,大眼睛高鼻梁,櫻唇只有三指寬,能看出年輕時也是個容貌動人的女子。

向于惠芬出示過警徽,林冬和對方說:“于女士,你丈夫跟你說過,我們昨天去找他的事情了吧?”

于惠芬點點頭,神情略顯局促:“事發那天,老沈确實是和我在一起……再說,他不會殺人的……”

“這麽肯定?”唐喆學接下話,“他可說他是晚上去找的你,這之前他的行蹤你也知道?”

盡管基本排除沈健鑫的嫌疑,但萬事沒有絕對。這也是林冬告知他的詢問策略,先詐一詐,看能不能詐出有價值的線索。

于惠芬的表情更顯拘束,咬着嘴唇,似是想說什麽又為難的樣子。

這時林冬追問道:“他到底是幾點去找的你?”

“……”五十歲的女人忽然露出少女一樣的羞愧神情,置于桌面的雙手十指緊緊絞在一起,“他……他……他那天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

和林冬交換過視線,唐喆學問:“那天是工作日,你們倆幹嘛去了?”

眉心緊緊擰起條紋路,于惠芬的手指絞得更緊,單薄的窄肩上下起伏,一看就是心裏在掙紮着什麽。

“嗯?”唐喆學哼出聲鼻音催促她。

面對兩個年齡能做自己兒子的警官,羞于啓齒的話逼得于惠芬忽然掩面而泣,哭腔濃重地答道:“我……我……我去做……做人流了……是老沈陪我去的……”

诶?

唐喆學這眉毛頓時高低錯了位——怪不得于惠芬當初咬死沒把沈健鑫供出來,外遇還搞出人命,這哪個女人能有臉承認?

————————————

沒等唐喆學再說話,林冬忽然問:“孩子是你前夫的吧?”

于惠芬擡起臉,眼神似是有些吃驚,片刻後點點頭。旁邊唐喆學這倆眉毛又跳得一樣高了——我靠,組長你咋連這都能猜出來?

林冬确定地陳述着自己的推論:“他打你,你恨他,不願意生他的孩子,所以根本不想讓他知道你懷孕了,就讓外遇對象陪你去醫院做手術。”

“我跟老沈沒幹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要擱現在來說,頂多算是精神出軌。”于惠芬邊說邊抽着鼻子,緩緩吐露埋藏多年的怨恨:“那畜生喝多了就打我,還強迫我跟他上床……我反抗,他就打的更狠……他拿我家裏人來威脅我,說我要是敢跟他離婚,他就剁了我爸媽,魚死網破,誰的日子也別過。”

“其實你可以……”

唐喆學話說一半,忽然頓住,拿起買飲料時店員給的餐巾紙遞向對方。他其實想說“你可以尋求法律途徑”,但二十年前婚內強奸還沒有正式立法,家暴更是不可能在沒有致殘的前提下把施暴者送進監獄。就算是報警警察來了,也都是勸和不勸散。說破大天,撐死了能行政拘留她前夫十五天,但放出來後肯定要變本加厲地報複在她身上。

所以說以于惠芬當時的處境來看,她唯一能做的選擇就只有默默忍耐,而那個留下血手印的兇手,從某方面來看也算是救她脫離苦海。

然而法律容不得任何人僭越,無論結果是否值得被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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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于惠芬的情緒平靜點了,林冬問她:“你去的哪家醫院。”

“醫大第三附屬醫院。”于惠芬長嘆一聲,“說到底也是條命啊,我沒臉讓別人知道我是這麽個狠心的女人……就去了個遠點的醫院做手術,怕碰上熟人。”

第三附屬醫院并不在案發地所在的區域內,可以排除這家。

林冬又問:“那你以前被他打了,去哪看傷?”

“多了,我們那附近的,連社區醫院都算上,幾乎全去過。”

“哪一家是常去的?”

“第一醫院,離我家最近。”

“那你有沒有向誰提起過自己的傷是怎麽來的?”

“有啊,大夫問就說了,他們都是火眼金睛,我說是撞的他們也不信啊。”

“有沒有人對你的遭遇特別義憤填膺的?”

于惠芬眼神微頓,遲疑片刻反問:“你是說,有人替我打抱不平才殺了……”

林冬并未承認也不否認,而是繼續引導她說:“好好想想,有沒有這樣的醫生或者醫院其他的員工,男性。”

于惠芬仔細回憶了一番,末了搖搖頭。唐喆學記下于惠芬提供的信息,然後擡眼望向林冬,用眼神詢問對方是否還要繼續。

林冬沖他點頭示意稍等,爾後将視線轉向于惠芬:“于女士,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

“要是抓到兇手,你有沒有相對他說的話?”

“……”

于惠芬沉默半晌,忽然眼角堆起絲略顯惆悵的笑紋。

“替我跟他說聲謝謝,要不是他,早晚我跟那畜生倆人只能活一個。”

TBC

作者有話要說: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大多數罪犯都還是只有作惡的理由啊,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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