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工

古塘第一夜,司予睡得很香。

夢裏,他獲得本年度“感動社會十大好青年”,參加國家電視臺頒獎晚會。主持人聲情并茂地念出頒獎詞,司予在萬衆矚目下登臺,他西裝筆挺,将頭發梳成背頭模樣,躬身接過獎杯。

背後的大屏播着一段VCR,古塘村的孩子們在鏡頭前講述自己內心對司老師的感謝和愛戴,有個女孩哭着說如果沒有司老師,她也許正在養豬耕地,不可能考上重點中學,林木白在身後拍着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她。

現場觀衆深受感動,垂頭抹淚,司予眼泛水光,哽咽地發表獲獎感言:“感謝我媽,感謝您在我兩歲那年抛下了我,沒了您我的童年才算完整;感謝我爸,您在天上看到了嗎?兒子長大了……”

頒獎典禮結束後,主辦方要派車送司予回去,司予婉拒說自己帶司機來的,停車場裏停着一輛黑色拖拉機,車屁股上系着兩條麻繩,拖着一輛板車。戚陸身披鬥篷從車上下來,左手輕搭右肩,對司予微微躬身,說:“老板,請上車。”

板車上安了一個氣派的老板椅,司予坐上去,翹着二郎腿,揚了揚下巴,倨傲地命令:“開車。”

戚陸恭恭敬敬地回答:“是,老板。”

“突突——轟轟轟——”

拖拉機啓動傳來一聲巨響,司予渾身一抖,猛地驚醒了。

“轟轟轟——”

司予還睡意朦胧,閉上眼想接着睡會兒,但拖拉機還在響,他煩不勝煩地拿被子蓋住頭,外頭那輛該死的破車突突突震得他耳膜疼。

“操!”

司予這人從不相信神神鬼鬼的那些東西,他這輩子唯一一次許願是八年前,當時他父親司正突然失蹤,只留下一把桃木劍。司予報完案,走出警局的時候天上飄着小雨,他舉目四顧,滿眼都是茫然,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最後,他找了一間寺廟,跪在菩薩面前祈求,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懇請庇佑父親平安無事。

十天後,警方通知他司正身亡,屍身被毀,他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只領到了一盒骨灰。司予那年十五歲,他一個人辦完手續,抱着父親的骨灰到了那間寺廟,躲在幕簾後嚎啕大哭。

金身菩薩慈眉善目、眼含悲憫,披袈裟的僧人持咒誦經。司予哭過一場,把身體裏最後一絲對“神”的寄托都磨掉,仿佛活生生抽出肌肉裏最後一根軟弱的骨頭。

今天,司予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許下了他人生中第二個願望。

——希望戚陸的拖拉機立刻抛錨、爆胎、變成一攤廢鐵!

八年前他許的願沒能成真,八年後還是沒點兒屁用。

拖拉機持續響了得有五分多鐘才停,司予被這麽一鬧,殘留的一丁點兒睡意也跑了。

他頂着兩個黑眼圈,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兩腿在床上重重一蹬,黑着臉坐起來,從床頭櫃上撈過手機一看,才五點半不到。

戚陸起那麽早幹嘛?開拖拉機下地犁田?

司予嘆了口氣,頭腦也清醒了點兒,想着剛才不該那麽腹诽戚陸,畢竟是靠種田生活的鄉下人,這麽早出晚歸勞作,也挺累的。

他去廁所撒了泡尿,從箱子裏翻出一個皺了吧唧的塑料袋,裏面裝着洗漱用品,他剛擠上牙膏,就聽見屋外林木白興高采烈地嚷嚷。

“新來的人叫司予,長得好好看!很白很白,眼睛圓圓的,脈搏跳得很好,砰砰砰的,小毛你說是不是?”

“汪汪汪!”小毛應景地叫了三聲。

司予把牙刷往嘴裏一捅,知道林木白在誇他,但怎麽聽着就是有點兒別扭?

“個性也好!可愛笑了!笑起來眼睛眯眯的,彎彎的!聲音也很溫柔!”

司予聽得心裏美滋滋,刷牙的動作都輕快了起來。

“我騙你們幹嘛!不信你們問戚哥!”

司予右手一滞,牙刷捅到了嘴唇上,蹭了一嘴皮子牙膏。

他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想看看戚陸怎麽回答,等了半響,嘴唇上牙膏都發幹了,也沒聽見戚陸的聲音。

司予對着鏡子聳聳肩,他管戚陸怎麽評價他幹嘛,再說了,他聽不見戚陸的聲音也很正常,畢竟不是每個人說話都和林木白似的,音量直逼一個鼓號隊。

屋外接着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吵嚷,似乎人還不少。司予洗了臉剃了胡子,撿起昨天脫下的襪子重新穿上,走到院子裏,推開沉重的鐵門。

大門緩緩打開,司予擡眼就對上一張黝黑的臉。

林木白懷裏抱着小毛,姿勢端正,仿若迎賓小姐。

“早、早上好……”司予僵硬地擡手,和他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林木白歪頭燦爛一笑,一口大白牙晃眼得很。

司予踮起腳往他身後看了看,草坪上空空蕩蕩。

“人呢?”司予嘀咕。

林木白湊近問:“找人?”

“剛剛我在屋裏聽見你和別人說話,”司予問,“怎麽沒看到其他人呀?”

“哦……”林木白眼珠子轉了兩圈,“哦哦哦!他們剛剛還在,現在走了!”

司予點點頭,随口接了一句:“跑的好快。”

“是啊是啊,”林木白撓頭,“我們村的人跑步都很快。”

這段對話實在是沒頭沒尾,司予和林木白相視着笑了十多秒,笑得臉都僵了,這時候小毛嗷嗚一聲跳下地,林木白倒吸一口氣,急着追狗去了。

司予走出院子,在草坪上轉了幾圈。昨晚天色太暗,加上他又精疲力竭,沒顧上觀察周邊環境,這下總算看了個清楚。

古塘山清水秀,家門前是一片草坪,一條小河把他住的平房和對側分開,河上架着一座石橋,對岸是一條寬敞的道路,路旁綠樹成蔭。

他張嘴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伸了個懶腰,眼尾餘光瞥見戚陸的那臺黑色拖拉機停在路邊。

“哎?”司予愣了愣,問林木白,“村長,戚陸他沒出去耕地啊?”

林木白剛追上小毛,氣喘籲籲地說:“沒啊!耕什麽地,我們從來不耕地的。”

司予擰眉:“那為什麽一大早拖拉機就響了?”

“那是戚哥叫我們起床,”林木白說,“小福每天早上都開車轉一圈,村民們聽見聲音就知道該起床修煉啦!”

司予:“……”

他聽得一頭霧水,他聽見拖拉機的聲音是清晨五點半,村民為什麽這麽早就起床?小福又是誰?為什麽能開戚陸的車?

一串問題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隔壁43號屋傳來“吱呀”一聲響,司予轉身一看,發現戚陸家的鐵門後面冒出一顆小腦袋。

“小福!”林木白喊他,“來和小毛玩會兒!”

司予對小福笑了笑,小福皺了皺鼻子,瞄了司予一眼又快速低下頭,像是不好意思看他似的。

“你叫小福?”司予蹲下身,朝小福招了招手。

小福這才從門後走了出來,他穿着一身黑,戴着一頂黑色寬檐帽,看身量也就七八歲,臉蛋白白胖胖,長得怪可愛的。

就這麽大點個小屁孩子,戚陸讓他每天早上開拖拉機叫早?

司予怎麽都不敢相信,他盤腿坐在草地上,雙手捧着臉,做出驚嘆的口氣:“小福,聽村長叔叔說你會開車,太厲害了,真的嗎?”

小福雙眼一亮,重重點了點頭,嘴裏喊着“嘟嘟嘟”,兩只小手擺出操控方向盤的姿勢,圍着司予快活地跑起了圈。

林木白還挺驕傲:“小福開得可好了!”

司予心下一沉,這麽小的孩子,每天五點多起床,開着一輛輪胎比他人還高的拖拉機滿村子跑,戚陸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攔住跑圈的小福,替他擺正頭上的小帽子,又牽着小福的手,但他手一碰到小福的肌膚就愣了一愣。

好冰,小福手怎麽這麽涼,好像沒有一點體溫。

小福還有些拘謹,縮回手背在身後,眼珠子轉來轉去,想看司予又不太好意思。

司予問他:“小福,你開車你爸爸知道嗎?”

小福茫然地眨了眨眼。

“小福沒爸爸啊!”林木白在一邊插嘴。

“那戚陸他……”

“是主人。”小福板着小臉,一本正經地說。

“啊?”

司予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封建社會,村口公告欄上可還貼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八字箴言,誰能想到這村子裏竟然這麽腌臜龌龊。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竟然有人在家裏養童工,還養的光明正大。

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又酸澀又氣憤,但他畢竟性格理智,範天行也提醒過他,這窮鄉僻壤的荒山小村和現代社會割裂太久,難免有些外人難以理解的風俗習慣。加上他又是個外來人,和地頭蛇戚陸起沖突明顯不明智,非但幫不了小福,還很有可能給自己招來大麻煩。

小福怯生生地瞄他,司予輕嘆一口氣,拍拍小福的腦袋:“吃早飯了嗎?”

小福搖搖頭。

司予說:“哥哥給你做挂面好不好?再炒兩個雞蛋,特好吃。”

小福張嘴,小聲“哇”了一下。

林木白笑嘻嘻地湊過來:“我也想吃!”

“小福,回來。”

司予聽見冷淡又疏離的一聲,他立刻就聽出這聲音是來自戚陸。

他擡起頭,戚陸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門邊,司予終于完全看清了戚陸的長相。

他昨晚第一次見就知道戚陸生得好,但真正看清楚了還是有些驚訝。戚陸長得太漂亮了,帶着一種近乎鋒利的精致感,他皮膚極白,顯得睫毛尤其漆黑濃密,眨眼時像扇動的蝴蝶羽翼。

他曲起指節,在鐵門上輕叩兩下,聲音低沉:“小福。”

司予牽着小福的上衣下擺,朝着戚陸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溫和無害的笑容:“戚先生,我帶小福吃個早飯,一會兒就把他送回去。”

“謝謝,不用了。”

戚陸禮貌地點了點頭,眼神莫名有幾分犀利,司予能感覺到戚陸不信任他。

小福猶猶豫豫地往前走了兩步,又戀戀不舍地退回來。

司予盤腿坐着,和戚陸說話的時候必須仰起頭,仿佛氣勢上就遜色了幾分。他其實心裏有些發怵,他對戚陸有種憑空而來、毫無根據的恐懼感,但小福靠在他身邊,給了他幾分底氣。

他站起身,目光不閃不避地直視戚陸:“戚先生,我家就在你隔壁,放心,不會出任何事的。”

“哦?”戚陸笑了一下,唇角略微上揚,目光從司予身上轉到小福臉上,淡淡道,“馬上要出太陽了。”

小福憤憤地看了一眼天空,撅着嘴快步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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