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違法

古塘三面環山,面積不大,過了橋就只有一條街,平房沿路分布,主幹道上偶爾叉出幾條土路,蜿蜒着通往背後的大山。

大中午的街上還挺熱鬧,村民們三三兩兩地走在路上,前頭迎面走來一個小女孩,穿着白色短裙,紮着雙馬尾,長得白白淨淨可可愛愛,走起路來卻別扭的很。

她兩手虛握,拳頭放在胸前,雙腳不似正常人行走那樣一前一後邁出,而是幾乎同時蹦起,看樣子就像只兔子。

“這小女孩走路怎麽怪怪的?”司予問。

戚陸戴着兜帽,淡淡瞥了女孩兒一眼。

女孩察覺到他的目光,渾身一抖,垂下雙手放到褲縫邊,緊咬牙關,艱難地邁出左腳走了一步,又顫顫巍巍地邁出右腳。

“她是不是……”司予想了個委婉的措辭,低聲問戚陸,“生病了?”

戚陸這邊還沒回答,小女孩那邊費勁地走了幾步,左腳踩了右腳跟,身子一歪摔倒在上,司予吓了一跳,趕緊過去扶她。

“小妹妹,沒事吧?摔疼沒?”

他手剛搭上女孩的手臂,她就和受了驚的兔子似的,瑟縮着躲開。

“別怕,”司予後退半步,“我不是壞人,是新來的老師。”

女孩擡頭飛快看了戚陸一眼,眼神焦急裏還摻着點兒委屈。報信的小紙人只說要他們在街上學人類的樣子走一走逛一逛,沒說萬一在人類面前摔跟頭要怎麽辦啊!

司予蹲**子,平視着她,溫和地笑着說:“你家在哪裏?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女孩的臉頰瞬間漲紅,呆呆地盯着司予看,緊抿着的嘴唇漸漸打開,露出一對顯眼的兔牙,裙擺後面鑽出來一個毛茸茸的小尾巴。

報信人也沒說這人類長得這麽好看!簡直比暖乎乎的小毛氈還溫柔可親!

戚陸站在一邊,一手虛掩着唇,低低咳了一聲,女孩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兩手捂着屁股,一溜煙蹦走了。

司予還愣在原地,直到小女孩蹦跶着消失在了視線裏,他才抓了抓腦袋,有幾分疑惑地說:“沒毛病啊……蹦的這麽快。”

戚陸簡單地回答:“小孩子調皮。”

司予點點頭,估計這孩子就是在逗他玩兒呢。

兩人又并肩走了一小段路,戚陸本就不是個多話的,司予倒是個話痨性子,但他跟在戚陸身邊,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很有壓力,也沒什麽話可說。

一路走來,司予總覺着哪裏不對勁。村子雖然不像他剛來那天晚上死氣沉沉,但就是處處都透着古怪。比如前邊那個拄拐的老頭,司予十分鐘裏已經見他三回了。村民們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什麽也不幹,就是字面意義上的走,路邊也沒有商店小賣鋪之類的,他們彼此也不交談,仿佛被下達了指令、旋上發條的機器人。

但司予發現村民們總是偷偷摸摸在打量他,他們還以為司予沒發現,時不時就瞥他一眼,司予意識到有人在盯着他瞧,朝他們友好地笑笑,村民們又仿佛忌憚他似的,立刻心虛地移開視線,縮着脖子飛快從他身邊跑過。

司予拍了拍臉蛋:“我臉上髒了?怎麽都看我?”

戚陸目不斜視,嘴唇微張:“好奇。”

“啊?”司予一時沒反應過來。

戚陸表情淡淡的,解釋說:“他們很少見到外面的人,所以好奇。”

司予嘿嘿笑了兩聲,食指在鼻梁上輕輕一勾,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有什麽可好奇的,大家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嗎……”

不到一個小時,兩人就把古塘走了一遍。回家路上經過那個小橋,司予突然出聲叫了戚陸一聲。

戚陸停下腳步,轉身面對着他,兩人中間維持着一個禮貌而安全的劇離。

司予的笑容溫和又誠懇:“戚先生,今天麻煩你了。”

“不客氣。”戚陸微微躬身,說完這三個字後就要離開,他腳尖剛動,司予就叫住了他。

“等一等!”司予目光先是從清澈的小河游移到前方的草坪,然後才鼓起勇氣,直視着戚陸說,“戚先生,您應該多讓小福出來走一走。”

戚陸倒也不覺得被冒犯,反而微微一笑:“司老師,怎麽管孩子是我的自由。”

鬥篷口袋裏藏着的小東西突然扭了扭身子,戚陸指尖在上面輕輕一敲,小東西立刻偃旗息鼓了。

說來也奇怪,戚陸看年紀也就二十出頭,估計還比司予小上幾歲,很高、也瘦、皮膚很白,總是戴着兜帽,襯得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但他身上又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冷漠和自負,這種冰冷如刀鋒的氣息和他這個人牢牢嵌合。

“法律有規定,”司予雙手握成拳背在身後,冷靜地解釋,“沒有取得小福的撫養權,你這樣是違法的。”

“哦?”戚陸眼裏劃過一絲谑意,嘴角還維持着那個微微上揚的弧度,“那你們的法律有沒有說,像小福這樣的孩子,誰對他負責?”

兩人無聲地站在橋上對峙,不懂看氣氛的小毛從草坪上跑過來,卧在司予腳邊搖尾巴,打破了二人間的僵局。

糾纏的視線解開,司予率先退後一步,重新挂上他招牌的溫和笑臉,說:“戚先生,下個月學校就開課了,歡迎帶小福過來上課。”

戚陸半眯起眼,嘴角仍舊帶着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下巴微揚,也不知道是答應還是沒答應,邁開步子轉身離開了。

等看着戚陸的背影進了43號房,司予才長舒一口氣,掌心裏冷汗涔涔。他彎腰抱起小毛,放到懷裏掂了掂:“你啊,來的真是時候。”

小毛汪汪叫了兩聲。

戚陸進了屋,脫下鬥篷扔到躺椅上,淡淡地說:“出來。”

小蝙蝠在口袋裏撲棱了幾下翅膀,委委屈屈地說:“出不去了。”

戚陸差點沒被小東西氣笑,拎起鬥篷下擺,倒着抖擻兩下,口袋裏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啪”地掉了出來,小蝙蝠在地上滾了兩滾,重新變成了小孩模樣。

“主人,”小福盤腿坐在地上,仰頭問戚陸,“撫養權是什麽東西?違法是什麽意思?你違法了嗎?”

戚陸冷冷嗤了一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罰你抄兩百個漢字。”

小福不服氣,從地上骨碌碌爬起來,蹬着小皮鞋爬上書桌,雙手環胸,理直氣壯地說:“主人你違法了!除非你放我出去玩!不然你就是違法!”

小屁孩站桌子上還沒他高,氣勢倒是挺足,這樣子和隔壁那個叫司予的人類如出一轍。

戚陸走到窗邊,猛地拉開窗簾,陽光“嘩”地傾灑進屋中,小福畏光,連忙跳下桌躲進桌底。

“出去玩吧。”戚陸斜倚在窗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小福慘兮兮地抱住一條桌腿,嘴角往下耷拉,這時候還不忘和戚陸讨價還價:“還是抄字吧……一百個好不好?”

戚陸重新合上厚重的窗簾,将熾烈的日光嚴絲合縫地擋住,朝桌底的小福伸出三根手指。

小福記得上一個來教書的人類說過,這個手勢在外國語裏叫OK,就是同意的意思。他覺得自己讨到了天大的便宜,手腳并用從桌底爬出來,抱着戚陸的小腿蹭了蹭:“主人真好!”

戚陸笑笑:“三百個。”

小福張着嘴,愣愣地“啊”了一聲。

戚陸卧進躺椅中,戴上眼鏡才發現不對勁,腳邊用來放拖鞋的羊毛地毯怎麽沒了?他在屋裏看了看,在書桌下發現了那塊白色地毯。

小福察覺到他的視線,連忙趴倒在小地毯上,在上面滾來滾去,欲蓋彌彰地說:“好軟好軟!小福喜歡趴在地毯上抄字!”

戚陸架起他的咯吱窩,把小福放到書桌上,掀起地毯一看,一張臉瞬間陰了下來。

小福癟着嘴不敢說話,腳丫子心虛地搖來晃去。

“抄一千個字。”戚陸嘆了口氣,把地毯扔到一邊。

司予回到家,打開行李箱,剛準備收拾行李,桌上的手機震了起來。

他拿過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顯示是湖清市的來電。

湖清是西南山區裏一個市,很偏僻,司予從沒認識過那邊的人,他想着是騷擾電話,于是就沒有接。

號碼主人很快就打來了第二通電話。

“喂?”司予接起電話。

“喂,您好,請問是司予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說話聲音柔柔弱弱。

“你是?”司予問。

那邊回答:“我是古塘村上一任教師,我叫阮阮。”

阮阮?司予在腦袋裏過了一遍這個名字,想起來之前看過一些資料,在他之前古塘有過兩位教師,第二位是個女生,确實就叫阮阮。

“你好,”司予仍然有幾分警惕,“請問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聯系方式?”

“是這樣的,”阮阮不慌不忙地解釋,“我現在在教育局工作,我們這邊馬上要進行第一季度的工作總結。我的工作經歷比較少,所以希望對古塘做一個回訪,寫進我的報告裏。我昨天去向領導申請回訪,在那邊看到了您的資料,于是把您的聯系方式記了下來。”

這個說法倒是合情合理,司予多留了個心眼,想着一會兒打電話問問範天行,看這個阮阮說的到底是不是屬實。

“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阮阮有些緊張地問。

“沒有,”司予笑笑,“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我大約十天後會去一趟古塘,”阮阮細聲細語地說,“其實也沒什麽事兒,因為您現在是那邊的老師,我想着還是和您提前說一聲比較好。”

“客氣了。”司予說。

兩人簡單寒暄了幾句就挂了電話。

“阮阮?”司予對着那串來自湖清市的號碼嘟囔了一句,把這個陌生號碼添加成為聯系人。

“喵嗚——”

窗外傳來一聲貓叫,司予擡頭一看,一只黑貓蹲在窗框上。

他起身打開窗,黑貓敏捷地跳進屋子裏,懶洋洋地舔着毛。

司予蹲在地上看着黑貓,在它頭上撸了一把:“你就是那天晚上跳到板車上吓唬我的小貓對不對?”

黑貓甩了甩粗長的尾巴。

“你的腿怎麽了?”

司予發現黑貓後腿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傷口外翻,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等着,我給你找藥。”

他把手機放到地上,起身去翻藥箱。

黑貓綠瑩瑩的眼睛看見手機屏幕上“阮阮”兩個字,眼睛裏劃過一絲人類才有的悲傷情緒。

它長長地叫了一聲,撲倒在司予的手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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