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邀請
小福戴着一頂亮眼的小黃帽,坐在駕駛座上晃着小短腿,嘴裏喊着“嘟嘟嘟”,開着拖拉機叫早去了。
林木白準時來到草坪上進行“光合作用”,他張開雙臂擁抱大自然,沐浴陽光直挺挺站着,眼珠子一動不動,看着怪驚悚的。
按林木白的話來說,這個點太陽還沒完全升起,空氣裏溢滿了靈氣,是吸收天地精華的最好時機。
司予早習慣了他神神叨叨的這一面,住在深山荒村裏的人有點兒迷信也能理解,他伸了個懶腰,和林木白打了聲招呼:“村長早上好啊。”
林木白目不斜視:“光合作用,請……”
“請勿打擾是吧?”司予邊接過話茬邊往屋裏走,經過林木白身邊時扔下一句:“過二十分鐘進來吃早飯,肉醬拌面啊!”
林木白立即扭過頭嚷嚷:“多加點兒蔥!要大碗!”小毛在他腳邊“汪汪汪”地附和。
司予頭也不回,打着哈欠擺了擺手。
蔥油拌面不費什麽功夫,肉醬是前幾天就做好的,裝了滿滿一個玻璃罐放冰箱裏存着。司予挖了兩勺,和點油在鍋裏加熱,随着肉醬下鍋“呲”的一聲,鮮香氣味直沖腦門。
林木白嗅到肉香,也顧不上什麽光合作用天地靈氣了,穿着拖鞋風風火火沖進廚房,一點也沒和司予客氣,在竈面上挑了最大的一碗,端到飯桌上吭哧吭哧就埋首吃了起來。
恰好小福開着拖拉機在村裏轉了一圈回來,司予聽見轟隆隆的引擎聲,往門邊轉頭一看,院門外掩着一個黃溜溜的小腦袋,正探頭往屋裏看。
司予笑了笑,放下碗往院子裏走,對躲在門外的小福說:“小福把大家都叫起床了?”
小福重重點了一下頭,小黃帽差點從腦袋上滑下來,他連忙拿手捂着小帽子。
“小福好厲害,”司予朝他豎了個大拇指,“比小鬧鐘還管用。”
小福被表揚,圓乎乎的大眼睛“唰”的就亮了,雀躍地在原地小步跳了起來,小黑皮鞋把臺階踩得噔噔響。
小家夥轉了兩圈,邁着小碎步湊到司予跟前,仰起頭看了他一眼,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飛速把視線移開。
司予心說小家夥還和他害羞呢,他拍了拍小福的小腦袋,主動問:“小福是不是有話要和哥哥說?”
小福點點頭,手伸進從黑色毛衣胸前的口袋裏掏了掏,掏出兩朵紫色小花,把其中一朵遞給司予。
小家夥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小花朵,眼睛緊緊盯着他,嘴巴有點兒緊張地抿着。
司予心頭一暖,蹲在地上接過小花朵,開心地問:“小福送給我的?”
小福點點頭。
“太好看了,謝謝小福!”司予把花放進口袋裏,“還有一朵也要送人嗎?”
“給主人,”小福快活地晃着腦袋,嫩生生地說,“小福摘花,主人給小福編小手環。”
“主人對你真好。”司予笑着說。
“嗯!”小福點頭,把另一朵小紫花仔細地放回胸前的小口袋。
司予牽起他的手,問:“哥哥做了好吃的拌面,小福也來吃一點好不好?”
小福驚喜地小聲喊了一聲“哇”,緊接着又往隔壁43號房看了看,揪着手指頭有些猶豫。
司予看出他的小心思,安慰說:“你主人不會生氣的,等會兒哥哥去和他說。”
小福立刻就笑開了花,甩着小手往司予屋裏跑,邊跑邊喊:“吃面吃面!小福吃面!”
司予給小福做了一小碗面,特地把面煮的軟軟爛爛,怕肉醬太油膩傷腸胃就沒用,拿西蘭花和西紅柿做了一碗清湯,外加煎了一個荷包蛋。
小福身量矮,坐在餐桌邊連桌子都夠不着,司予讓他到沙發上吃,小福偏不,說他要和小白哥哥一樣。
司予拿他沒辦法,抱來幾個靠枕墊在椅子上,再把小福抱上去,他這才勉強夠着桌子。
小家夥端着小碗,拿筷子敲了敲碗邊,昂首挺胸地坐在餐桌邊,對林木白一本正經地說:“小白哥哥,小福也吃面了。”
林木白不明所以:“吃呗,我天天都吃。”
小福還不怎麽會用筷子,于是拿手拎起碗裏的荷包蛋,在林木白面前晃了晃:“小福還有好吃的雞蛋!”
林木白把自己那碗面翻了個底朝天,他碗裏果真沒有雞蛋。林木白立刻覺得自己被虧待了,司予這家夥怎麽能這麽偏心,于是委屈地嚷道:“司予!為什麽我沒有蛋!我的蛋呢?!”
“……你摸摸褲裆不就知道了,”司予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他剛用清水燙了一小碟鮮蝦仁,放到小福手邊,輕聲說,“小心燙,吹一吹再吃。”
小福“嗯嗯”兩聲,轉頭驕傲地和林木白炫耀:“小白哥哥,小福還有小蝦!”
林木白忿忿不平,張牙舞爪地伸手過來要搶蝦仁,小福眼疾手快地護住小碟,對司予打小報告:“哥哥,小白哥哥是搶小蝦的強盜!”
司予哭笑不得,在林木白後腦上敲了一下:“吃你的面去,再欺負小福以後吃飯沒你的份!”
林木白氣沖沖地扔下筷子,很有骨氣地說不吃就不吃,他起身往外走了沒兩步,又返身在餐桌邊。
“就吃!”
司予無奈地搖頭。
小福這邊美滋滋地吃面喝湯,司予端着一碗面到了隔壁43號屋,打算和戚陸知會一聲。
院門只是虛掩着,估計是要等小福回家了才上鎖。司予輕推了一下,鐵門“吱呀呀”地打開了,他不敢随便進人家家裏去,于是在門外喊了一聲:“戚先生?”
片刻之後,戚陸從屋裏推門出來。
司予猜測他也許是正在補覺,頭發有點兒亂,蓬松淩亂的劉海垂下來,遮住光潔的額頭,堪堪搭着眼皮。
他這副半睡半醒慵慵懶懶的樣子顯得年紀更小,看着就和個大學生似的;睡袍只在腰間松松系了一個結,領口敞出一片深V,修長脖頸下隐約露出白皙緊實的胸膛。
他長得本來就是招蜂引蝶的樣貌,加上人高腿長寬肩窄腰的,現在又穿成這樣,招人得很。司予沒忍住在他領口裸露的位置多瞄了一眼,戚陸喉結邊那顆小痣紮眼得不得了,司予不知道為什麽,眼皮毫無預警猛地一跳,耳垂隐隐有些發燙。
他連忙把視線從戚陸身上挪開,盯着院子裏一盆綠了吧唧的盆栽,想着戚陸這人怎麽回事,兩個人見面大多在晚上,黑燈瞎火的時候他倒是鬥篷兜帽禁欲得很,這會兒光天化日的卻衣衫不整,簡直有傷風化!
“司老師有事?”戚陸捏了捏眉心,雙手抱胸,一根食指在手臂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半倚在房門邊問。
“哦……”司予回過神來,解釋說,“小福在我那兒吃早飯,一會兒我把他送過來。怕你擔心,先和你說一聲。”
戚陸手指一頓,眉頭緊蹙,不贊同地看了司予一眼,邊往門外走邊說:“麻煩司老師了,孩子小不懂事,我現在帶他回來。”
司予往邊上跨了一步,擋在他身前,說:“不麻煩,戚先生想多了。”
他沒有披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寬松的家居服,手裏捧着一個碗,袖口下滑到臂肘,手腕細的戚陸兩根手指就能捏斷。
戚陸在司予的手腕上掃了一眼,這個人類皮膚很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像樹木的枝幹在皮膚下蓬勃生長。戚陸有種錯覺,他甚至能感受到血管裏新鮮血液正在流動。
他舌尖不自覺在上腭輕舔一下,退後一步,和司予拉開一個疏遠而禮貌的劇離,微笑着說:“司老師,小福是我的孩子。”
他這話裏帶着濃濃的警告意味,司予不知道戚陸為什麽一直對他這麽不信任,甚至十分戒備,難道就因為他是“外面”來的人?
他聳聳肩,企圖大事化小:“只是吃碗面而已,戚先生用不着這麽上綱上線。”
還沒等戚陸說話,司予率先把面碗塞進戚陸手裏,說:“戚先生也嘗嘗吧,很好吃的,歡迎下次帶小福去我那兒吃飯!”
他說完這句話拔腿就跑,戚陸端着一個瓷碗站在臺階上,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
他活了兩百多年,這還是頭一回有人敢如此冒失地往他手裏塞東西。戚陸後知後覺地低頭一看,手裏的是一個瓷碗,碗邊有一個紅色“福”字——人類總是這樣,喜歡用一些愚蠢的方法自欺欺人,好像在碗裏寫個吉祥字就真能撞上好運似的。
瓷碗中窩着一坨冒着熱氣的面,上頭淋着醬汁,蓋了一個荷包蛋,還有模有樣地點綴了兩朵西蘭花。
掌心傳來陣陣熱度,血族天生畏熱,戚陸不自在地縮了縮手指,考慮應該怎麽對待人類這份突如其來的“好意”。
原封不動地送回去未免太過失禮,但他也不願意食用這種人類才吃的粗糙食物。戚陸在門邊足足站了有三分多鐘,這才端着面碗轉身進屋,把碗裏的面如數倒進垃圾筒,又拈了個小紙人去倒垃圾。
面是處理幹淨了,但屋子裏還殘留着一股食物香氣。戚陸非常不适應這種味道——一種人類才有的煙火味,寫着福字的瓷碗叮當碰撞下才有的熱鬧味道。
戚陸從出生就是血族繼承人,在最嚴苛的培養下長大。百年之前大戰之後,他雙親被害,無數妖族死于非命,那之後他更是把克己做到了極致。
一旦沒有欲望,就沒有了弱點,而“口腹之欲”對戚陸來說就是一種最低級的欲望。
然而,此時此刻,在這個密不透風、黑暗封閉的屋子裏,他卻有了真切的饑餓感。
手掌心還殘留着一點熱意,鼻尖還能捕捉到一絲面條香氣,戚陸在躺椅上閉眼假寐,手指在扶手上有規律地輕敲着。片刻後,他睜開雙眼,起身挪開躺椅。
躺椅下一塊地板是活動的,那是地窖入口。戚陸下了地窖,裏面放着數十個木桶,桶中盛滿血色液體。
戚陸盛了一杯人造血液,仰頭一飲而盡。
早飯之後,太陽升起,陽光熾熱,林木白到草坪上接着光合作用。
小福吃完面喝完湯,撩起上衣露出圓鼓鼓的雪白肚皮,靠在椅背上舒服地揉着小肚子。
“吃飽了?”司予看他這憨憨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好不好吃呀?”
“好吃好吃!小福喜歡!嗝——”
他話沒說順溜就打了個長長的嗝兒,小福打完嗝之後立馬拿小手遮着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
司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逗他說:“害羞啦?”
小福怯生生地說:“主人說打嗝不禮貌,要躲起來偷偷打……”
司予一向不贊同戚陸的教育方法,在他看來,小福這個年紀的孩子就該出門撒野,下河摸魚捉泥鳅、上山爬樹摘狗尾巴草,和同齡的夥伴一起打滾,怎麽瘋玩都沒關系。而不是像戚陸現在這樣,把小福關在家裏嚴嚴實實地看管着,不許他和旁人來往,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清早開拖拉機溜達一圈,回來路上順手摘兩朵小花。
司予有些心疼地捏了捏小福的臉,笑着說:“小福在這裏可以随便打嗝,想打就打,不信你看我——嗝兒——”
司予也誇張地打了一個嗝。
小福“咯咯”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打了一個小飽嗝,他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沒再拿手掌捂着嘴了。
一大一小兩個人對着傻樂了一會兒,窗外太陽緩慢上爬,從山峰後漸漸露出全貌,一束耀眼黃光從敞開的窗戶直**房,小福“哎呀”叫了一聲,急忙跳下地躲進桌底。
司予吓了一跳,以為小福哪裏不舒服,趕忙蹲下身,彎腰問小福:“是不是肚子疼?”
小福縮在一個桌角邊,搖搖頭小聲說:“有陽光。”
“小福怕陽光?”司予問。
“一直曬太陽就會生病,”小福垂着頭,沮喪地說,“主人說不能到處亂跑曬太陽……”
——怪不得戚陸不許小福擅自出門,怪不得小福總是戴着大帽子、披着小鬥篷。
司予看着小福縮在桌角,心裏難受的緊。雖然他不懂那些醫學上的專業知識,但他知道有些病症确實不能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
他起身把屋子裏裏外外的窗戶都合上,又拉緊窗簾,屋中霎時暗了下來。
小福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悶悶不樂地問:“小福是怪孩子嗎?”
司予把他抱起來,拍着他的背哄他:“當然不是啊,小福是最可愛的孩子。”
“可是,”小福聲音裏帶着濃濃的哭腔,“哥哥姐姐們都一起玩,小福不能和他們一起玩。”
司予嘆了口氣,把小福放到沙發上,兩只手在他臉上安撫地摩梭着:“小福也想和小朋友們一起玩對不對?”
小福看了看司予,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不是不和你玩兒,”司予認真地解釋說,“小福如果跑遠了主人會擔心,小福也不想主人擔心對不對?”
小福皺着眉頭仔細想了會兒,小腦袋瓜才想明白司予說的是什麽意思,于是搖搖頭,奶聲奶氣地說:“小福不要主人擔心,小福陪着主人,永遠開開心心。”
“好乖,”司予拍了拍小福的腦袋,說,“一會兒我把小朋友們接到這裏,我們在家裏一起玩好不好?”
“真的嗎?!”小福踢着腿,眼睛裏閃着喜悅的光,小心翼翼地問。
“真的呀,”司予伸出一根小指頭,對小福眨了眨眼,“拉勾。”
“小福,過來。”
房門敲響了兩下後被人從外面推開,戚陸站在門外,披着鬥篷,帽檐壓得很低,幾乎要蓋住上半張臉。
“戚先生……”
司予話還沒出口,就被戚陸冰冷的聲音截斷:“小福,回家。”
小福怯怯地抓着司予的手,垂着頭不敢看戚陸,小聲說:“想多玩一會兒……”
戚陸面沉如水,司予看見他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下颌線條在身後陽光的映照下顯出一種冰冷又堅硬的質地。
“回家。”他冷冰冰地重複了一遍。
小福跳下沙發,往戚陸那邊跑了兩步,又回頭看着司予,眼裏含着兩包眼淚,鼻頭紅紅的。
司予苦笑了一下,輕嘆了一口氣。
小福和戚陸的家事他本來不好插手,但他又實在心疼小家夥。小福平時看着活潑開朗,對着小毛就有說不完的話,玩一塊石子就能玩一天。但小孩怎麽可能不需要朋友呢,村子裏其他小屁孩成天混在一起跑來跑去的,小福不是不羨慕,只是不敢告訴戚陸。
他湊到小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說完後小福有些猶豫地看着他,司予拍拍他的小屁股:“去吧,別怕。”
小福踩着小皮鞋,小跑到戚陸面前。
小家夥只有戚陸小腿那麽高,他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那朵小紫花,捧在手心裏鄭重地遞上去,用帶着鼻音的聲音說:“主人,一會兒有好多小朋友來家裏和小福玩,小兔姐姐和蘆葦哥哥也來的,司予哥哥說會把他們接來的!小福、小福早上摘了漂亮的花送給主人,邀請主人也來一起玩……”
他磕磕絆絆地說完這一長串話,仰頭緊張地看着戚陸,紫色小花在口袋裏悶了一上午,花瓣邊緣顏色有些暗沉。
戚陸愣了愣,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往司予那邊看了一眼。
那個人類盤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歪頭笑眯眯地看着他和小福,眼裏像是盛了一汪泉水,清淩淩的。
司予察覺到戚陸的視線,伸手從自己口袋裏也拿出一朵紫色小花,眼睛彎彎的,聲音也是柔軟的。
“還有我,也把漂亮的花送給戚先生,邀請戚先生也來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