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許嘉寧木然跪在靈堂前,望着桌子上的黑白遺像,照片裏的人繃着臉,看起來有些嚴肅。其實院長媽媽最是和藹的性子,只是她不習慣照相,面對鏡頭就渾身不自在。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這次高考她發揮得極好,市理科狀元省探花,成績一出來,排着隊請她當家教傳授經驗的人絡繹不絕,那時候的她以為自己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陪伴院長媽媽,所以一直留在市裏做家教。不曾想,身子骨向來健朗的院長媽媽會猝死在睡夢中,她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這一世,她還是沒來得及。為什麽不讓她早回來兩天,那她就能再見院長媽媽一面,也許還能避免悲劇的發生。她終于有能力報答她,她卻走了。
許嘉寧失聲痛哭,像是要把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遺憾痛苦通過眼淚宣洩出來,直到眼淚再也湧不出來,她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無聲說道:我和弟弟在這邊會好好的,您在那邊也要好好的。
福利院坐落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內,小縣城經濟落後,福利院規模條件也很一般,外牆斑駁油漆脫落,透着一股子衰敗。
不過在好幾家報紙報道了許嘉寧這個高考狀元後,福利院陸陸續續收到了很多來自善心人的捐贈,上面也撥了筆款項下來。只等過了暑假,孩子們去上學了便翻修。
新上任的趙院長正背着手在院子裏東瞧西看琢磨着怎麽翻修,見了許嘉寧招招手示意她過來,近了看清她紅腫的眼眶,無聲嘆了嘆。老院長這一走,這孩子的天就塌了一半,寧寧是真的把老院長當媽。她長得好又健康,小時候好幾戶條件不錯的人家有意收養她,可她就是不答應,她們都知道,她是舍不得老院長。
“趙姨。”許嘉寧低低喚了一聲,福利院來來往往這麽多員工,可在她心裏媽媽只有一個。
她是院長媽媽在鐵軌邊的雪地裏撿回來的棄嬰,要不是院長媽媽眼尖,她早已經無聲無息的死在雪裏。也許要等雪化了之後,才會被人發現。
院長媽媽把奄奄一息的她送到醫院,骨折和肺炎,要交一千押金醫院才收治。在那個年代,一千塊錢無疑是一筆巨款,院長媽媽東拼西湊才湊齊,把她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她的命是救回來了,院長媽媽的婚姻卻完了。她的丈夫再也無法忍受她把絕大部分的時間精力工資用在福利院上。那一千塊錢成為壓彎他們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欠院長媽媽太多太多,沒有院長媽媽,就沒她這個人。
“好孩子,你這樣,老院長走的都不安心,她最疼你了,可見不得你這麽傷心的。”趙院長憐惜地拍了拍她的後背,攬着她去了辦公室,遞過去一張銀行卡,“這是你存在老院長那的錢,你收好了。”
這孩子高考拿了好幾萬獎金,省裏市裏縣裏學校都有表示,她留了一年學費和生活費,剩下的全部交給了老院長,道是給弟弟妹妹們用。
老院長哪肯收下,娘兒倆扯了半天皮,各退一步,一半給院裏一半老院長替她存着。
許嘉寧沒有客套,接了過來,這筆錢她有用場。她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專業,她需要一臺電腦來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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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勸勉了一番,趙院長讓許嘉寧回去休息,這麽兩天功夫,整個人就瘦了一圈,小臉蒼白,看得人心疼。
回到房間,許嘉寧洗了把臉,翻出紙筆記錄腦海中的重要事件。
頭七過後,許嘉寧準備和張開放好好談一下。張開放也在福利院長大,卻不是福利院的孩子,他是院長媽媽唯一的孩子。說來造化弄人,離婚後第二個月,多年無孕的院長媽媽發現了兩個月的身孕。
一直以來,許嘉寧都對他抱着深深的歉疚,若不是因為她,他會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倘若沒有他們這些人,他能享受到一份完整的母愛。所以打小她就帶着他玩,張開放也喜歡黏着她,兩人不是親姐弟勝似親姐弟。
“寧寧姐。”張開放進了屋,他已經從那種徹骨的悲傷中走出來,走的人已經走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許嘉寧示意他坐下,問起他去溫市打工的事。他剛中考完,沒考上任何學校,也不願意複讀,而是想出去打工。
“阿坤哥他們都在溫市那邊,一個月能掙七八百。姐,你安心讀書,賺錢有我。” 曾經稚氣懵懂的少年,彷佛在一夜之間長大。
許嘉寧眼睛一酸,眼淚差點當場落下來,當年,在溫市打工的張開放無數次在電話裏對她說過類似的話,他還一直讓她專心讀書別浪費時間做兼職。
眨了眨眼,許嘉寧把漫上來的酸澀憋回去,再次勸他考慮複讀,她知道讀書的好處。
“姐,我知道你和媽,”張開放哽咽了下,繼續說道,“可我真不是讀書的料,我看見書就頭疼,不是說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世上也不是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
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卻是普通人最好的出路。當年,張開放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兩年後對她說:姐,我真後悔沒多讀幾年書。
許嘉寧知道現在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他還太年輕,沒吃到讀書少的苦。便轉了話頭,試探着問他:“那你有沒有想過去燕市找工作?”
“啊?”張開放愣了愣,“燕市?”
許嘉寧看着他,慢慢說道:“燕市機會比溫市多,工資水平也更高,你就不想去闖闖?”
張開放皺起眉頭:“可去了燕市,我能做什麽,我們在那邊又沒什麽熟人,我上哪兒去找工作。”
關于張開放的工作,許嘉寧已經有初步的打算,眼下卻還不方便說出來,她只能道:“燕市正處在高速發展期,只要用心找,多得是工作機會。你還年輕,完全可以去更大的地方闖一闖,實在找不到,再去溫市找阿坤哥他們也不晚。而且你去了燕市,我們倆就能做個伴,互相照顧。”
最後一句徹底說服了張開放,他想寧寧姐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燕市,心裏肯定沒底,自己去了的話,寧寧姐就會安心不少。萬一有個什麽,自己也好搭把手,起碼多個商量的人。況且在失去母親後,他心裏也更願意離她近一點。
當下張開放就道:“那我去燕市看看。”
許嘉寧欣慰地笑了。
她之所以要讓張開放去燕市是為了避開三年後那樁禍事。雖然是三年後發生的事,但是她想把悲劇扼殺在搖籃之中,她怕到時候再提醒就晚了。
前世,張開放去了溫市打工,還在那邊談了個女朋女,感情穩定後,準備帶來見她。
萬萬沒想到樂極生悲,那女孩的前男友發了瘋似的拿着刀找上門。為了保護女友段曉悅,張開放失手傷人致死,自己也被對方捅了一刀不得不摘除一個腎髒。而被他護下的段曉悅,卻在各方壓力下,給出了極為不利于張開放的口供。
自衛殺人成了故意殺人,故意殺人最高可判死刑,明知道這個結果,段曉悅還是選擇了颠倒是非黑白。蓋因死者的家族是鄉裏一霸,在他們老家那一畝三分地上,宛如土皇帝,段曉悅家裏很多人都在死者親屬手下打工。段曉悅不敢得罪那一家,此外她家裏人還拿了那家人給的好處費,于是她舍棄了張開放。
也是那時候,許嘉寧才知道,段曉悅和死者是同鄉,兩家已經過了彩禮訂了婚,段曉悅卻在結婚前夕跑了,跑到了溫市遇見了張開放,這是張開放也不知道的內情。
眼見着案子往最壞的方向發展,她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想辦法入侵了那家人的電腦,控制了攝像頭,結果真讓她拍攝到一些見不得人的黑料。
她把這些視頻音頻全部放到網上,買了水軍炒作,終于引起相關部門的注意。
那家人自顧不暇,更顧不上這樁案子。牆倒衆人推,被死者欺壓過的受害者們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出庭證明死者生性殘暴極端,還有暴力犯罪前科。段曉悅那邊也在重重壓力下說出了真相。
最後一審的判決結果:張開放防衛過當,被判有期徒刑兩年三個月。
為張開放辯護的律師是她通過相熟的老師輾轉請來的師兄,一位非常出色的刑事律師。
師兄說,在現有法律體系和大環境下,這個結果已經算差強人意。
可許嘉寧不滿意,一旦留下案底,張開放的人生就等于是毀了一大半,他在這個社會上将步履維艱,便是他将來的兒女都會受到影響。她更怕以張開放的身體狀況在裏面熬不住,摘除一個腎髒後,他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他不能幹重體力活,不能過度勞累,需要格外注意飲食和生活習慣,可在那個地方,怎麽可能。
這時候,糾纏了她幾個月的邵烽從天而降,是趁火打劫,也是雪中送炭。
那時候,其實她并不恨他,她恨得是無能為力的自己。
可他出爾反爾,不肯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