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手機那一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盛開泰舌尖苦麻,這話從褚麗華口中說出來,無異于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他臉上。
在他的沉默中,褚麗華微笑着結束通話,人到中年,居然長良心了,真有趣,可晚了。褚麗華放下車窗,冷冷的秋風吹進來,翻滾的心情一點一滴沉靜下來。
轎車在紅綠燈路口緩緩停下,咿咿呀呀的稚嫩聲從旁邊車道上的桑塔納內傳來。
白白胖胖的小嬰兒踩在母親腿上,咧着嘴笑,口水滴答往下流。忽然,小嬰兒扭頭看了過來,圓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她,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燦爛笑容。
褚麗華的目光落在小嬰兒身上,又穿過她,看見了那片白茫茫的山地,咣當咣當行駛的火車,火車上的女人和嬰兒。
褚麗華升起車窗,隔絕了一切,她只看見了車窗上模糊的自己。
“你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麽?”
冷不丁出現的問題吓了前座的司機和趙秘書一大跳,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趙秘書還是配合地回答:“我最後悔的就是第一次高考志願沒填報好,導致複讀了一年。”
司機悶悶道:“沒能看我媽最後一面。”
褚麗華點了一支煙,灰色煙霧在她細長手指間缭繞,淡淡的薄荷味充滿了整個車廂。
她的聲音微微的低啞:“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年輕時信了一個人渣。”頓了頓,再次響起的嗓音中帶着古怪的笑意,“不過沒關系,他騙了我一次,我也騙了他一次,我們扯平了!”
左雯雯擔憂的看着許嘉寧,覺得她從美容院出來後,情緒就有些不太對。
“那邊有家咖啡館,我們去裏面坐坐,我正好有點累了。”
許嘉寧哪裏不知道她是擔心她,也知道左雯雯有一肚子疑惑,她整了整心情,道:“不好意思了,害得你白出來一趟。”
左雯雯佯裝不高興:“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
許嘉寧就道:“我請你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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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雯雯故意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兩人便拐進了旁邊的咖啡館,點了兩杯咖啡,又要了兩份甜點。
許嘉寧輕輕攪動着小勺。
左雯雯欲言又止。
許嘉寧彎了下嘴角:“納悶那個女的為什麽說那種話。”
左雯雯哼哼兩下:“八成是嫉妒你呗。”
許嘉寧忍俊不禁。
左雯雯故意逗她開心:“看你比她漂亮比她有氣質,她心氣不順,就故意找茬,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活該。”
許嘉寧莞然,覺得沒什麽好隐瞞的,她堂堂正正,事無不可對人言,便簡單說了下。
左雯雯聽樂了:“真夠蠻不講理的,她們姐妹是把席總當成自己的私人財産了不成,多大的臉。”
“被寵壞了,覺得自己是公主,什麽都得順着她們的意願來。”許嘉寧輕哂。
左雯雯搖搖頭:“什麽公主,公主病還差不多,不過她媽态度倒不錯。沒有偏袒,還壓着她女兒道歉。”
許嘉寧笑容滞了滞。
前兩天偶遇了盛家人,沒想到那麽快又遇上褚麗華,蝴蝶這一翅膀扇的她有點措手不及。
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們認不出她,她更不想認他們。當年之所以會被發現,是因為褚麗華無意間發現了她右肩胛骨上的胎記,又因為五官上的形似,她借機上來攀談,狀似無意地用手表勾住了她一縷頭發,取了她的毛囊。
當時她并沒有多想,直到兩個多月後,褚麗華的好友莫月來學校找她,告訴她,褚麗華出了很嚴重的車禍,人剛剛清醒,但是并沒有脫離危險,腦子裏還有一塊骨頭碎片,必須再進行一次開顱手術取出來,不然随時都有生命危險,然而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許嘉寧抿了一口咖啡,微微的苦澀從味蕾上傳來,那一天,她手裏也捧着一杯咖啡。
“你想知道有關于你親生父母的事嗎?”
許嘉寧靜靜地看着她。
莫月也靜靜地看着她。
片刻後,許嘉寧帶着她去了學校外的咖啡館,她想知道,想知道她們為什麽抛棄她,還是那樣的抛棄。
坐下後,莫月為她講述了那個非常狗血俗套的故事。
“……後來麗華就去了深圳。開頭那兩年,她過得很苦,做過服務員,進過工廠,一天打兩份工一天只睡四個小時,有了一點積蓄後,她做起了小買賣,慢慢的生意越來越大。”
“她試着找過你,但是人海茫茫,沒有找到。直到兩個多月前,在海邊遇見了你。”
“她來京華看過你,但是一直不敢出來見你,今天我的到訪,她也毫不知情,她并不想讓你知道她的情況,是我自作主張要來的。很抱歉,我打擾了你的生活,只是作為她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去見她一面,也許……這是你們之間的最後一面。”
許嘉寧手握着杯子,咖啡的熱度一點一點從掌心傳遞全身,她笑了下:“你知道我是在哪裏被撿到的嗎?”
莫月神情有一瞬間的凝滞。
“是在鐵軌旁的雪下面被挖出來的,我當時一身的血渣子,右腿骨折,高燒40℃,肺炎,”許嘉寧聲音極冷,“我是被人從火車上扔下去的。”
莫月眉心顫了顫:“抱歉。”
許嘉寧:“你不需要抱歉。”
莫月握了握咖啡杯:“我接下來的話你可能會覺得是在為麗華辯解,但這是事實。你知道産後抑郁症嗎?”
許嘉寧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
莫月繼續道:“其實産後抑郁症很常見,發病率在 15%~30%,只是我們現在對心理問題還不夠重視,反而覺得是産婦無理取鬧,事實上她們是真的病了,有些人還病的很嚴重,在生死線上徘徊。
産後抑郁症主要症狀是情緒低落,對生活沒有信心,嚴重者有自殺傾向甚至傷害嬰兒的行為。
因為激素孕婦産婦的情緒不穩定,在此期間十分需要丈夫家人的陪伴和照顧。然而懷孕、生産、育兒期間所有的壓力全部壓在麗華一個人身上,盛開泰不僅缺席還出軌。
出軌對麗華心理上的傷害非常巨大。她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後來又因為婚姻和家人徹底決裂,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十分缺乏來自于父母和家庭的關愛。而盛開泰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個空缺,盛開泰不僅是她的丈夫還是她的精神支柱。然而盛開泰背叛了婚姻,徹底激發了她所有的心理問題。”
莫月停頓了一瞬,才接着道:“麗華自殺過,我第一次見她,她半個人已經在河裏。我阻止了她,對她進行心理治療,我是一名心理醫生。”
沉默蔓延在兩人中間。
良久,許嘉寧擡眸直視莫月:“産後抑郁症,母親會傷害孩子?”
“嚴重者會,”莫月道:“我從醫近二十年,親歷聽聞的患者自殺或殺嬰不下五十起。”
鐵勺碰到杯子發出清脆的聲音,許嘉寧放下鐵勺,面孔微微有些泛白。
莫月嘆了嘆氣:“不過不管怎麽樣,她都對不起你,所以她不敢來見你,也不敢祈求你的原諒。
是我出于私心,想懇求你去見她一面,手術定在下周五上午十點,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誰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着離開手術室。”
她從包裏拿出寫有醫院和房間號的小卡片放在桌上,慢慢推過去。
莫月站了起來:“很抱歉,我的到來給你帶來了不愉快。”
她輕輕一颔首,轉身離開,經過吧臺上結了賬。
“寧寧,寧寧。”
從回憶中抽身回來的許嘉寧看見了不斷在眼前搖晃的手,也看見了滿眼擔憂的左雯雯。
左雯雯憂心忡忡:“你怎麽了?突然發起呆來了。”
許嘉寧彎了彎嘴角:“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點事。”
“不愉快的事?”
許嘉寧嗯了一聲,尾音上揚。
左雯雯:“你剛剛的樣子,看着有點兒難受。”
許嘉寧笑了笑:“沒什麽難受的,都過去了。”
的确都過去了,所以現在她回想起來已經能心平氣和。就算那時候,她情緒也頗為平靜,得知真相那一年,她已經二十四,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生活一團糟,已經沒多餘的精力為所謂的親生父母傷春悲秋。
後來,她去了醫院,剛打開病房門,就聽見裏間響起的聲音。
“你騙了我一次,我也騙了你一次,我們扯平了!”
許嘉寧形容不來那話裏的感情,暢快、痛恨、悲哀……又像是什麽感情都沒有。
有人在裏頭,許嘉寧轉了出去,靜靜坐在走廊上的長椅子裏等。
十幾分鐘後,一個狼狽痛苦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彷徨驚恐的年輕女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中年男人踉跄了一步,險些摔倒,被等候在外司機模樣的人攙扶住,他臉上的痛苦就像是從靈魂深處蔓延出來,如此深重濃烈。
旁邊衣着奢華的年輕女人淚水綿綿不絕,整個人抖如糠篩,面上的驚懼毫不掩飾,宛如經歷了天崩地裂。
她緊緊抓着中年男人的胳膊,泣不成聲:“爸,爸。”
中年男人揮開她的手,又推開扶着他的司機,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忽然腳下一軟,砰一聲栽倒在地,腦袋磕在堅硬的瓷磚地面上,發出咚一聲巨響。
“爸。”
中年男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暈了過去,可在許嘉寧這個方向,她清楚的看見他眼睛睜着,眼淚奪眶而出,打濕了地面。
最後,中年男人被推車推走。中年女人亦步亦趨地跟着車。
莫月走到許嘉寧面前,看了一眼邊上目光不善的邵烽。
她猶豫了下才說:“那個男人就是盛開泰。”
許嘉寧沒作聲。
莫月又道:“那年輕女孩是麗華大姐的女兒。”她從來都不會說你母親,而是直呼名字,許嘉寧喜歡她的用詞。
“麗華騙盛開泰,她是你,盛開泰養了她十四年,今天十四年心血付諸東流。”
許嘉寧怔了下,終于明白那一句‘你騙了我一次,我也騙了你一次,我們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