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天邊暮霭已緩緩而來, 陳再直起身,滿是泥土的手毫不在意的錘在腰間,舒緩一下腰部的酸痛。
林老爺子還在那躬身剪綠葉, 頭也沒回,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不喜歡鍛煉, 就這麽一會,累了吧。”
陳再尴尬的笑了兩聲。
老爺子不愧是老爺子, 伺候這些花花草草幾小時了, 還臉不紅氣不喘的。
“那是爺爺您老當益壯。”
林老爺子愉悅一笑, 直起身板,一個不慎,“哎喲——”
陳再連忙扶着他, 緊張問道:“老爺子您怎麽了?”
林老爺子雙手叉在腰間,看着陳再神色張皇,指尖點在他鼻尖上,慈愛笑道:“剛才還說爺爺老當益壯, 這就擔心了?”
陳再笑了笑,勸道:“您都忙了這麽久了,進屋歇歇吧。”
林老爺子望着滿園的花草, 嘆道:“我平時忙,這花花草草也沒什麽功夫收拾,他們收拾吧我總不放心,今天算是全修整了一遍, 行,聽你的,進屋歇歇。”
陳再連忙扶着林老爺子往屋內走,一進屋,便聞到了檀香四溢,瞧見了軒花雕窗,各色價值不菲的玩物古董赫然擺放其中。
他也不敢亂瞟亂看,扶着老爺子坐下。
“那有茶,你給爺爺倒一杯來。”
陳再聽了連忙倒了一杯,小心的端給老爺子後,自覺地站在身後給他揉肩,也不多言,乖巧的不像話。
老爺子對陳再的伺候倒是挺滿意的,笑着逗他,“怎麽不給自己倒一杯,你也忙了那麽久了,口不渴?”
陳再舔舔幹涸的雙唇,确實有些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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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我不渴。”
林老爺子起身,親自給他倒了杯水,端到了陳再面前,“在爺爺這也這麽拘謹,就當自己家。”
陳再受寵若驚。
這親爺爺也沒這麽親吧。
當真是……愛民如子?
陳再雙手捧着水杯将水喝完,“謝謝爺爺。”
“和爺爺呀,不必這麽客氣。”林老爺子順手摸了一把陳再的頭發,“能和爺爺講講你以前的事嗎?”
陳再微楞,“我以前的事?”
陳再可不認為林老爺子在帶自己來之前,沒把自己查個底朝天,“老爺子想知道什麽?”
林老爺子笑呵呵的将人領到沙發上坐着,“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爺爺都聽。”
陳再坐在他身邊,挺直了腰杆坐好,雙手放膝頭,目不斜視望前方。
林老爺子一瞧他這小模樣樂了,伸手将他雙手拉了過來,“不是說把爺爺這當自己家的嗎?這麽嚴肅?”
“沒,我習慣了,我從小就這麽坐,我媽一找我談話我就這麽坐。”
“你媽?”
“嗯,不過我媽已經過世了。”提及陳可,陳再難免有些傷感。
林老爺子拍拍他手背,“好孩子,給爺爺講講你媽媽吧。”
“我媽其實沒什麽好講的,”陳再有些尴尬,他媽是真的沒什麽好講的,有幾分姿色但也消磨在柴米油鹽裏,陳再對于他媽的記憶,大概就是大紅唇大嗓門,還有彌留之際瘦骨嶙峋的手背上的針孔,“她對我其實……挺好的。”
林老爺子暗嘆了一聲,握着了陳再的手,輕聲問道:“真的好?”
陳再低眉抿嘴。
“聽說你高考全市十一名?”
聽了這話,陳再眼睛一亮,臉上漾出一抹笑容,眉眼間自有一股得意洋洋之色,“那是!我在我們班可是考第一的!”
林老爺子輕拍他手背的手一頓,擡頭看他贊道:“真聰明。”
“您這麽誇我,我實在不好意思。”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當年文宣也就靠了個五十名,你可比他聰明多了。”
提及林文宣,陳再一愣,這種形式上的禮貌話他也不會當真,謙遜道:“我哪裏能和林哥比,他比我厲害多了。”
“文宣他有自己過人之處,但你也不可妄自菲薄。你看書桌上,放了些文件,你幫爺爺拿過來,好不好?”
陳再朝那寬大的書桌望去,書香筆墨林林總總放置在桌上,書桌正中間還放着一黃色文件袋,裏頭應該放了不少的紙張,鼓鼓的。
“好的。”
陳再朝那書桌走去,剛拿起那文件袋,目光就被桌上放置的一精致相框所吸引。
相框內的照片是一張黑白照,年代久遠但卻莫名的格外清晰,照片上的女人着旗袍,身材玲珑有致,可陳再的目光不在她身材上,而是在她臉上,眼睛上。
陳再一直覺得喬蓁的眼睛很眼熟,可如今看見了這女子的眼睛,他才覺得格外熟悉,似曾相識。
“這是我妻子。”
陳再回神,連忙将相框放下,“我不是故意看的,只是覺得……”
“覺得眼熟?”老爺子将那相框拿起,布滿皺紋的手在相框上輕撫,“你看,你的眼睛和我妻子的眼睛,像不像?”
陳再總聽說有人誇他眼睛好看,但他卻覺得自己眼睛太大了,太亮了,眼珠太黑了,眼白太白了,經常被羅蘿無惡意的打趣像燈泡,一眨一眨亮晶晶,他也一直沒怎麽覺得自己眼睛好看。
但如今瞧見這相框裏女人的眼睛,他才覺得,這女人的眼睛,是真好看啊。
“一眸秋水照人寒。”林老爺子将相框放下,感慨萬千,“我妻子最喜歡浮生六記裏的這句話,也總喜歡這麽比喻自己,她倒是不害臊,總說自己眼睛最好看,一笑顧盼生姿,一眨秋水含晴。”
“好漂亮。”
“你和我妻子的眼睛一模一樣,你也很漂亮。”
曾經被人表白十幾次,陳再也臉不紅心不跳的,可饒是他臉皮再厚,現在竟然莫名有些羞澀。
“我……我怎麽比得上您妻子。”
“什麽我妻子,這是你奶奶。”
陳再笑容有些尴尬,現在的老人家都逼着人認親的嗎?
“這……”
“把這個文件袋打開看看?”
陳再手裏還拿着那文件袋,裏面資料有些厚重,打開将文件拿出,一疊照片出現在眼前,陳再倒吸了口涼氣。
“這是?”
“傻孩子,這照片裏的人,不認識了?”
這些照片林林總總大概有數十張,大部分都是陳再進娛樂圈之後的照片,還有幾張是他小時候的照片,林老爺子手腕通天,竟然将這也弄到了手,一時之間,陳再有些發憷,手心直發顫。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考試成績那麽好,可惜沒去上大學。”
其實陳再一直不太喜歡提從前的事,畢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老是提,挺沒意思的,又不能時光倒流,翻出來何必呢。
陳再将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翻過,最後放到一邊,“其實還好,進娛樂圈賺錢也多,和我同歲的那些高中同學,現在大學畢業了,賺的都沒我多,還沒我風光,同學聚會的時候,個個還上來巴結我,給我敬酒,挺好的。”
陳再想起了他家院子裏的那棵老槐樹,小時候,每隔一年,他就會去那棵老槐樹上用小刀在樹幹上刻下自己身高,小孩子沒個分寸,總是把印痕刻得很深,一年又一年,那些一道道印痕已經很深很多了,樹皮越長越厚,越積越深。
他媽沒讓他上大學,家裏窮,他理解,可始終是個十八歲的青少年,再懂,心裏也難免心生怨恨,即使嘴上不說,但那埋怨就像刻在樹幹上的印痕,無論時間怎麽堆疊,曾經镌刻過的痕跡永遠不會消失,甚至越來越深刻。
他曾經偷偷報考,最後也只能拿着錄取通知書站在學校外看着人流湧動,他格格不入的站在人群外,拿着通知書,永遠都融不進去。
“其實我挺好的,雖然沒讀成大學,可是後來我進娛樂圈之後,演了好幾部校園電影,全是大學的,從大一到大四,領了畢業證,寫了論文,穿了畢業服還拍了畢業照,我也算半個大學生了。而且我在我們那院子裏,學歷最高了,隔壁王叔家的兒子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不過好在他現在也出息了,聽說買了房子還買了車。”
“那你呢?有房子有車了嗎?”
“有!我也有,我有一套小公寓,公司給我配了車。”
“真厲害。”
陳再低頭,“其實我媽也不是不願意讓我去讀書,她對我挺好的,小時候我被人欺負,她總能幫我找回場子,我生病了,她比我還着急,只是可能在她心裏,演戲成名一直是她的夢想,大人都這樣,自己沒完成的,總喜歡讓自己下一代去完成。而且當時家裏确實窮,進娛樂圈也是一條捷徑,靠臉吃飯的人,總要比別人過得輕松些。”
“舒服?可我看你在那個鐵道突擊隊裏的表演,可不輕松,爬模滾打,還受了傷?”
“小傷而已,我還算好的,比我敬業的前輩受的傷更多,他們才是真的辛苦了,爺爺你要喜歡看,我給你推薦幾部,都是良心抗戰劇。”
“不用推薦,往後你演給爺爺看。”
陳再一愣,哪裏知道自己把自己繞進去了。
難道以後他要成為第一個演抗戰劇而成名的演員?
抗戰偶像劇?
好像有些不妥。
“來,把那個打開看看。”
陳再注意回到手上的文件上,一張報紙壓在底下,他覺得有些眼熟。
“這是……”
“看看底下那一行。”
——二十三年前在XX影視基地生過孩子的女人,咱們倆孩子抱錯了,麻煩盡快聯系我,陳可:138XXXXXXXX。
哦,原來是這個,陳再想起來了,睜着眼睛望着林老爺子。
“這是你媽登報的?”
陳再點頭。
“那你再把這報紙下面的一張紙拿出來看看。”
陳再抽出那張紙。
——親子關系概率值是999745%
——林烨先生和陳再先生。
林烨?
陳再指着鑒定單上面的那個名字,“爺爺,林烨是您兒子?”
“以前是,現在不是。”
陳再一驚,“他不是您兒子?”
林老爺子瞬間被他給氣笑了,“小家夥,我和他早斷絕父子關系了,他不是我兒子,但是你是我孫子。”
陳再怔楞了片刻,望着那親子鑒定單,以及那張報紙。
“當年林烨在影視城拍戲,發生意外,下落不明,喬蓁懷孕了非去找他,結果人找到了,你卻早産了,或許就是在那裏遇到了陳可,抱錯了。”
陳再前二十幾年從未想過榮華富貴,在他十八歲之前,他只想像他隔壁王叔家的兒子一樣,能一個月掙三千塊錢,一千他自己花,一千給他媽,還有一千存下來,給他媽換個大房子。
後來他媽病發,大房子沒住成,卻在醫院的VIP病房住了小幾年。
“怎麽了?”
“啊沒事,我想我……”陳再原本想說想他媽了,可是不知道怎麽的,就想到了他媽說過的那些話,又把嘴閉上了,“沒事,我就随便想想。”
倏然,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老先生,林先生回來了,說是要見您,您看?”
陳再聽了這話,驚慌失措的連連後退了好幾步,直到腰部重重磕在了身後的書架上,将書架上的一個花瓶晃倒砸碎了,這才恍恍惚惚回神,望着花瓶支離破碎,蹲了下去要撿。
林老爺子連忙拉起他,“幹什麽,都是碎片,當心紮了手!”
陳再起身,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對不起啊老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這挺貴的吧,我賠給您?”
屋外有人聽了這聲音焦急,“老先生,您沒事吧?”
“沒事。”
“那林先生那……”
林老爺埋眼,沖外怒斥道:“不見。”
“好的。”
一時間腳步聲遠離,沒了聲音。
林老爺子朝他走近,陳再就後退一步。
“這是怎麽了?”
陳再覺得自己在做夢,眼前一切都那麽虛幻不真實,“那個……老先生,一定是你們弄錯了,我不是……”
“鑒定報告還能作假?陳再,爺爺不管你是誰,從前經歷過什麽,往後,你就是爺爺的孫子,沒人能改變得了。”
陳再搖頭否認,“可是……林先生他不是您兒子,我……不對,我的意思是說,我也不是林先生的兒子,我怎麽可能是林先生的兒子,不可能的,一定是哪裏弄錯了,一定是哪裏……”
他的話哽塞在喉間,倏然就說不出來了,眼睛一眨,一滴淚猛地砸在手上的那份報告上,暈染了那個準确又冗長的字數。
“乖孫,別哭,有什麽委屈可以告訴爺爺。”
陳再搖頭,手腕顫抖的将眼淚擦掉,可是發現越擦越多,渾身都在發抖,“您……您不是說林烨不是您兒子,已經斷絕關系了,您怎麽會喜歡我呢?而且我其實挺壞的,我從小就打架,老師同學都很煩我,我其實一點都不聰明,我大學都沒上過,我就是……就是……”
陳再語無倫次,腦子裏一片空白。
林烨和喬蓁看起來那麽般配,一家四口看起來那麽溫馨,他怎麽會是那其中一員呢?
自己明明,什麽都幹不好,二十幾了,還一事無成。
“好了好了不說了,爺爺知道,爺爺都知道。”林老爺子輕拍他後背,“沒事,都過去了,無論好的壞的,都過去了。陳再啊,你要知道,人這一生永遠無法順風順水,我們每個人受的苦不會白白承受,你可以看成磨砺,也可以看成是苦難,但無論你怎麽看,爺爺都希望你能大步向前,不再轉身向後,你也不需要這麽慌張失措,你只需順其自然的接受這一切,這都是你該得的,都是我們欠你的,明白嗎?”
陳再淚眼朦胧,眼眶擦的通紅,“不欠我的,我其實……過得挺好的,真的很好,我媽她雖然沒什麽錢,但是對我還行,我就一普普通通人,怎麽會是您的孫子呢,您可能弄錯了。”
“你要不信,咱們改天再去做個親子鑒定好不好?白紙黑字的,可不能抵賴,你是爺爺的孫兒這一事實,可不是你不想承認就不承認的,先洗把臉,怎麽像個姑娘似的這麽喜歡哭?鐵道突擊隊的時候可沒見你哭過。”
陳再低頭擦眼淚,抽抽噎噎的停不下來,頭腦一陣暈圈。
外面有人端來一盆幹淨的水,陳再用毛巾洗臉,就有人對林老先生嘀嘀咕咕小聲在說着什麽。
“知道了。”林老先生冷冷說了這麽一句,也就不說了。
陳再洗了臉,眼眶臉頰被擦得通紅,“老先生是不是有事要忙。”
“還喊老先生?”
爺爺這個詞實在用途頗廣,親人可用,年長的老人也可用,可知道真相後的陳再,不想用了。
“我……”
看陳再難為情的模樣,林老爺子暗嘆一聲,“算了。”
陳再這才松了口氣。
“時間不早了,你先去休息,什麽事情咱們明天再說。”
陳再現在也确實不想再談,他現在還蒙圈着,心力實在交瘁,點頭,跟着人走了。
陳再一走,林老先生凝眉一轉,眉眼間帶了久居高位的鋒芒與銳利,“讓他進來。”
“好的。”
趙傳轉身出去叫人,沒過多久,西裝革履的顧摯踏進,穩重如山。
林老爺子坐在沙發上,眼皮也不曾擡起,“這麽晚了,有事?”
顧摯立身站在林老爺子面前,據實相告。“老爺子好,其實也沒什麽大事,林先生他托我……”
“如果是他想見我,不必,我不想見他。”
“可您和林先生終究是父子。”
林老先生将手中的杯盞重重磕在面前的小桌上,“他二十年前離家出走進娛樂圈,就不是我林國輝的兒子!”
顧摯沒說話,低眉順眼站在那。
“你去告訴他,往後也不必再來找我要兒子,他自己養他那兩個兒子好了,陳再,我來養!”
顧摯勸道:“老爺子別生氣,當年的事,也不能怪林先生林夫人。”
林老先生冷哼了一聲,沉了口氣,好半響才将心口這口氣順了,“坐吧。”
顧摯坐下,環顧四周,不見陳再人影。
林老先生也沒在乎他的小動作,咽了口茶,“陳再在你公司旗下,是吧。”
“是的。”
“我聽說娛樂這一行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陳再他進娛樂圈,無權無勢又沒背景,有沒有被什麽人欺負過。”
顧摯心思一動,連忙道:“老爺子放心,沒有。”
林老爺子點頭,“沒有我就放心了,娛樂圈這條路,還是不能讓他繼續走下去。”
顧摯凝眉,身軀筆直如标杆,目光如炬,直言不諱,“老爺子,這話你只怕得問問陳再。”
老爺子望着他,無形之中便給人一股威嚴的氣勢,壓迫得人擡不起頭來。
“當初如果不是為了生計,陳再他也不會進娛樂圈。”
顧摯面容不改,“以前是,但現在說不定。”
林老爺子明白他的意思,那孩子死腦筋。
閉眼,沉思了片刻吐了口氣,“那孩子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實際上心裏藏着的事還不少,原本我是想培養一個繼承人,林烨離家出走進了娛樂圈,林文宣我看着還行,可沒想到也進了,林亂那小子就算了,從小我就知道,那孩子成不了大氣。”
“但是陳再他……”
林老爺子擡手,“我知道,來不及了,人老了,我也沒當初那麽多心思了,就這樣吧,小家夥心思深,我帶在身邊看看。”
顧摯識趣沒說話。
林老先生眼神似箭,越發鋒利,“我似乎聽說,你對陳再也挺關心的?為什麽?”
顧摯臉色不變,“從前也只是有些欣賞而已,後來發現了這事,索性就讓他進了公司。”
林老先生望着他良久,才将眼底的鋒利掩去寒芒,端起茶盞細細品着,“說起這個我還沒感謝你。”
“老爺子您說笑了。”
“今天就到此為止,你也不必再替林烨說話,先回去吧。”
顧摯起身,恭敬點頭,“那不打擾老爺子休息了,顧摯先走了。”
林老爺子點頭,在顧摯離開座位的一瞬間似乎又想到了什麽,“等等。”
顧摯站在原地。
“你以前和陳再關系好那是以前,但往後我不希望再聽到那些流言蜚語,好好的一個孩子,被傳那種流言,像什麽話!以後你也離他遠一些,論輩分,他是你侄子。”
顧摯手心緊握,半響才徐徐道:“是,我知道了。”
顧摯從來就知道,一旦陳再身世真相大白,他就無法再像前世那樣擁有他。
僅憑他是林老爺子的孫子這一身份,足以讓人望而止步。
他曾經也自私的想過将那份報告撕了燒了,将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裏,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陳再的後半生有自己就好了,可是他終究還是無法面對那個驚慌失措緊緊摟着他的陳再,無法忍受陳再再像前世一樣,因為身世,因為從前,被人指指點點。
林老爺子尚還硬朗,至少這二十年內,他恐怕再也無法……
“顧先生。”
時間仿佛驀然停滞。
清脆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顧摯猛地轉身,紅牆黃瓦的屋檐下,陳再倚在柱子上,一雙明亮的眼睛在月色下,明淨如清溪,熠熠生輝,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顧摯看過了春秋,看厭了大好河山絢麗美景,卻唯獨看不厭陳再的這雙眼睛包容的萬象。
“顧先生。”
顧摯止步不前,遙遙望着他,“這麽晚了,你怎麽沒去休息。”
陳再低頭,悄悄望了一眼林老先生的方向,小跑着來了顧摯身邊,微仰着頭,灼灼的望着他,“顧先生,謝謝你。”
“謝我?謝我什麽?”
“謝謝你幫我查清了真相,讓我替我媽找到了他親生兒子。”
顧摯順手撫在他後腦,看着他通紅的眼睛,“哭過了?”
“啊?沒,我就是最近累得眼睛疼而已。”
一側的趙傳在一側笑道:“我送顧先生出去。”
顧摯收回手,笑看着他,“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陳再點頭,目光送他離開。
那個背影,真的很安心啊。
趙傳折返回來,“孫少爺去休息嗎?”
陳再抿嘴,“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我不敢問老先生。”
“您說。”
“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劇組。”
“這個就得問老先生了,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陳再垂眉,頗有些悶悶不樂,“老先生最近忙嗎?”
林老先生的行程是不能透露的,趙傳也只是含糊其辭,“還行。”
“好的,辛苦您了,明天我自己去找老先生談談。”
“您早些休息。”
陳再禮貌的點頭,朝為他準備的房間走去。
夜深人靜,林老先生處理完了今日堆積的事務,坐在一旁小憩片刻。
“怎麽樣了,睡了沒?”
趙傳笑道:“今天發生的事,怎麽睡得着。”
林老先生嘆了口氣,“這孩子這些年受了太多的苦了,真是委屈這孩子了,這麽多年,身邊也沒個正經人教育着,能長成這樣,實在是心思單純,難得啊。”
“孫少爺心思單純是真,大大咧咧的,什麽事也不放心上,不過外人那些評論實在太難聽了。”
“評論?都說些什麽?”
趙傳斂了笑容,“還不就是拿孫少爺的身世過往說事,把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說的煞有其事,不明真相的人還真以為孫少爺就是這樣,那話說的難聽,我都看不過去,而且似乎這其中還有……”
“還有什麽?”
“似乎還有林亂少爺的影子。”
林老先生将手裏的書重重拍在一側,橫眉發怒,“亂糟糟的,把這件事情處理了。”
“好的,我會盡快辦好的,不過現在已經很晚了,先生休息嗎?”
林老爺子看看手表,“這才十點,晚什麽,去把電視打開。”
趙傳笑了,“還是鐵道突擊隊?”
林老爺子指着電視,“好看!”
“老爺子覺得好看,那肯定也好看,只是可惜孫少爺這麽好的演技,這部電視就在五臺放了那麽一次。”
林老爺子皺眉,“你去說說,最近不是要到紅五月了?讓各個地方臺都放些正兒八經的抗戰劇,粗制濫造的電視劇少放些,我看這鐵道突擊隊就不錯。”
趙傳點頭,心如明鏡,“老先生您放心,我明天就着手去辦。”
“嗯。”
網絡電視裏陳再演的那鐵道突擊隊已經被林老爺子來來回回看了無數遍,在知道了陳再是他親孫兒之後,更加喜歡了。
趙傳坐在身邊看着林老爺子愉悅的臉色,微想了想,趁機道:“老先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林老爺子臉色淡淡的,“你能說這話,一般都是不當講的,既然不當講,那就不用講了。”
“但是……”
“又是林烨來托你說話了?”
趙傳也不否認,“這畢竟和您是父子,都過去二十年了,您又何必耿耿于懷,更何況,還有孫少爺在這,心結還在,兩人始終是父子,有些話總得說開,您總不可能讓孫少爺一輩子待在這院子裏吧,今天孫少爺還問,什麽時候能回劇組。”
林老爺子望着電視裏頭沖鋒陷陣的陳再,沉沉嘆了口氣,“這麽好的孩子,可惜了。”
趙傳自然明白林老爺子說的可惜是什麽意思,當下也不敢亂說。
“明天我先問問陳再的意思,看看他想不想見林烨。”
“好的,我明白了。”
這麽一說,林老先生沒了興致,“關了吧,睡覺。”
趙傳笑道:“早該睡了,您總以為您還是四十年前。”
林老爺子皺眉,“陳再那小家夥都知道,我這叫老當益壯。”
“行行行,老當益壯,您不老。”
“啧,我怎麽就這麽不喜歡聽你說老這個字呢?”
“是是是,您老當益壯,年輕着呢!”
“不瞎貧了,你也休息去吧。”
“是。”
月色低垂,萬籁俱靜,一晚上,陳再輾轉反側幾乎難以入眠。
一天的時間經歷了這麽多事,大起大落,真像演戲似的,任誰也無法平靜得下來。
特別還是你辛辛苦苦活了二十幾年,一朝,一個天大的餡餅落到了你頭上,告訴你以後位極人臣大富大貴,你信不信?
不可置信。
陳再也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如此跌宕起伏的身世,他其實只是想好好演戲,平平淡淡過日子,可好像從來就沒有一件事情如他的意的。
陳再睜着眼睛望着床頂,徹夜未眠。
夜過,天微白。
陳再聽到了院子裏有細微的聲音,陳再開門,一晚上沒睡,眼睛有些脹疼。
林老先生如今一身白色的太極練功服,正在院子裏練着太極拳,一招一式,剛柔并濟而格外有力。
陳再倚在一側看了許久,直到林老先生将一套拳打完,拿着一旁的毛巾擦汗,這才瞧見了陳再,笑呵呵道:“這麽早就醒了,是不是爺爺吵醒你了?”
陳再連忙站直了,搖頭,“沒有沒有,和您沒關系,是我有點認床,睡不着,所以就醒了。”
“沒關系,多睡幾天就睡熟了,來,爺爺教你打拳。”
陳再是個演員,平時古裝戲也接,武打動作也略微學過一些,一招一式跟在林老先生後面學,還真是有模有樣的。
一套拳行雲流水的打完,陳再連忙給林老爺子遞了杯水。
趙傳在一邊笑道:“老爺子,您還別說,孫少爺還真有您當年的風範。”
林老爺子喝了口水,看了眼陳再,笑道:“長得像他奶奶,氣度像我。”
“那是。”
林老爺子見他不怎麽說話,“你這小家夥,怎麽就不能聽你說幾句好聽的話,哄哄爺爺呢?”
陳再平日裏甜言蜜語還真是張口就來,之前在劇組,那可真的是浪的飛起,可是在林老爺子面前,他不敢啊。
“老先生,我……”
“還喊老先生?”
陳再沉了口氣,想着好歹也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爺爺!”
“诶,這才是我的乖孫,餓了吧?走,去吃早飯。”
陳再點點頭,看着趙傳欲言又止的模樣還時不時嘆氣,“趙爺爺,您怎麽了?”
林老先生瞥了他一眼,“你別管他,老趙就是這樣,心裏藏不住事,有事咱們吃完飯了說。”
陳再惶惶的跟着林老先生往飯廳走去,飯桌上林林總總放了好幾道早點,各式各樣的都有。
“看看自己喜歡吃什麽,在爺爺這,不用客氣。”
陳再略有些不太自在,坐下,伸手拿了一小碟水晶包,也不知是什麽做的,一咬上去,湯汁四濺,流了他一手。
陳再一驚,連忙就要拿紙來擦,林老爺子看着他手背都紅了,“快拿點燙傷膏來。”說完,又望着陳再,“慢些吃,吹溫了再吃。”
陳再有些難為情,“爺爺,我……對不起。”
“你這傻孩子,在爺爺這要說什麽對不起的,一頓飯,想怎麽吃就怎麽吃,就算站桌子上吃,只要我孫兒高興。”
陳再眼眸一亮,林老爺子又輕咳了幾聲,“這個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飯也不能太胡來。”
“哦。”
沒多久,趙傳就把燙傷膏取來了,陳再這點小傷哪裏還用得着藥來抹,随便拿紙蹭兩下就行,可偏偏林老爺子還把那膏藥細細塗在他手背上,“疼了就長記性了?下次可得小心些。”
“不疼。”
“都紅了,還不疼?”
陳再低着頭,沒有說話。
這算什麽疼?之前斷腿斷手了都沒喊疼呢。
林老爺子将一水晶包夾到他碗裏,“吃吧。”
陳再想起從前和他媽一起吃早餐,白粥包子和油條,白粥滾燙滾燙的,哪裏還來得及吹溫,咕咚咕咚往下吞,燙得直哈氣,哪裏有這麽多時間這麽多講究。
陳再斯條慢理的将這頓早飯吃完,渾身都僵硬了。
吃完飯,林老爺子把他叫到了昨天的那會客廳,陳再鼓起勇氣,“爺爺,我在這也已經一兩天了,劇組忙,我能不能……”
“怎麽,才陪爺爺一天,就想着走了?”
陳再連忙解釋,“不是,以後有機會我也可以來陪陪爺爺,只是最近劇組确實忙,您不知道,蔣導罵人可兇了,最讨厭随便請假的演員,我可是有職業操守的。”
“陳再,你告訴爺爺,喜歡演戲嗎?”
“喜歡。”
林老爺之失笑,“這麽毫不猶豫?”
“十八歲的時候是因為沒錢,後來是因為覺得有趣,我沒什麽可以幹的,除了演戲,我也不知道能幹什麽了。”
林老爺子嘴角笑容一滞,過了片刻才嘆道:“爺爺知道了,你喜歡什麽爺爺不幹預你,只是有件事我還得和你商量一下,征求你的同意。”
陳再隐隐知道是什麽事,有些抗拒。
“這個……有什麽事您拿主意就行。”
“這怎麽能我拿主意?看來你也應該猜到了,昨天林烨就來了,我沒想見他,但你們是父子,你們之間的關系得由你們自己去解決,我也無權幹涉,我只想問問你,願不願意溝通交流,如果願意,我就讓他進來,如果不願意,那也沒關系,我不讓他進來就是了,爺爺不想逼你,你自己拿主意,好不好?”
陳再有些坐立不安,人家可是實打實幾十年的父子,自己這個才認了一天的孫子權力這麽大了?他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