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解剖室
阿依站了兩息,大步走過去,接過茶碗,一氣将半盞茶灌進去,薄荷的清涼芬芳平息了胃裏的翻江倒海,她長長松了口氣,覺得腦袋發暈。
“你是怎麽進來的?”秦泊南問。
“我在游廊上看見你一個人進來就跟過來了,在上邊本來想拿那本金色的書看,卻拿不出來,不小心往裏面一推,門就開了。”阿依覺得他的表情太鎮定了,如果忽略滿室的腐氣藥味,他們現在就像是在小花園裏聊天一樣。
“難為你能避開院子裏那些毒草。”秦泊南覺得她的表情才叫鎮定,既沒吐出來也沒尖叫昏倒。
“我好歹也讀過醫書,曼陀羅、夾竹桃還是認識的。”阿依覺得他們在停屍房裏這樣平靜的聊天實在太詭異了。
“我可沒有小瞧你的意思,看到這樣的畫面竟然既沒尖叫也沒吐出來,就連我第一次進來也只是呆了兩息時間就跑出去了,你比我想象得要更适合做大夫。”秦泊南帶着欣賞笑吟吟地說。
阿依努力束住自己的目光別往石床上瞧,頓了頓,凝重地問:“先生,石床上的那個……”
“一個是從刑部大獄買來的,一個是原來百仁堂的病人。”秦泊南放下茶壺,面容平靜地走到石床前,背着手靜靜地觀察着那具女屍,“這位大娘子患了胃部惡腫,婆家不肯醫治把她趕出門,她在百仁堂住了一年多,答應等過世後給做我惡腫的研究對象。”
阿依背對着石床站立,努力加強心理建設,她也算習醫之人,讀過許多醫書,說實話單憑文字描述的确不夠,有時她也會想人的髒腑究竟什麽樣子,具體在身體裏是怎麽分布的,這算是醫者的渴望探索之心,但冷不防這樣一幅血腥畫面展現在眼前,她還是受不了。
“你還好吧?”他含笑問。
阿依努力平靜心情,筆直地立了半晌,鼓足勇氣猛地轉身,步履堅定地來到石床前去觀察因為惡腫辭世的年輕婦人。
秦泊南訝然揚眉,他只是逗逗她,她只要當個普通的大夫能夠準确地把脈開藥就行了,把屍體剖開研究病竈這種事是深奧血腥又違背倫理的,他并不打算把她往這條道上領,沒想到她竟有這種膽量。望着她緊繃的小臉上寫滿了堅定,他忽然有種刮目相看之感,再一次覺得這丫頭身為女子實在可惜了。
阿依并沒有看清胃在哪裏,因為入目的髒腑上竟長滿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肉瘤,有的幹癟有的仍舊飽滿,紅得發紫發黑,串串連結成一片,沖擊着視覺,簡直比看千萬只紅螞蟻聚在一起蠕動還要頭皮發麻。她只看了一眼就臉色慘白地奔到牆根,扶着牆捂住嘴唇努力抑制幹嘔。
刷白的臉讓秦泊南心中不忍,有些後悔沒早點把她帶出去,撫着她的背輕聲說:“好了好了,別勉強自己,出去吧。”說着握上她的手,莞爾一笑,“手都冰涼了。”他拉着她想帶她出去,卻拉不動,狐疑地回頭,卻見她整個人已化作一尊慘白的石像,筆直地呆滞着,唯有兩條腿在裙下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又是憐惜又是好笑,走過去打橫抱起她,将已經走不動的阿依順着石梯抱上去,回到書房,順手轉動機括關閉暗門。
阿依被放在牆角的羅漢榻上,依舊全身發軟提不起半點力氣,秦泊南泡了一杯安神的酸棗茶,坐在她身旁遞給她。她沒有接,因為手在抖不聽使喚。也不敢說話,因為一張口必會大吐特吐。
秦泊南哭笑不得,掀開茶蓋吹了吹,送到她唇邊柔聲說:“喝一口就好了。”
阿依醞釀了好一會兒,直到确定不會吐出來,才張嘴啜了一口,微酸的味道熨燙過顫抖的胃,她好受了些。秦泊南歉意地道:“我該早點讓你出來的,因為你一直鎮定我就忘了你還是個小姑娘,不該讓你看那些的。這裏是我祖父建的,對外保密,這裏的書籍有一大半也是祖父根據那樣的研究寫成的,你既進來了,這裏的書我可以讓你看,但下面再也不要進去了。”
“先生!”阿依忽然握住他的手,身體仍因為恐懼繃得筆直,他能感受到她的手抖得厲害,這觸感讓他覺得異樣,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過頭,用一雙堅定的眼神望着他,說,“想習醫的人說對人體不好奇是假的,只是沒想到會是那樣一種畫面。我覺得把屍體剖開用來研究疾病是一種很……很難被接受的行為,但我也讀過不少醫書看過許多醫案,我知道即使最有名的大夫也有許多病是不能治的,但這樣的病或許在深入了解過後就能找到治療的辦法。先生你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即使老老東家過世後,你依然會在深更半夜來到這裏繼續研究吧?我雖是女子,但并不想只是因為這樣就去縱容自己當個半調子,醫者靠醫術說話,如果女子的身份不能被接受,我就用醫術讓世人接受。我會努力克服心裏的障礙,所以先生,教我吧?”
秦泊南驚訝地望着她,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自少年英才時站在了醫者的頂峰開始。她堅定的話執着的眼神就像是一粒灼熱的火種,點燃他心底早已逐漸沉寂的熱烈。那雙泛着堅毅光芒的黑眸直直地射入心底,一如當年的自己,固執、倔強、熾烈、不服輸。心中忽然百感交集,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大手撫上她烏黑的發,勾着唇角異常柔和地望着她,溫聲說:“真沒想到……不過如果是你,也許可以做到吧……”
他說着讓她不理解的話。
阿依張口想問,不知為何卻一直下意識閉緊嘴巴。
這一夜,她最終還是留在書房裏,因為秦泊南說什麽也不肯讓她再進入石室,她只能呆在地面看了一宿的手抄本,卻也受益匪淺。
地下石室。
秦泊南站在香樟木櫃前,手拿一本綢緞為面卻古舊發黃的精裝書籍,靜靜地摩挲着扉頁上燙金的五個大字《黃粱醫經(下)》,目光深沉。良久,長長地嘆了口氣,表情肅穆地将書籍重新放回櫃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