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煮餃子并不難,難的是耐心等待餃子從生到熟。

佟野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野”,少有能耐住性子的時候。

他看着榮夏生燒水,又看着榮夏生把餃子一枚一枚放進煮沸的水中,動作不緊不慢,像是在看秒針穩妥地往前走。

他問:“為什麽不幹脆一起倒進去?”

沒等榮夏生回答,他先給了答案:“是不是怕沸水濺出來?”

榮夏生笑笑,笑的時候眼睛沒有看他,而是看着在水中翻滾的餃子:“倒是不怕那個。”

佟野望向他。

“就是習慣了,”榮夏生說,“平時一個人吃飯,每次吃多少都有确定的數量,就喜歡一個一個數着放進去。”

“那今天呢?”佟野好奇地問他,“你平時吃幾個?”

“今天是平時的三倍。”

“三倍?”

“嗯,讓你多吃點。”

佟野發現榮夏生不喜歡直視人,不知道是習慣,還是因為兩人生疏覺得尴尬。

但他喜歡看榮夏生,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沉靜氣質。

照理說,他那個搞文學研究的教授父親是最應該有這種氣質的,但或許因為那人始終站在“嚴父”的立場對待他,而他是家裏的“頑童”,所以完全沒辦法用欣賞的眼光去客觀地看待別人眼裏牛逼的父親。

反倒是現在,看着父親的學生,體味着傳說中超凡脫俗的仙人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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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過,新鮮。

忍不住朝着他看,念着他在的方向。

佟野清楚,自己擅自為并不了解的榮夏生“定性”,為其貼上“仙人”的标簽,過于草率,但架不住心動。

青年心動一刻,萬物都是催情迷藥。

相識的第一天,佟野被榮夏生吸引了。

對方不愛說話,他就多說幾句,時間久了,總歸是會熟悉起來的。

“你很喜歡吃餃子?”佟野接過他手裏的漏勺,學着他的樣子,小心地撥弄着半生不熟的水餃。

“還好。”榮夏生看着鍋裏的餃子回答說,“方便。”

“你很忙?”

榮夏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忙嗎?在一些人眼裏大概自己是游手好閑的廢柴。

可是懂的人,也不需要他去解釋什麽。

“還好。”

佟野笑了:“你怎麽什麽都是‘還好’?有什麽是‘不好’的?”

榮夏生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現在還沒供暖,不太好。”

佟野很意外,意外之後,笑出了聲。

“原來你也會開玩笑。”

榮夏生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後很快收回視線:“誰都會吧。”

“我以為你不會。”佟野撈起一只水餃,問他,“熟了嗎?”

“還要等會兒。”榮夏生說,“如果是馄饨,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之前就說過,佟野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讓他站在這裏等着水餃煮熟他都會覺得無聊,但身邊還站着榮夏生就不一樣了。

那天在吃完飯之後,榮夏生回了書房,留下佟野一個人站在陽臺上進行“植物觀察”,說是“植物觀察”,其實是思考人生。

佟野的人生單純又複雜。

單純的是,他至今仍是學生,沒有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因為家境還算不錯,從小到大一路乘着順風車駛來,沒什麽七拐八拐的狗血故事值得被報道。

複雜的是,他也有秘密,14歲至今,無數個坐在臺燈下的夜晚,他不是安分地學習而是偷看BL漫畫或是在寫完就撕毀的日記本上傾吐自己死活不敢讓爸媽知道的少年心事。

他中二時期曾經用王朔的書形容自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燃燒着的那部分只有他自己看得到,而父母看見的是海水,他們以為自己清澈透亮,但其實,海水底下的暗潮洶湧他們根本不知道。

現在,他的海水在洶湧,他的火焰在燃燒。

他捏了捏綠蘿的葉子,想:榮夏生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都說了,作為一個成年男人,重要的品格之一就是收起好奇心,他着實履行了一陣子,如今卻在榮夏生這兒敗下了陣。

他好奇。

好奇到大晚上挖空心思去琢磨人家。

而另一邊,書房裏,榮夏生坐在電腦前,眉頭緊鎖,敲下三個字,又删除得利落。

榮夏生習慣了靜。

自從他辭職,由于獨居,有一陣子他甚至懷疑自己喪失了語言功能。

他的生活極其安靜,沒有人對他說話,他也幾乎無話可說,無處可說。

每天紮身于書房,面對着電腦和筆記本。

他面前放着的本子,像是戰場上的英勇騎士,铠甲還在,但殘破不堪。

榮夏生偶爾會放棄打字,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不過,那種情況大概率發生在他情緒瀕臨失控的時候。

好多次,他寫着寫着突然抓狂,鋼筆的筆尖死死地抵在薄薄的紙頁上,咬緊牙關,像是用刀劃破動脈一樣,用筆尖劃破紙張。

起先是慢慢的,一點一點的。

一道傷疤似的裂痕出現在紙上。

之後就是快速、徹底的毀滅,瘋狂的、暴躁的,野獸一樣胡亂用獠牙撕扯獵物似的去對待無辜的本子。

這是他唯一發洩情緒的方式。

很不環保。

今天,他又寫不出來了。

有些情緒來得毫無征兆,防不勝防,不是你“多加小心”就能不被侵蝕的。

榮夏生搭在鍵盤邊的手逐漸用力,緩緩握起,瘦得骨節分明的手,青筋畢現。

他緩緩閉上眼,告訴自己,算了,別這樣。

可海嘯一般突然襲來的壓抑跟痛苦毫不留情地要吞沒他。

就在他幾乎壓制不住這種感覺時,耳邊突然響起撥弄琴弦的聲音。

“啵”的一聲。

是吉他。

初中那會兒,算起來已經十五六年前了,榮夏生也學過一陣子吉他。

他倒不是喜歡音樂,只是跟風。

年少的時候總覺得彈着吉他唱着歌的人潇灑又快意,像一陣無畏的風,令人仰慕又難忘。

于是他也去學。

不過後來才明白,潇灑快意的并不是彈吉他這件事兒,重在人心和态度。

他學了差不多兩年,為了練和弦,手指都磨起了繭子。

聽着外面斷斷續續的吉他聲音,他突然放松下來,攥成拳頭的手緩緩張開,看着手指尖出神。

當年剛開始學吉他時,手指因為用力按琴弦生疼、發紫,像是生生被磨去一層皮的感覺在這個晚上複現,他擡起手,用手指肚輕輕地蹭着嘴唇,像是這樣能緩解痛感。

單音節變成了流暢的旋律,外面的人彈起了曲子。

這感覺像什麽呢?

榮夏生看向房門的方向,有種風從門縫鑽進來的感覺,這風是帶着氣味兒的,是那種讓人靜心的檀木香。

他有些出神地在那裏盯着門口看了好半天,然後突然起身,椅子跟地板摩擦發出令人皺眉的聲音。

榮夏生走出書房,假意倒水喝,實際上是想看看佟野。

佟野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抱着吉他,一邊撩撥琴弦一邊也是滿腹心事。

他以前還沒有過這種感覺——如此渴望探究一個人的世界。

榮夏生一出來佟野就看向他,但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他笑着問:“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榮夏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繼續,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倒水的時候依舊有些走神,已經涼了的水灑了出來,順着流裏臺的臺面流到了地上。

一開始他沒有發現,等到發現時,腳邊已經是一灘水漬。

榮夏生收拾好廚房,端着兩個杯子出去,一杯放在茶幾上給佟野,一杯自己拿着。

他坐在沙發上,看着佟野彈吉他。

吉他是原木色,仔細看能看出木材的肌理。

彈琴的手指靈活,每一次撥弄琴弦都似乎毫不費力。

不像我。榮夏生想,當初我每次彈一個和弦都笨拙得像是門外漢非要親手建一棟房子。

他小口喝着水,聽着佟野彈琴。

過了沒多久,佟野停下了。

他抱着吉他,問榮夏生:“榮老師喜歡聽什麽?我給你彈。”

榮夏生看看他,喝了口水:“都行。”

佟野撇了撇嘴。

“說了別叫我老師。”

“那叫什麽?”佟野的手指撩了一下琴弦,發出一聲飽滿的低重音。

榮夏生想了會兒,沒給出答案。

“不叫老師……”佟野戲谑地說,“那叫你叔叔?榮叔叔?小叔叔?會不會把你叫老了?”

榮夏生笑了,笑得有些無可奈何。

“我本來也沒多年輕。”

“你這話要是讓我爸聽見,他保準生氣。”佟野說,“他大你二三十歲吧?整天跟我說他年富力強,還能再戰五十年。”

榮夏生輕笑出聲:“佟老師确實狀态一直很好。”

“你也不錯啊,”佟野說,“你看着也就二十三四歲。”

他往前湊了湊:“哎,小叔叔,你多大?沒比我大多少吧?我前天剛過完二十二歲生日。”

“你都叫我小叔叔了,還覺得我沒比你大多少?”榮夏生看着他,試圖從他身上回憶自己二十二歲時的模樣,然而無果。

他說:“我二十九。”

“大我七歲。”佟野說,“男人三十一枝花,我最羨慕你這歲數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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