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天夜裏,中洲暗潮洶湧。
隔日一早,便傳來了修仙界頭條加急推送:
昨日晨間,中洲以南部分地區天上出現了黑雲紫電,有傳妖魔現世,請各位道友莫信謠傳謠!經天道閣研究,此乃正常天地異象。
異象當夜,魔族第二批漂流瓶抵達,上書“老子來了”。
今日一早,魔族果真渡海而至,北境奕劍閣、北天宮發出救援請求,山海門、鶴鳴莊與藥宗協同大小宗門于白玉京進行商議。
在此呼籲諸位道友伸出援手,保衛中洲,有意者請以傳音符送往北境,詢問北天宮三長老,洞府詳細方位請用神識掃入……
插播:
昨日異象之時,藥宗宗主小弟子攜同門于山頂放風筝,被閃電擊中墜崖,壓死靈藥無數,現公開發表忏悔書。
重金尋獸:
鶴鳴莊于近日丢失一靈獸,形似貓,高三丈,重四千兩,毛發雪白,性格溫順,一頓二十斤雌兔,素菜喜食蓮花,小名蛋蛋……
……
卯時正,山海門,浮雲閣。
遠近白色的山岚茫茫,靜靜流淌,晨風吹散雲海,襲入閣內,吹醒了一屋打瞌睡的小弟子。
易先生一改往日作風,自己也持着份小報看着,看完了擡起眼,默不作聲地盯着座下的小弟子們。
小弟子難得自由,三兩成群地坐在一塊兒讨論。
異象似乎沒什麽問題,魔族進犯才是重點。
Advertisement
山海門位于中洲南端,與臨近魔族的北境天高地遠,自古魔族鮮少突破北境防線,更何論殺到這兒來。
距離上一次魔族進犯,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彼時這群弟子恐怕都還在黃泉路上熙熙攘攘,成群結隊地迷路,還未忘卻前塵投進娘胎。
未曾親眼見過、經歷過的,總讓人難以感同身受,從這群青蔥的弟子身上,委實看不出半分危機感。不知北境何等風光的小弟子們無憂無慮,叽叽喳喳:“鶴鳴莊還沒找到那只丢失的靈獸呢?”
“嚯,吓我一跳,原來是正常的天地異象……哎不對,異象怎麽就正常了?”
“那藥宗小弟子是我堂兄的同門,等我傳音去問問我堂兄!哈哈!”
“魔族進犯……望北境的師叔伯與師兄師姐們平安啊。”
“今日的小報裏還是沒有大師兄……”
易先生聽着這群不谙世事的小弟子們嬉嬉笑笑,面色冷肅。
上一輩壽元漸盡,下一輩卻還未成長。
傳承一詞,不論宗門抑或世家,若是斷了節,就等于無可承襲,走向死路。
方拾遺今日沒跟先生鬥智鬥勇地偷懶,極快地掠過小報,積極舉手:“易先生,弟子有問題想請教。”
此人劣跡斑斑,狗嘴裏經常吐不出象牙,易先生掀起眼皮,狐疑地瞅着他。
昨日的異象轉瞬即逝,方拾遺滿心狐疑,沒找到師父來答疑,更不信這小報上一通鬼話,抛了抛手中玉簡:“先生,異象與魔族來犯有關否?”
他一開口,四周的弟子們就靜了下來,連正在看劍訣、一臉事不關己的蕭明河也望了過來。
昨日想去告狀,門主卻已離開,沒罰成方拾遺,老先生實在不爽,兜起了圈子:“你先答上我幾個問題,我再告訴你。”
方拾遺不知道打哪兒摸出把破扇子,潇灑地一展扇,笑眯眯地點頭:“您請。”
“魔族上一次進犯,是何年,何月,何時?”
閣內靜下來,小弟子們一心練劍煉丹,制符煉器,易先生教的是史,衆人對此不感興趣,乍聽到這個問題,全部目瞪口呆,手忙腳亂地去翻書。
一片嘩啦啦的翻書聲中,方拾遺神色未動,對答如流:“天道新歷,八百四十五年,龍潛月,初五,醜時三刻。”
“妖族呢?”
方拾遺:“自千年前的‘雲谷大戰’後,統領妖族的大妖幾乎戰亡,妖族從此一蹶不振,再未進犯過中洲。傳言世間還有三尊大妖,沉睡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很久之前,他跟着個老乞丐一起要飯,挨凍受餓,忍不住叫喚鬧騰時,老乞丐總吓唬他:“再鬧大妖就出來把你吃了。”
後來老乞丐離開時,撐着最後一口氣繼續唬他:“大妖現在要來把我吃啦,你快跑吧。”
易先生“咚”地一敲鼓,得意地捋了捋長胡子:“錯!”
方拾遺回神,在心裏暗暗對照了下《中洲編年史》。這本書也是易先生主編,他十三歲時就倒背如流,實在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老頭兒記性不好,忘了這是自己寫的了?
“大妖,乃天下之禍。”易先生攜着小鼓和鼓槌,慢悠悠地晃下來,瞅到開小差的,就不動聲色地湊過去,“咚”地在其耳邊敲一下,調子拖得老長,仿佛凡人書塾裏的老夫子,“大妖聚天下靈氣而生,生來神通廣大,有移山倒海之能……”
後排的小弟子舉手插嘴:“先生,大妖有我們門主厲害嗎?”
易先生掀起眼皮:“若是獨面大妖,門主勝算不足四成。”
方拾遺眉心猛跳。
他是被溫修越抱回山海門的,山海門是他的家,溫修越近乎他的生父。
活到這個貓憎狗嫌的年紀,他還沒見過師父擺不平的事、打不過的人,倘若有人上門鬧事,往往師父都不必起身,擡指擊鞘,铮然之聲響徹雲霄,便萬物俯仰,無人敢動。
若是人人心中皆有個戰無不勝的信仰,在方拾遺心裏,那個信仰就是師父。
如今聽易先生這樣說,他心底湧起一股極度的不服,想也不想,張口就道:“先生怎麽知道?大妖已消失千年,書上所載,未免失實。”
易先生慢吞吞地踱步到他面前,板着蒼老的面孔,冷冷道:“不錯,世間到底還存不存在大妖,确實無人知曉。”頓了頓,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但百餘年前,曾有一尊大妖出世。那尊大妖與一名人族女子相戀,大妖血脈力量太強,女子生下個半人半妖的孽子便死去。那尊大妖遍尋天下,找來秘術,掀起腥風血雨,想以半個中洲的生靈來血祭複活她。”
衆人心馳神往:“哇——”
比話本子還好聽!
易先生給他們氣得胡子直翹:“時移世易,如今你們懵懂無知,怎知當時境況!百年前,中洲之上有七大門派,可知為何如今只剩五派?因為其餘兩派,皆被那妖孽滅了滿門!”
小弟子們愣了愣,反應過來,頓時後背發寒。
像山海門這樣的大宗派,皆有數萬弟子,大能若幹。大妖只憑借一己之力,就滅了兩大門派?
“後來五大門派聯合,方才借用殺陣重傷了那妖孽。”
易先生走到欄杆邊,目光越過重重雲霭,“大妖瀕死逃離,無人知曉他隕落在何處。但他留下的孽子被護着,墜入了極北之北的冰川之底,就連世代生存在北陸上的魔族,也尋不到那孽子在何處。此事未被記錄,是怕驚吓世人,使得人心惶惶。”
其餘人尚沉溺在“大妖沖冠一怒為紅顏”與“人妖跨族之戀”的美化想象中,蕭明河突兀地開了口:“那昨日的異象,與大妖之子有關?”
方拾遺想得更遠:“大妖之子若是醒來,必會上門報仇。魔族不等到咱們跟大妖之子打得死去活來再趁機而入,莫非是與他達成了什麽協議?”
易先生卻答:“這種異象,十年前就發生過了。”
蕭明河皺眉:“那這是……”
“今日課後,你等回去翻閱典籍,寫下對人、妖、魔三族糾紛與異象的揣摩理解,不得少于三卷竹簡,嚴禁互相借閱,下回早課呈上。”易先生無視小弟子們刷然一變的臉色,一詠三嘆,“莫以寸許目光,窺視廣闊天地。”
老先生說話時,直直盯着方拾遺:“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皮崽子,你們還嫩着呢。”
方拾遺靜默片刻,梗着脖子沒低頭:“多謝先生賜教。”
下了早課,小弟子們呆呆坐着,難得沒去圍着方拾遺打屁,絕望得簡直要哭出來:“昨日的《山海門經史》還未抄完,今兒又要寫論文!”
方拾遺安靜沉思着,聞聲霍然一驚——這回可沒被幸免!
正琢磨怎麽逃了這作業,缥缈的雲霧中響起聲鶴唳,方拾遺熟悉這聲音,轉頭一看,一只紙鶴由遠及近,飛到他面前,扇着栩栩如生的翅膀落到他掌心。蕭明河剛要離開,轉頭看到這一幕,眼底閃過陰霾,語氣不陰不陽:“每次都只傳信與你,師父可真是看重他的首徒。”
方拾遺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揚揚眉,伸手搭到他肩上:“見者有份,一起看。”
後面刷地冒出一堆毛茸茸的腦袋。
方拾遺頭也不回,手中折扇一轉,啪啪啪地把那幾個湊過來偷看的腦袋挨個打了回去:“去去,都去抄書寫論文,很閑?”
紙鶴自動鋪開,化為金霧消散,金霧中現出幅模糊的畫面——濃霧中,一雙血紅的眼。
蕭明河:“這是……”
方拾遺不語,破扇子扇了扇,金霧上的畫面消散,浮在空中的是幾串字。
“魔族渡海而來,為師已赴往北境,不知歸期,往後攬月峰上大小事務,皆由拾遺決定。拾遺吾徒,可還記得前日午時為師與你所說之地?你與明河已過束發之年,理應獨當一面,為師走得匆忙,此事便交由你二人處理。切忌心浮氣躁,處處謹慎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