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口大鍋哐地砸來,方拾遺險些氣笑了。

小崽子,誰吓誰啊!

腰間的手勒得太緊,幾乎叫人喘不上氣,方拾遺不想在小師弟前掉面子,不太樂意地掰了掰那雙手。孟鳴朝本來不肯松手,注意到自己袖上浸透了鮮紅的血,頓了頓,還是小心翼翼地放開了他,不讓他沾上。

方拾遺強迫自己不去看地上已經咽了氣的人,偏頭一看,孟鳴朝立刻把沾了血的外袍脫了,月色下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淺色的眸子映襯出薄薄的脆弱,目光落在他肩頭沾滿了血的殘破衣物上。

神色一瞬間有些說不出的陰沉可怖,可惜收斂得極好。

方拾遺蹙眉盯着孟鳴朝,見他完好無損,只是受了驚吓般,到口的話就咽了下去。

來時焦灼如焚,到了人面前卻不肯多吱一聲,他默不作聲地擡起眉梢上上下下看完,扯出大氅把人一團,又看向那幾個邪修。

孟鳴朝這才走到他身側,聲音很輕:“師兄,誰傷了你?”

溫修越贈給孟鳴朝的聽風劍,除了在山海柱上練劍時拿出來過,其餘時候幾近于擺設。此刻這把鍛入了大妖肢體的利劍嗡嗡顫鳴着,從那個張嘴要偷襲的邪修嘴裏紮進去,穿過後腦,直将他釘在了地上,只露出小截劍身與劍柄來,青石板上裂縫寸寸蹦出,洇着片血跡。

饒是方拾遺跟随長老下山歷練幾年,見識過不少,看到這一幕,眉心也禁不住突突直跳。

到這時他才恍惚覺得不對。

小鳴朝分明是第一次殺人……手怎麽那麽穩又狠?

人族比起其他族類,大抵多了些僞善的天性,對着奇形怪狀的妖族魔族能痛下殺手,對上與自己同樣形态的人,第一次下手時,卻免不了遲疑驚懼。

方拾遺還記得第一次誅殺邪修後,當晚就夢到了那人死前的臉。

師父說他性情優柔寡斷,也确是如此。

孟鳴朝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純白無害,方拾遺一時心緒複雜,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悵然——高興在孟鳴朝并非毫無自保之力,悵然在孩子的的确确是長大了,他卻還拿人家當小孩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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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漫無邊際地想着,将聽風劍拔.出來,彈了彈劍身,上頭的血跡污穢一同消散,遞還給去時,半路卻被握住了手腕。

孟鳴朝的手心是冰涼的。

“師兄?”孟鳴朝蹙着眉,滿心擔憂,“怎麽了?”

方拾遺也不掙脫,就着那只手,将聽風送回劍鞘:“沒什麽。”不等孟鳴朝追問,他繼續道,“對不起……讓你遭了罪。”

孟鳴朝柔和地瞅着他的臉,眼底的陰翳散了不少,摸了摸劍鞘,頗為頑皮地背起手,沖他笑了笑:“不怪師兄,那兒是那只狐妖的地盤,一時不慎被陰了也正常。”

方拾遺拉過他的手,順勢握住他的手腕,把了把脈,确定他沒受傷,才點了下頭,緊繃的肩頭松下,滿背冷汗。

附近幾個疼得半昏迷的邪修被吵得醒了神,迷迷蒙蒙睜開眼,打眼就瞅見了離他們最近的孟鳴朝。

少年身影纖長雪白,在月色下有如剔透的冰雪,好看是好看,卻也讓人涼透了心。

模模糊糊的,他們腦子裏浮上幅圖景——月色輝映之下,夜風呼呼而過,寺廟中用于警戒的大鐘“當”的響起,守護大陣碎裂成無數片。

提着長劍的少年闖進廟內,一路殺到後院。

地上血泊成河,偏生那少年腳步輕快,不染纖塵,注意到四周驚恐的目光,還彬彬有禮地颔首,下颔與脖頸構出條優美的弧線:“師兄不喜歡我染髒。”

微風拂開他烏黑的額發,一道火紅的印記熠熠生輝。

随即他們鎖在廟中的那玩意失控逃走,黑袍人從天而降,這少年不知影蹤……院中被黑袍人翻攪成另一個地獄。

寒風從洞門刮來,幾人渙散的目光一凝,看清那少年的側影,陡然一個哆嗦,極度驚恐之下,竟然生出了力氣,手腳并用瘋狂往後爬去。

方拾遺察覺動靜,随手掐了個訣定住他們,皺皺眉:“還得處理這幾個。”

他也不急着出手,适才目光不是被黑袍人占了就是滿心的孟鳴朝,都沒怎麽注意這廟內光景,此時仔細一瞧,就瞧出了不對。

散去血跡的地上連薄薄的雪也沒了,便顯出了地上勾畫的大陣。

是一方鎖魔陣。

見今也有不少所謂的“鎖靈陣”“鎖魔陣”,卻都如小兒戲耍,不成氣候。傳聞裏威力巨大的上古鎖魔陣,早在幾千年前的雲谷大戰裏湮滅,留下只字片語,供後人瞎揣摩。

這個鎖魔陣不見得是真正的上古大陣,但咒文繁複,陣內碎裂崩壞的靈石全是上品,顯然也不是那些劣質貨。

可惜壞了一角,已經失效。

方拾遺心疼得很,惋惜地摩挲片刻,走到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邪修附近,伸手去拍隔得最近那個……半道被孟鳴朝截住。

孟鳴朝不贊同地看看他:“師兄,髒。”

那人翻着白眼,差點吓昏過去。

方拾遺瞅瞅自己一身的灰泥血跡,沒感覺自己有多幹淨,看他神色認真,只好讪讪收回手,沖蛋蛋招招手:“來。”

蛋蛋:“……”

鋒銳的貓爪子伸了又縮,縮了又伸,最後大貓還是沒維持住自己的驕傲,耷拉着耳朵走過來,不耐煩地戳了下那人。

方拾遺指了指破損的鎖魔陣,和顏悅色:“諸位在這兒養着什麽呢?”

邪修神色驚懼,閉口不言。

孟鳴朝不太高興:“師兄怎麽不問我?”他也跟着蹲下來,師兄弟倆不講什麽儀态地蹲在一塊兒,緊挨着,分享着彼此的體溫,孟鳴朝舒适極了,漂亮的眸子眯起來,“我來時見到了,是個渾身裹在麻布中的人,瞧着是個男子,麻布裏滲着血……味道讓我很不舒服。”

方拾遺稍稍一愣,冷雨濺霧似的,瞬間明白了:“屍王!”

好幾年前,妖族邪修還躲在地縫裏時,偷偷摸摸在中洲各處設局,将一村一鎮甚至一城的人慢慢煉化成煞,投入個萬人血屍坑。

最後用陰毒之法,煉出個渾身是毒的屍王。

蕭凜與他對陣之時節節敗退,不慎被擦破點油皮,都險些廢了條胳膊。

妖族與邪修剛動亂時,屍王被牽引出來,連屠幾城,煞名遠揚,後面幾年卻漸漸銷聲匿跡。

結合此城境況一推敲便能猜出,大抵是屍王失控,邪修們自食其果,只能連忙找了個地方,先放下大陣鎮住他。

方拾遺垂眸瞅着地上覆滿血污的臉,眉心緊擰。

屍王顯然已經脫逃了,一個失控的殺人兵器逃出去絕不是什麽好事。

他略一琢磨,起身摸出幾張傳音符,三言兩語說明此事,飛向山海門與附近的世家門派。

通知了此事,方拾遺才又低下頭:“方才在院中的黑袍人,你認識嗎?”

若是他所料不錯,黑袍人所說的“有事”就是去抓屍王。

可他又有些茫然。

那個黑袍人傷了師父,害師父中毒,與群妖在一塊兒,即使不是大妖之子,也是妖族的某個厲害人物。妖族正與邪修聯手,這滿院子近百的邪修,他居然說下手就下手?

他說這些人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是誰?

邪修嗓音沙啞地開了口:“我說了……你能給我個痛快嗎。”

活不成了還死不去,比死了還痛苦。

方拾遺漠然盯了他片刻,點了點頭。

“我見過……他……”他吐出血沫,哆嗦着道,“他是……啊!”

話沒說完,他陡然發出聲凄厲至極的慘叫,蟲子似的在地上翻滾扭動起來,似乎有把看不見的刀在淩遲着他,只消片刻,他已經沒有一塊好皮,整個人浴在血中。方拾遺一震,試了幾個法子,卻都沒能解救出他,院角結了一層凝着血的薄霜,方拾遺滿頭冷汗,那人已經一動不動了。

死得很徹底。

孟鳴朝不聲不響地站在後面,小聲開口:“師兄。”

方拾遺平複了一下呼吸,扭過頭。

孟鳴朝指了指其他人:“……也都沒了。”

見方拾遺的臉色有些慘白,孟鳴朝走過來,撫了撫他的背:“出去說吧。”

方拾遺掃了眼滿院狼藉,抽出兩道火符,往地上一扔,火舌燎起,轉瞬就将後院的屍首舔舐進去。

方拾遺揉揉額角,領着小師弟與兩只靈獸走出寺廟,真誠地覺得自己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寺廟被邪修占據後,到處都泛着股不祥的死氣與黑氣,漸漸被燎起的大火吞入。夜色之下,火光沖天,濃煙騰騰。

明明也沒做什麽,方拾遺卻覺得脫力,拉着孟鳴朝在下方的石階上坐了會兒,拍拍下擺站起身:“走吧,該回去收拾那一屋子撒謊的人和那只狐妖了。”

孟鳴朝乖乖點頭,低眉順目的樣子可愛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出劍時的冷酷利落。

方拾遺瞧着眉目漂亮的小師弟,又來了興致,擦擦髒兮兮的手,讨欠地在他臉上捏了把,笑意又爬上眉梢眼角,調笑的話還沒出口,後方傳來腳步聲。

方拾遺和孟鳴朝一齊看去。

匆匆趕來的那人長着方拾遺的臉。

三人大眼望小眼:“……”

孟鳴朝面無表情地拔出劍,聲音涼飕飕的:“變回去!”

狐妖吓得一個尿崩,刷一下,變成團白毛狐貍。

※※※

孟鳴朝:乖巧·可愛·又無辜.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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