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幽怨
楚璇丹唇緊抿,暗中咬了後槽牙數下,滿含怨氣地看着蕭逸。
殿內懸紗微漾,陽光柔潋,龍涎香霧從綠鲵銅鼎爐蓋的镂隙裏飄出來,青煙彌散于寝殿的各個角落,盈上衣袖,香氣氤氲。
瞧着楚璇那苦大仇深的模樣,蕭逸倒也不急着催她了,只抱着胳膊站在一邊,唇角噙着一縷淡淡的笑意,悠然看向她。
驀得,楚璇緊握住雙拳,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蕭逸看得有些發愣:“璇兒,你去哪兒?”
楚璇頓住腳步,微擡了下颌,白皙嬌嫩的面龐滿是凜正之色,頗有些勇士視死如歸的志氣:“回長秋殿!”
蕭逸瞧着她秀眉間鎖着的那抹煞氣,心道可別是把這丫頭逼緊了,要破罐破摔了……這念頭剛落地,就聽她那過分尖細還夾雜着咬牙的‘硌硌’聲的嗓音:“要搬到宣室殿,那不得先回去收拾東西。”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朝殿門走去。
蕭逸一直凝着她的背影,直到繞過螺屏漸漸遠去,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沉默良久,才悠悠然地笑出了聲。
這抹笑意仿佛是發自內心的寵溺,牽動眸底暖光融融,似能消冰化雪,直到他讓高顯仁召校事府校尉來見他時,還未全然散去。
……
本來以為并沒有多少随身物件可帶,在冉冉的細細張羅下,從衣裳、首飾、脂粉再到楚璇平常看的書簡,瓶瓶罐罐裝了三個檀木箱,零碎幾乎滿溢出來,費了好大勁兒才蓋上。
宣室殿的內侍躬身站在殿外廊檐下,奉聖命等着搬這幾個箱子。
楚璇坐在屏風後看着花蕊和冉冉領着小宮女們忙前忙後,拿了一把薄絹團扇,血紅的穗子順着扇骨墜下,随着手勁兒一下一下的搖晃。
天已經有些冷了,此刻再搖扇子似乎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可每當楚璇有心事、煩悶的時候,總覺得能晃起點風來,才能讓自己好受些。
她在屏風後默然了半晌,突然出聲,讓殿外的內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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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人都是禦前大內官高顯仁親自調|教出來的,容貌清俊,舉止娴雅,在屏風前跪着,低眉斂目的,看上去倒是清爽。
楚璇忖了片刻,道:“本宮從宣室殿出來時見大內官往內直司去了,可是陛下那裏有什麽要緊事?”
內侍交換了一下神色,露出幾許茫然:“奴只知陛下要召見外臣。”
楚璇詫異道:“可并沒有聽司禮太監宣旨。”
內侍喏喏道:“奴也不知,大約是秘密召見吧。”
楚璇一時沉默了,團扇抵在胸前,眸光暗暗,神色幽深。許久,她才道:“你們下去吧,花蕊她們且得收拾呢,也別在殿外吹風了,讓郝姑姑領你們去值房喝茶。”
內侍們謝了恩,跟着一個年長些宮女退了出去。
冉冉觀察着楚璇的神色,那些內侍一出去,便找了個借口屏退左右,關上殿門,和花蕊一起湊到楚璇身側。
冉冉是自幼跟楚璇一起長大的,随着楚璇陪嫁入宮,一直是她身邊最貼心的心腹,所關心的便只有她的安危與處境,畢竟早晨的事還歷歷在目,如今想起仍舊驚險,她壓低了聲音道:“禦膳是在長秋殿裏被摻進了毒,陛下也是在長秋殿裏險遭不測,這會不會牽累到娘娘和長秋殿的宮人身上?”
楚璇唇角微勾,挑起一抹澹靜且篤深的笑容:“不會。”
她側身坐在繡榻上,仰頭看一眼侍立在側的花蕊和冉冉,道:“你們知道當今的這位袁太後其實并不是陛下的生母嗎?”
兩女面露茫然。
楚璇卻并不覺得她們不知道有什麽稀奇,這本就是深宮裏的一段秘事,衆人諱莫如深,若非在進宮前,外公把關于蕭逸的所有瑣事都從邊邊角角裏挖出來說給她聽,她也不會知道。
先帝,也就是蕭逸的父皇膝下子息單薄,在位二十餘年,也只有四個成了年的皇子。成嘉二十年的三王之亂,乾王、齊王和康王率軍攻入順貞門,直搗東宮,當時的太子蕭策在戰亂中被殺害,而其餘三王也死在了奉旨前去平叛的禁軍刀下。
皇家子嗣凋零,眼見江山難以為繼,恰在此時,閩南節度使上貢了兩名袁氏美女,傳聞生得花容月貌,特別是那位大袁美人,不僅容貌傾城,還富有詩書才情,甫一進宮便得到了先帝的寵愛。
大袁美人甚是争氣,在先帝四十五歲那年,又為他生下了一個皇子,這個皇子就是蕭逸。
一切看似臻于圓滿,只可惜天不佑美人,蕭逸的生母死于難産,在他剛剛平安降生時,便血崩而忘。
後面的事,便是順理成章的。
這唯一的皇子在剛滿周歲時便被立為太子,一直到三年後,先帝駕崩,蕭逸繼位,認了自己生母的妹妹小袁美人為養母,奉為太後。
這件事之所以成了宮闱深處不能喧之以口的辛秘,大約還是跟蕭家的祖制有關。
蕭家祖制,凡膝下無所出的妃嫔,在君王駕崩後都應殉葬。
而那位小袁美人既非正宮又膝下空空,非但沒有殉葬,反而成了天子養母升禦太後寶座,多少有些難以解釋。為了周全皇家聲名,維護蕭氏宗法祖規的尊嚴,漸漸的,便沒有人會去提蕭逸生母的事。随着歲月流逝,舊塵去,新人來,也都只當太後便是天子之母。
在這一段宮闱舊事裏,看似沒有出現楚璇的外公梁王蕭道宣的身影,但實則,總與他緊密相關。
梁王蕭道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比先帝小了兩歲,傳聞當年太宗皇帝是比較屬意梁王為太子的,但礙于長幼之序才作罷。
坊間總有傳言,當年的兄弟阋牆是梁王一手策劃,旨在除掉先帝的所有皇子,如此,在皇位的傳承上便能兄終弟及。
只可惜,蕭逸降生了。
三王之亂後先帝的身體已經不行了,誰都沒有想到還能有皇子降生,這大概是個意外,是個讓梁王恨得目欲充血的意外。
種種機緣下,導致蕭逸雖然年紀輕,但是輩分卻高。皇族中凡是與他同輩的,都至少比他大了二十歲,而與他年歲相仿的,都矮他一輩。
楚璇就是這樣,她的母親是梁王的義女,若是認真論起輩分來,她該喚蕭逸一聲舅舅。
當年,她還沒進宮時,蕭逸偶爾駕臨梁王府,便愛逗她多喚他幾聲舅舅,楚璇寄人籬下慣了,也沒什麽脾氣,他讓她怎麽叫就怎麽叫。只是突然有一天,蕭逸不高興她叫他舅舅了,非別別扭扭地說他也沒大她幾歲,總叫舅舅好似要把他叫老了。
當時楚璇還有些鄙夷地看他,心道也不知從前那一本正經教育她‘輩分歸輩分,年紀歸年紀’的人是哪個二傻子……
這些往事一旦要翻出來正兒八經地追憶,便如飛檐瓦鈎裏的碎花積雨,淅淅瀝瀝總也落不盡。
楚璇撿了要緊的幾件往事說給花蕊和冉冉聽,聽完了兩人還是一臉茫然,楚璇看在眼裏,加快了語速,開始切入正題。
“成康二十一年,也就是那兩位袁美人進宮的第二年,宮裏發生了一件要緊事。先帝駕臨大袁美人的清涼殿,依照往常要在那裏用膳,但內直司的內侍卻在禦膳裏驗出了劇毒。”
冉冉倒吸了口涼氣。前後二十年的事件好似詭異的重合了,即便中間隔着漫長的塵光,即便伊人早已逝,她還是不由得要為那位大袁美人捏一把汗。
“先帝大怒,命人封了清涼殿,将大袁美人軟禁于內,并将清涼殿所有宮人押送去了內直司嚴刑拷問,這中間無辜枉死、屈死者無數,袁美人更是受盡了委屈。最後事情真相查明,無外乎是後宮的争寵、陷害那一套,袁美人完全是受人算計,好生可憐。”
“這是先帝的不察,阖宮都想掩蓋過去,自然沒有人為那些無辜死去的宮人做主。陛下登基後數年,機緣巧合得知了這一段往事,特意命人翻出了當年清涼殿舊宮人的名冊,從內庫撥了一筆銀子,優撫那些宮人的家人,這件事才正式揭過去。”
楚璇仰頭看向她們兩個,美眸瑩澈:“現在你們知道了吧,咱們陛下以先人之過為警,哀其生母的遭遇,是不會讓悲劇在他的手中重演。所以……”她垂斂眉目,吟吟深思,道:“這件事不會明着查,也不會不查,陛下會讓校事府暗查。”
校事府是專門為君王刺探機密、監視朝臣的署寮。也只有是召見校事府的人,蕭逸才不會命司禮太監宣明旨……
殿中靜谧無聲,楚璇擡頭看向花蕊:“你還站着幹什麽?我已經說了,陛下會讓校事府暗查長秋殿禦膳藏毒一事,梁王讓你進宮是幹什麽的?”
呆愣愣的花蕊恍然一驚,忙四下翻找紙筆,揮毫欲書。楚璇看得哭笑不得:“你要把消息寫在紙上?”
花蕊提着筆,倉惶失措地看向楚璇。
楚璇一時說不出話來了,這是在蕭逸的眼皮子底下往外送消息,是刀尖舔命的活兒,外公怎麽會派個這樣的人進來……
她默了片刻,看着這姑娘的稚氣花顏,心生了幾分恻隐,耐着性子道:“白紙黑字,就是留下證據,一旦被抓住,你連替自己開脫的餘地都沒有。”
花蕊怔怔,也不知是聽明白了沒有,但終歸是把筆放下了。
她唯唯諾諾地站在一邊兒,許久才想起來,磕磕絆絆道:“奴婢知道了,謝娘娘提醒。”
楚璇道:“不用謝我,我只是聞夠了血腥味兒,近日,不想再聞了。”
剛剛冷靜下來的花蕊倏然睜大了眼。
楚璇淡淡道:“知道你的上一任是怎麽死的嗎?”
“是用大棍子活活打死的。聽說打了足足一個時辰,人都打扁了,血流了一地,人被拖出去的時候跟張紙片似得。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名字也好聽,叫珍珠,說話幹幹脆脆的,是南郡人,會唱吳侬歌謠,還愛粘着我,跟個小尾巴似得,怎麽也甩不脫。”
楚璇眸光空缈,嘴角噙起淡若煙塵的笑,仿佛陷入美好的追憶中:“我答應她了,再過幾個月就向外公求了把她送出去,我給她備了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嫁人都盡夠了——這丫頭是個財迷,還嫌少,磨着我非再要三百兩,說怕在宮裏過慣了好日子,出了宮門受窮。銀子我倒是都給她備好了,可是沒命享了。”
花蕊打了個哆嗦,怯怯看向楚璇。
她沖花蕊微微一笑:“別這樣看我,我救不了。陛下邀我去禦苑賞菊,我前腳剛出殿門,後腳高顯仁就領着人來了,就放在那院子裏打的,宮人們都得出來看着,看看嘴巴不嚴、洩露天機的人是什麽下場……”楚璇指向花枝影綽的茜紗窗外,臉色平淡好似朔風初靜,無波無瀾:“禦前的人都手腳麻利,我回來的時候早都料理幹淨了,別說屍首,就連一滴血都沒有見到。可是……那股血腥味兒太大,還總愛往殿裏鑽,晚上睡覺若是不開窗,我總感覺自己是泡在血池裏,喘不過氣。”
楚璇站起了身,瞥了一眼顫栗瑟瑟的花蕊:“所以,我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藏得深一點,裝得像一點。這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在我面前擺一擺就算了,到了陛下面前,你都不用這麽副模樣,只要哪句話哪個動作有些偏差,他就立馬能将你看穿了。”
說罷,她攬過臂袖,不再看她一眼,徑直出了殿門。
天色漸短,酉時剛過宣室殿就燃了燈燭,舒翼若飛的赤金大銅雀上密匝匝鑄了花臺,紅燭插在上面,宛如着了層紅錦,光彩華溢,映亮了一室的珠簾影壁。
楚璇進門時蕭逸正在用膳,一雙筷箸被他使得甚是靈巧,鍍金的象牙箸在他指骨間連翻出好幾個漂亮的筷子花,還能穩穩停在他的指間,再提起去夾碟子裏高顯仁給他布的菜。
可他一見楚璇來了,立馬就覺得自己不行了。筷子也提不動了,頭疼的也坐不穩了,非要靠楚璇懷裏讓她喂自己吃飯。
楚璇看了看伏在膳桌上佯裝虛弱的皇帝陛下,又看看退在一邊憋笑憋得渾身顫抖的高顯仁,忍了又忍,終于忍無可忍:“陛下,我傷了您,我知道自己有錯,您讓我來宣室殿貼身照料您的起居我也來了,可您能不能不要把我當傻子!剛才進門時我都看見了,您拿得動筷子,還能翻花!”
說完,她氣沖沖地進了內殿,彎身坐在繡榻上,抱着雙膝,把頭埋在了膝間。
蕭逸和高顯仁面面相觑,好半天沒想起來說什麽。
默了一陣兒,蕭逸站了起來,拂開幔帳往內殿去:“璇兒,你餓不餓?出來吃點吧,朕夾給你,禦膳房做了你喜歡吃的牛髓煲……”
楚璇賭氣似得轉了個身,頭依舊深埋于膝間,就是不肯擡。
蕭逸坐在她身邊,胳膊環過她的肩胛摟住她,柔聲道:“朕惹了你,朕是個壞蛋,可那牛是頭好牛啊。聽說是只才幾個月的小公牛,取了整只牛的骨髓才集了那麽一小碗,你要是不去吃,那這頭牛可就白死了。”
楚璇抽抽噎噎地擡起頭,掠了蕭逸一眼,起身出去了。
蕭逸緊跟其後,好獻了一頓殷勤,殷勤到高顯仁都不忍直視,靠着牆角不住地嘆氣。楚璇在面對蕭逸時看似撒嬌裝嗔,其實暗自拿捏着分寸,也怕過了火适得其反惹他厭煩,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松了勁兒向他展露笑顏。
可蕭逸是個沒臉沒皮、給點笑容就燦爛的主兒,他眼見楚璇不與他鬧別扭了,便一刻也等不得,梳洗後拉着她就上榻。
兩人冷戰了半個月,蕭逸睡了半個月的冷榻,只覺胸膛裏有團邪火在熊熊燃着,急需楚璇給他瀉一瀉……
折騰了一整夜,皇帝陛下花樣百出,好幾回楚璇都覺得自己怕是要死在他手裏了……
好容易捱到了天亮,這厮該上早朝了,才黏黏糊糊萬分不舍地把楚璇放回榻上,伏在她耳邊柔聲道:“朕得上朝去了,等朕下了朝再回來陪你。”
渾身像是遭過重刑的楚璇只要稍稍動一下,便似有疼痛鑽心襲來,她僵僵躺着未動,側過頭咬牙狠瞪了一眼蕭逸,拉過被子把自己蒙住。
蕭逸卻來了勁兒,趴在榻前好一頓自作多情:“朕也舍不得你,可朕是天子啊,身擔社稷,袖攬山河,總有許多無可奈何,朕若是為了你不早朝,只怕諸多責難就會落在你身上,說你是那魅惑君王的紅顏禍水,那可怎麽辦……”
楚璇蒙着被子,心道:煩死了,他怎麽還不滾!
“朕知道你對朕一往情深,朕也一樣,朕最見不得的就是你受委屈,所以啊,朕還得去上朝……”
楚璇猛地把被子拉下來,飛快截住蕭逸的羅裏吧嗦:“對!陛下要去上朝,快些去吧,讓朝臣等久了不好。”
蕭逸默默凝睇着一臉催促意味的楚璇,滿腔的溫存缱绻驟然冷卻,皇帝陛下頗為憂郁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撫着心口開始顧影自憐,覺得自己好像是個被用完就扔的小可憐……
這美人兒是個天生蠱惑人心的尤物,一旦沾上就讓人舍不得放手,可就是……太心狠了。
內心走完了一整套戲的皇帝陛下最終還是選擇默默認命,收斂起糾結纏黏的心思,以落在美人唇上的一個深吻結束了一整夜的纏綿,整理衣冠出去上朝了。
蕭逸走後,楚璇咬牙切齒地連捶了好幾下床榻。
昨夜她親眼看見,翻雲覆雨之際蕭逸這混蛋嫌額頭上的繃帶礙事自己揭下來了,除了一點點淤青,還有一處已結痂開始愈合的小傷口,那也能叫傷口?!小到不貼着額頭看都看不見!
偏偏這混蛋完事了,自己痛快了還不忘把被他自己扔下床榻的繃帶撿回來再纏上,還裝模作樣地摟着她哼哼,說自己頭疼,大約是傷着要緊處了,可能一年半載都好不了。
意思就是要訛她一年半載呗!
這好歹是個皇帝,怎麽能這麽不要臉!
楚璇把頭埋在滑涼膩軟的被衾綢面裏,磨着牙恨恨地思索了一番,心道她要是不給蕭逸點顏色看看,還當她是好欺負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保證不會弄死,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