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隐悒
屋內寂靜無聲,唯有窗外的寒風淺咽低徊。
楚璇在梁王那淬着寒光、雪锷利刃般明亮尖銳的注視下,慢慢地擡頭,直面向他,“外公,陛下可是把我關在長秋殿裏整整十天,這十天裏我連飯都吃不上,差點活活餓死。我若真有這份苦心和能耐,早早地向他告白求饒,何苦要差點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
話音婉轉軟濡,卻暗含機鋒。
梁王一震,忙道:“外公那時不是不管你,而是內宮眼線被除了,實是有心無力。”
楚璇嘴角上翹,勾起乖巧甜美的弧度:“我自然是相信外公的,也格外盼望着外公能相信我。”頓了頓,似是觸動了什麽傷心事,睫羽覆下,視線低垂,喟嘆道:“璇兒做錯了事,任受什麽懲罰都是心甘情願的,可唯獨請求外公不要懷疑我。內宮的日子已很艱難了,若是連親人都不信我,那我當真不知道自己如此苦熬着是為了什麽。”
她兀自傷心垂淚,卻再聽不見梁王的回應,她暗暗心焦,決定再加一道碼,擡起朦胧淚眼,戚戚郁郁道:“外公,您還是想辦法把璇兒弄出宮吧。璇兒也實在不想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只要能出宮,哪怕入佛門伴着青燈一生也是心甘情願的。”
梁王終于開了尊口:“璇兒,你別想太多,事情都過去了。你今日先在家裏住一宿,外公跟你幾個舅舅再商量商量,看看後面再怎麽辦。”
住一宿?
楚璇一怔,倏然想起了她長秋殿裏那六名花姿殊色的宮女,不禁冒出些酸澀,蕭逸這下可逍遙了……但她面上絲毫未露出來,只應下,起身退了出去。
書房外回廊蜿蜒,幾位舅舅、父親和江淮都在外面。
三舅舅和父親先迎上來,兩人不約而同盯着她的臉頰,被外面秋風一吹,楚璇才覺出,剛剛挨過打的半邊臉腫痛得厲害,像撒了把火杍,熱辣辣的。
沉默一會兒,三舅舅道:“跟我走吧,你三舅母正等着你呢,讓她給你上點藥,別腫着臉回宮,讓人家瞧了不好看。”
楚璇颔首,視線卻不自覺地投向父親。
楚晏手攥得‘咯吱’響,連帶着胳膊都隐隐顫抖,緘然片刻,手掌緩緩松開,溫聲道:“跟你三舅舅去吧,爹這裏還有些事,晚些再去看你。”
恰在此時,有侍女從書房裏出來,說梁王要見楚晏和江淮。
楚璇目送着兩人進去,轉身要跟着蕭佶走,眼前卻是一晃,被人攔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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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鳶擡手輕撫了撫她的臂紗,大咧咧笑道:“璇兒啊,二舅舅這次從韶關帶回來許多稀罕物件,你上好了藥到二舅舅房裏,挑些喜歡的,保準是宮裏沒有的。”
楚璇下意識欠身避開蕭鳶的碰觸,蕭佶飛快退回來,把楚璇拉到自己身後,冷着張臉滿是敷衍道:“再說吧,得空會去的。”說罷,也不等蕭鳶有什麽反應,拉着楚璇三步并作一步地走了。
留下蕭鳶擡手懸在半空,愣了愣,才讪讪地收回來,朝蕭騰道:“他什麽意思啊?”
蕭騰抱着胳膊倚靠在游廊的雕花穹柱上,懶懶地瞥了他一眼:“你有那股騷勁兒朝着晚樓的姑娘去。”
蕭鳶嫌棄地擺擺手:“那些庸脂俗粉,哪比得上璇……”話音戛然而止,他反應過來什麽,定定地看着蕭騰:“你陰陽怪氣的,什麽意思啊?”
蕭騰冷哼一聲:“什麽意思?你才惹了那麽大的禍出來,害父親丢了上宛倉,如今事情剛平,你沒有半點愧疚就罷了,倒是好興致。”
“不是……”蕭鳶正了正衣襟,精悍粗壯的胳膊緊繃,怒目瞪向自己的兄長:“你還好意思提這事?你手裏明明有幾個大糧倉,我問你要糧你不給,這才铤而走險去圈地,東窗事發後你不說幫着遮掩,還忙不疊去父親那裏告狀,怎麽着?把我整死了大哥就能安枕無憂了?”
蕭騰陰着張臉,沉聲道:“糧倉裏的糧草數量都是記錄在冊的,我私下裏給了你,萬一上頭查賬,出了什麽差錯,我找誰說理去?再說了,你手下轄軍錢糧供給從來都沒斷,你要那麽多餘糧幹什麽?還說我要整你,我看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都快兜不住了才是。”
蕭鳶惱羞成怒,掄圓了拳頭要上前,書房的門恰在此時開了,侍女道:“梁王請兩位進去。”
……
楚璇跟着蕭佶回了王府的西邊垮院,甫進門便聞到一股清香。
三舅母餘氏正領着侍女們整理箬葉,用竹竿壓平整了,包裹起調好的糯米粉糕。
見楚璇回來,餘氏忙放下手裏的活計,起身上前,拉起她的手笑道:“你三舅舅說你今天會回來,我老早就讓人備下箬葉和糯米粉,想着你愛吃這一口,只可惜不是正好的時節,箬葉不夠新鮮。”
楚璇嗅着箬葉糯米的香氣,咽了口唾沫,道:“我看着還好啊……我早就饞三舅母的手藝了,管它新鮮不新鮮,只要是您做的都是好的。”
餘氏喜笑顏開:“你這孩子,小嘴還是這麽甜。”
“母親,這菰菌魚羮好了,我去廚房端過來……”随着聲音,一個身材颀長、劍眉朗目的男子端着一盞青玉盅進來,一擡眼看見楚璇,驚喜浮上眉梢:“璇兒,你果真回來了!”
餘氏滿是寵溺地看向來人,忙讓侍女接過玉盅,道:“你們兄妹也許久未見了,快說說話吧。”
楚璇斂袖微躬身,笑道:“雁遲哥哥。”
來人蕭雁遲是蕭佶的獨子,在神策軍中職任折沖都尉。因今年天子聖壽要在骊山行宮過,蕭逸要在那裏接見突厥孛圼兒部落的使臣,守衛安防的任務便落在了神策軍的身上。蕭雁遲随軍在骊山駐守半個月,昨日才剛剛回來。
兩人寒暄了一陣兒,蕭佶悄悄地拉了餘氏出來,道:“璇兒臉上有傷,等會兒你給她上點藥。還有她要在家裏住一夜,你收拾收拾,讓她到你房裏睡,讓雁遲今晚別睡了,守在外屋,我去調幾個靠得住的護衛過來。”
餘氏神色不由得凝重起來,輕點了點頭,憂心道:“如今跟從前不一樣了,璇兒這樣的身份,二哥他應當不敢吧……”
蕭佶蹙眉,攏起深深的厭煩:“他有什麽不敢的?方才當着我和大哥的面還想來拉璇兒。”
餘氏倒吸了口涼氣,暗自心驚。
這位雲麾将軍蕭鳶好色是出了名的,才凱旋不過月餘,院子裏就擡進四五個姨娘,這還時常聽她二嫂訴苦,天天不着家,專往那秦樓楚館裏鑽。
蕭鳶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而他院子裏那幾個新姨娘一水兒的十三四歲鮮嫩姑娘,再想起當初他醉酒後偷偷往楚璇的閨房裏鑽,那時楚璇也就剛十三歲……餘氏只覺一股惡心勁兒直往上泛,強忍下對蕭鳶的厭惡,鄭重地沖蕭佶點頭:“放心吧,有我在,會把璇兒看得好好的。”
交代好了,蕭佶出了門,餘氏去取藥膏來給楚璇敷面,又讓冉冉去取了煮雞蛋剝皮給她在臉頰上滾。
楚璇留了冉冉給三舅母打下手,自己拿了煮雞蛋坐在屋外長廊上,一邊滾面兒,一邊賞景。
梁王府自是丹楹刻桷,畫棟飛甍,雍麗奢靡的。可三舅舅這一處院落倒是鉛華洗盡,別有一番詩情畫意的。
屋舍軒昂,密植楊柳,假山巒嶂如畫屏錦繡。水渠橫波跨橋,矶石上有鷗鳥停歇,瑟瑟秋風而過,吹皺了水面蕩漾淺映的河堤靜景,更兼襲來透衫涼意。
蕭雁遲徘徊在她身側,凝着她微微紅腫的臉頰,又心疼又氣惱:“爺爺下手太狠了,怎麽能這樣!”
楚璇道:“沒事。這一巴掌遲遲不落下我的心總提着,這樣,倒可以睡幾天安穩覺了。”
蕭雁遲默了片刻,懊惱道:“這事我也有錯,不該由着你,你問我要那兔子時我就覺得不妥了……”
“好了。”楚璇盈盈笑開:“這事過去了,我這不好好的嗎?”
蕭雁遲張了口剛想再說些什麽,視線倏然定在廊外水渠邊,柔和的面部輪廓漸漸緊繃,眼睛裏透出些凜然寒意。
蕭鳶扶着腰間佩劍獨身朝這邊來,蕭雁遲翻身越過游廊欄杆,穩穩擋在他面前。
“讓開。”蕭鳶倨傲冷蔑掃了他一眼:“我是你二伯。”
蕭雁遲紋絲不動。
蕭鳶橫眉瞪眼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怒道:“還反了你個小崽子了!”
蕭雁遲也不跟他動手,只負着手一昧穩紮下盤,如一座山亘在他和楚璇中間,寸步不讓。
兩人僵持許久,引來周圍許多目光,忽聽身後傳來楚璇的聲音。
“雁遲,你讓開。”
蕭雁遲回身看去,見楚璇坐在游廊的雕欄上,朝他微微一笑:“讓開吧,我是帶了禁軍來的,都守在外院,喊一嗓子他們就進來了。”
蕭雁遲這才冷涔涔地瞥了一眼蕭鳶,側身讓開。
蕭鳶正了正衣襟,直朝楚璇而去。
“璇兒,我這一走一年多,發現你出落的越發好了。”他本是英武硬朗的長相,可因多年軍旅生涯,風吹日曬下,眼角的紋絡深陷,湊近了人一笑,褶子像刀鑿斧刻的一樣,要順着眼窩凹下去,說不出的醜陋怪異。
楚璇疏離而清淡地道:“謝二舅舅誇獎。”
蕭鳶像是看不懂她的厭煩,只忙不疊獻殷勤,又湊近了些:“你父親的事情你別擔心,我會給他再安排個肥缺,都是自家人,我不會不管的。”
楚璇瞥了他一眼,這回連話都懶得說,只敷衍地勾了勾唇角。
“璇兒啊,不瞞你說,你二舅舅這些年慣在花叢中沾遍了胭脂,專撿那花苞兒掐,想着能有你半分的姿色就不錯了,可愣是都欠了些滋味……”
他瞧着楚璇那冰雪般冷豔高貴的模樣兒,越發覺得心尖癢,話開始往下流裏說:“你也不是從前的小姑娘了,這些年小皇帝把你調|教得不錯吧,你也懂二舅舅的意思,反正你對那皇帝也不是真心的,不如……”
他湊到楚璇耳邊,暧昧低語:“你陪我睡一覺,讓我嘗嘗滋味,二舅舅雖然不如皇帝年輕,可體格健壯,保準不會讓你失望的。”
楚璇向後移了移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蕭鳶,須臾,唇角竟提起一抹笑。
“二舅舅,你正對着我,讓我看看你。”
蕭鳶心中大喜,忙把側了的臉扭正,颠颠地靠近楚璇。
他滿心裏風月之事,放松了警惕,只覺這美人冰矶玉雕,分外動人,幾乎要淌下涎水。
頭越靠越近,倏然見那如畫眉眼上浮掠起一抹冷然煞氣,電光石火間,尚未反應過來,只聽一聲脆響,臉上生生的挨了一巴掌。
楚璇用盡了全力,手掌心陣陣發麻。
她趁着蕭鳶發愣,迅速起身,後退數步,見雁遲聽到聲響已火速趕到蕭鳶身後,一顆心終于落下。
嬌嬌俏俏笑道:“二舅舅,這麽多年了,您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可惜,我變了,我現在遇事不大愛哭了,就喜歡像剛才那樣,直接上手,滋味怎麽樣啊?您還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