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三言兩語說完了過去十幾年的朝政紛争與命運糾葛,語調甚至風輕雲淡,仿佛只是在說一個略微曲折的故事一樣。

楚璇愣怔了許久,恍才覺出胸膛裏的心砰砰跳得厲害,手冰涼,掌心裏膩了一層涔涔入骨的冷汗。

她擡起頭,将視線緊凝在蕭鳶的臉上,想要從他的表情變化上考量着他言語中的可信程度。

蕭鳶卻領會成了另一層意思:“你別這樣看我,我是信你爹的。”他抿了口茶,道:“當初因為我圈地的事,他全力保我而丢了官位,這個情我承。我實話跟你說吧,你爹在诏獄裏關着的時候,父親看上去不聞不問,其實不是真不想管他,而是在試探皇帝。”

楚璇一個激靈,瞳眸微縮,心底無比震驚。

蕭鳶道:“你爹要真是皇帝的內線,皇帝不會不管他,更不會眼睜睜看着常景把他整死。可事實上,皇帝陛下還真就不管了,由着前朝臣子相互撕咬,他不慌不忙的,倒好像看上戲了似的。”

“誰知道關鍵時候,你橫插進來,如神來了一筆,把父親的所有計劃都打亂了。”蕭鳶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璇,玩味道:“誰也沒料到你膽子那麽大,敢在長秋殿裏給皇帝下毒,把這攤水攪亂攪渾,父親對皇帝的試探也進行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局,無功而終。”

楚璇只覺腦子裏嗡嗡,仿佛有一根線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串起來了,又好像隐在重煙迷霧裏,處處透着蹊跷,藏着詭異,摸不清底牌,看不清來路。

她暗自思忖,覺得蕭鳶的話未必可信。

當初最先參奏父親的人并不是常景,而是禦史臺那幾個侯恒苑的禦史門生。也就是說那罷免彈劾大理寺卿的案子是蕭逸一手策劃出來的,若真如蕭鳶所言,這是一個局,是外公用來試探蕭逸的,那這個局開場的第一張牌,怎麽也不該是由蕭逸打出來的。

當初楚璇只是以為,蕭逸想通過對付她父親來打壓外公,可若父親一直都是蕭逸的人,他若是奉皇命深入敵營,忍辱負重潛伏十幾年,那必定與蕭逸的關系極為密切。

蕭逸有什麽理由去對付他自己的人?

即便罷免了父親,大理寺還是歸了她的表哥蕭庭疏,蕭逸沒有把大理寺的治權收回來,而且看上去也沒有要收回來的意思,那麽這一場陰謀算計,他除了得到一個上宛倉,又有什麽收獲呢?

而且上宛倉的取得完全是因為她橫插進來,打破了原先的僵局,被蕭逸抓到了把柄。

但蕭逸不可能未蔔先知她會在長秋殿藏毒,既然不能先知,那說明後面的每一步棋都是見招拆招得多,不可能全都在計劃中。

除非……還有更隐秘深晦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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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不能被蕭鳶牽着鼻子走,這裏面有太多難以圓說的東西,她不能輕信于人,更不能自我蒙蔽。

局面如此詭谲難測,誰都可能為了自己的目的去算計說謊,她只能相信蕭逸告訴她的,除了蕭逸,她誰都不信。

這樣一拆解分析,她稍稍舒開心,輕挑了挑唇,譏诮道:“若不是二舅舅告訴,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本事。”

蕭鳶含笑凝着她,驀地,仰躺回藤椅,拖長了語調,悠閑着說:“我反正是不信你爹有問題,不過現下這事我倒也管不着了,我如今官司纏身,蕭庭疏那小崽子又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找轍,但願我找到人能靠譜,把我從這泥潭裏撈出來。”

楚璇和蕭佶從書房裏出來時,迎面正走來幾個壯漢,外罩白縠衫,腳登皂雲靴,疾步生風,頭也不回地推門進書房。

這樣的裝束楚璇認得,是宛州守軍的打扮。

她不由得凝起心神,後頭打量他們,見其中一人衫裾邊角掖在了皂靴裏,露出裏面破舊碎裂的粗布衣裳。

如今宛州竟窮到這地步了嗎?要在破衣外套新衣。

懷着這個疑問一直走到東進院的垂花拱門,楚璇和蕭佶兩人都沒說話。

寒風潇潇,伴着碎雪冰粒,撲到臉上,又冷又硌。

楚璇把手爐往懷裏攏了攏,舒開緊繃的面龐,沖蕭佶道:“還沒問三舅舅,冉冉她怎麽樣了?”

蕭佶正擰着眉,看上去滿懷心事,聞言,強自靜了靜神,才道:“我把她送到鄉下去了。放心吧,我派了人照料,主要是怕骊山行宮裏的那檔子事再來個秋後算賬,把這丫頭牽扯進去,才暫且送她走。等風頭過了,我會再派人把她接回來的。”

楚璇自然是放心的:“三舅舅向來都是體貼穩妥的,多虧了有您在。”

蕭佶笑了笑:“你現在倒會跟你三舅舅客氣了。”他親自将楚璇送上馬車,一直站在王府那紅漆雕花大門前,目送着馬車儀仗消失在長衢盡頭。

回宮已是酉時,冬日天短,薄暮初降,夾道宮苑已點起了犀角燈,暖光融融漫開,如在瓊林瑤閣間披了層黃紗。

楚璇進長秋殿時正與一人擦肩而過,他穿黑色窄袖錦衣,低着頭步履匆匆,走出去一丈遠才發現楚璇,忙停下轉過身來施禮。

楚璇只覺得奇怪,若無要緊事,蕭逸不大會在這個時辰召外臣入殿,因此落下目光仔細看他的臉,覺得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是哪一個,便問出了口。

他抱拳躬身:“外臣孫玄禮。”

校事府校尉孫玄禮。

這是專門為蕭逸刺探臣僚機密,辦不能見天日的幽秘事的人。

楚璇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心道可真是多事之秋,梁王府如此,內宮也如此。

便沒再說什麽,轉身入殿。

高顯仁罕見地沒在裏面伺候,只站在殿門口,見楚璇進來,悄悄地迎上來,朝她施了一禮,做噤聲的動作,又朝內努了努嘴。

一展三疊開的纏枝鶴紋大屏風隔在殿中間,後面傳出間歇的低語聲。

高顯仁低聲道:“是侯尚書在跟陛下議事呢。”

楚璇剛想轉身回內殿,忽聽裏面傳出蕭逸的聲音:“韶關戰事剛歇,朕想與民生息,讓天下百姓過幾天安穩日子,南邊的災民得安撫好,既然是在宛州,那便把他們放進上宛,密令常權開倉赈災。”

這些都是瑣碎枯燥的政事,楚璇從前倒是會留心些,但那都是為了應付外公的差事,如今她既不想出賣蕭逸,也不想再替外公效力,憑本心而言對這些事半點興趣也沒有,便攬了衣袖要走。

走過幾塊地磚,她驀然頓住步子,白天的場景宛如絲織成緞,連綴在了一起……

被寒風迎面灌過來,她的思緒慢慢變得清晰。

楚璇不顧高顯仁的阻攔,快步入內,繞過屏風,在侯恒苑不滿的視線裏,凝重道:“不能讓災民去上宛。”

一陣靜默,侯恒苑連看都不看楚璇,只冷着臉對蕭逸說:“陛下,您可是一向最維護大周祖制的。”

蕭逸瞥了他一眼,趕在他要把‘後宮不得幹政’搬出來之前,率先開口問:“璇兒,你為什麽這樣說?”

楚璇剛才突然想起了父親在骊山行宮裏對她說過的話,當年徐慕死在邵陽,是因為蕭鳶命其手下假扮邵陽守軍,在落馬道伏擊了他。

而她剛剛從蕭鳶的書房出來時,看見的那幾個宛州守軍打扮的人,在錦衣下卻套了件褴褛衣衫,就好像……災民。

結合他書房裏那張地圖,筆放在宛州境內,有糧倉圖标的地方被磨得發白。

若楚璇沒有猜錯,他是想故技重施,拿當年對付徐慕的伎倆來對付常權,派屬下人扮成災民,湧入上宛,伺機作亂。

楚璇幼年時在梁王身邊曾聽他說過,愚民最好操控,而那些餓着肚子饑寒交迫的愚民更是容易煽動。

饑民飽受災難,情緒很不穩定,若是被混在其中的有心人一挑唆……恐怕這一次蕭鳶會勝得比當年在落馬道還容易。

楚璇說完了自己的想法,侯恒苑和蕭逸久久沉默,臉上雲遮霧繞,很是高深的模樣。

楚璇跟着他們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們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小心這些災民,不然,不光小常将軍的命保不住,陛下辛苦籌謀來的上宛倉也就保不住了。蕭鳶再狂妄,也是個征戰多年、勝多負少的悍将,絕不是好對付的。”

說完,她就轉身繞出屏風,回了內殿。

蕭逸幾乎前後腳追着她回了寝殿,伸手将她攔腰抱進懷裏,摁下她的掙紮,溫聲道:“璇兒,我絕沒有不信你。此事關乎重大,還牽扯了一些別的事,我和老師需要想得周全些。”

楚璇想起蕭鳶的那番話,想起如今這一團她怎麽理也理不清的亂絮,只覺有些委屈湧上心頭,賭氣道:“好,你跟我說,到底還牽扯了別的什麽事?”

她本以為蕭逸不會對她說,至多柔情加施哄一哄她,可沒想到,他只略微蹙了蹙眉,深眷地凝望着她:“到底牽扯了什麽,你今晚就會知道。”他看向殿中的更漏,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諄諄告之,道:“再過兩個時辰,這件事就了結了。”

楚璇看着他這模樣,心道他這又是把自己當成個謎了嗎?

在他懷裏掙了掙,幽涼地低睨他,卻被蕭逸再度緊緊箍入懷中,那力道之狠,像是要把她生生嵌進他的胸膛裏一樣。

他的聲音低徊、深情:“璇兒,你很快就會知道,我對你的愛猶如海一樣深。”

楚璇抿着唇眨了眨眼,她是不知道跟海一樣深的愛是什麽樣,她就知道蕭逸大約又犯了病,瞧着像哪根筋搭錯了。

人都道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不知道英明睿智過了頭,就有點神叨,且不定什麽時候就要犯病。

楚璇想了想,不能因為他犯了病就輕饒他,可她也知道大局為重,有些事他是有自己的考量,不到和盤托出的時候,她也不願去為難他。

因此,她決定抓大放小,先把他們的主要問題解決了。

她使勁掙開鉗制,踮起腳,把蕭逸的頭掰低,兩人四目相對,瞳孔中有着彼此的倒影。

“思弈,這些動人的情話先放放,我只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欠了我的。你說你不會騙我,那就是真欠了我的,咱們都知道欠債是要還的,我就問問,你打算怎麽還我?”

蕭逸目光缱绻地凝住她,道:“我會尋個合适的時機讓你當皇後。”

楚璇搖頭,表示不滿意。

“我立咱們将來的孩子為太子。”

楚璇依舊搖頭。

蕭逸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将她扣進懷裏,摯情道:“只要你不離開我,真心待我,我下半輩子為你當牛做馬!”

這還差不多。

楚璇心花綻開,覺得滿意了,從蕭逸的懷裏探出頭來,視線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瞟,倏然怔住了。

漆門大開的內殿前,太後正一臉冰冷地站在那裏,定定地看着他們兩個。

楚璇的腦子一陣空白,忙扯了扯蕭逸的衣袖,蕭逸循着她的拉扯看過來,正對上他母後那雙涼如冬水的眸子。

蕭逸:……

他慌忙将楚璇放開,整理衣襟,去向太後施禮。

不明就裏的高顯仁樂呵呵過來,捏着蘭花指讨好似得沖太後道:“正巧要傳晚膳了,太後就在長秋殿用吧,奴才讓他們照着您的口味多加了幾道菜,山珍奇禽,都是佳肴。”

太後瞪着蕭逸看了一會兒,倏然緩緩笑開,朝着高顯仁頗有耐心地溫和道:“把山珍奇禽撤了吧,陛下用不着這個,給他上點幹草飼料就得了,馬還是牛的最愛吃這個了。”

說罷,狠剜了楚璇一眼,轉身就走。

高顯仁一臉茫然,頗為無辜地看向蕭逸,蕭逸輕咳了一聲,只讓他照常傳膳。

膳後沐浴更衣,蕭逸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楚璇,垂下羅帳正尋幽折花,直把那花兒折磨得枝垂葉落,奄奄一息時,外面有消息傳進來了。

內侍在帳外道:“陛下,京兆尹上奏,在東平樂坊發生命案,死者是……雲麾将軍蕭鳶。”

楚璇趁蕭逸坐起身忙去撿自己的寝衣,正要披上遮住那一身的青痕跡跡,乍一聽聞蕭鳶的死訊,系衣帶的手驟然僵住了。

只聽蕭逸聲色平穩,毫無震驚:“朕知道了。”

短暫的僵滞後便是可怕的猜測皆湧上心頭,她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衣縧順指縫滑落,自然結不成結。

蕭逸看着她這樣的反應,被美色浸潤出的滿面神采不由得黯下來,靜默了片刻,将楚璇攔腰抱起進了浴房。

兩人都沒說話,蕭逸極為認真仔細地把他的小美人洗幹淨了,卻不把她抱出來,只将她放在彌漫熱霧的池水中,蹲在浴池邊緣,伸手擡起她的下颌:“璇兒,在你的心裏我究竟是什麽人?”

楚璇睫羽顫了顫,溫柔地輕勾唇角:“是我的夫君。”

蕭逸輕捏了捏她的下颌,以示這個回答暫且過關。

他緊接着又問:“我迂腐嗎?我刻薄嗎?我是不講道理不問對錯就随意輕賤人的嗎?”

楚璇默了默,搖頭。

蕭逸的眼神陡然變得嚴厲起來:“那你為什麽不說?把這事藏了四年,愣是一個字都不跟我說,你知道……”他的聲音略微顫抖:“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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