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蕭逸以手遮唇,連笑了幾聲,伸手向後敲了敲屏風的雕花木棱,板起臉一本正經道:“璇兒,沒聽見老師的話嗎?出來!”
屏風後一陣窸窸窣窣,楚璇攬着臂紗,趔趄着小步踱出來,硬着頭皮迎上侯恒苑那張吊喪臉,輕輕道了聲“侯尚書”。
侯恒苑額前的青筋凸起,怒瞪了楚璇半天,終于還是把矛頭對準蕭逸,他大義凜然地看向天子,蓄足了中氣,剛要說話,被蕭逸開口打斷。
“朕知道,後宮不得幹政。”
蕭逸和煦笑道:“她沒有幹政,朕就是讓她在屏風後聽一聽,聽總不礙事吧。”
侯恒苑胸前的褚色官袍繡襟陣陣起伏,他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下噴湧欲出的怒氣,拿出了畢生的耐心和好脾氣,緩聲道:“殿前議事,來的都是朝中重臣,議的都是社稷要事,事關大周根基,怎能讓女子随意窺得天機?”
“朝政是朝政,後宮是後宮,妃嫔的位置在後宮,不管獲得的天子殊寵再多,都得切記不能逾越了本分。”
最後一句話是對楚璇說的。
楚璇盯着侯恒苑那張大公無私、生硬如鐵的臉,不禁生出來些幽憤,但顧念他年事高,輩分長,又是蕭逸的老師,不好太造次無禮,便把嗓子眼裏的話都咽了回去。
蕭逸旁觀在側,卻看出來她有話要說,勾唇一笑,不嫌事大地道:“璇兒,這裏沒有外人,你有話但說無妨。”
楚璇看看蕭逸,又看看侯恒苑,頗為含蓄內斂地搖搖頭。
侯恒苑瞧她這副樣子,反倒上來氣,沉聲道:“貴妃娘娘有話請說,有教訓也請說,臣也不是沒聽過難聽話,只要言之有理,臣定坦然受之。”
楚璇縮在袖子裏的手緊攥成拳,心道這老家夥怎麽如此迂腐剛硬,偏偏還将自己擺在了看似一塵不染的道德之峰上,以先人之姿睥睨他們這些愚蠢且頑劣的芸芸衆生,好像只有他才是護國衛道的忠臣孤老,她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孽。
她嚴重懷疑,這老頭把自己當成了拼死直谏的比幹,而她就是那不要臉、殘害忠良的狐貍精。
這說好聽點是剛直不阿,難聽點簡直就是在犯癔症。
她有那心思,有那功夫,去害他幹什麽?還不如沉下心來研究研究如何媚上惑主來得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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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了口氣,楚璇微微一笑,柔聲道:“您是陛下的老師,您說什麽都對,包括您剛才說朝政是朝政,後宮是後宮,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嫔妃的位置在後宮,朝臣的位置在前朝。”
侯恒苑依舊脊背挺直的站着,一臉的坦蕩無私,卻不知為何,看着楚璇那雙蘊滿靈光的豔眸,突生出些不安。
只見她擡手扶了扶鬓側的赤金鳶尾釵,不經意間,透出懶散又略帶幾分妖嬈的風韻,她一字一句無比清晰道:“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朝堂,不能向朝堂伸手,可……您的位置也不在後宮啊。”
侯恒苑被這麽輕軟軟的一噎,當即就上不來話了,吹胡子翹髭地瞪着她,瞪了她一會兒,轉頭改瞪蕭逸。
蕭逸正一臉春光溫柔地凝睇着楚璇,眸光裏滿是寵溺,觸到他老師滿是控訴的眼神,勉強把過分上揚的唇角收回來些許,一本正經道:“璇兒,不能亂說話。侯尚書是朕的老師,老師怎麽會有錯呢?”
他瞟了眼神色緩和些的侯恒苑,慢悠悠道:“就算他真有錯,那也不能說出來。他年事已高,咱得給他留點顏面。”
侯恒苑臉上的表情驟然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一手教大的皇帝陛下,在無聲的注視下,突然覺得自己頭有點暈,還有……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且艱難,一陣暈眩,只覺殿中的雕梁畫壁陡然翻轉,一片黑幕兜頭落下,他阖上眼睛歪倒在地。
楚璇:……
蕭逸:……
兩人呆愣了瞬間,楚璇忙揚聲讓外面叫禦醫,蕭逸則快手快腳地把侯恒苑扶到榻上。
禦醫診了半天脈,湯藥灌進去許多,只說是怒極攻心,沒什麽大礙。
侯恒苑很快就醒了,醒來看都沒看蕭逸和楚璇一眼,掙紮着從榻上滾下來,腳步發着虛就踉跄往外奔,頭都沒回。
禦醫退下了,侯恒苑走了,近前侍奉的宮女內侍全都散了。
殿內重歸于寂,分外悄靜。
蕭逸和楚璇默不作聲地看着對方,緘然良久,楚璇擡手撩了撩鬓邊的碎發,輕咳了一聲,道:“我就說我別在這兒吧,看把老尚書氣的,若是氣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蕭逸道:“我讓你在這兒聽,我也沒讓你拿話堵他啊。”
楚璇埋怨道:“你是沒有,可你一直一臉贊賞地看着我,眼神裏透露出滿滿的鼓舞,我被你這麽看着,我就有了底氣,壯了膽子,沒能忍氣吞聲,一股腦把藏在心裏的話全說出來了。”
她頓了頓,撫住胸口,很是回味地想了想方才的場景,輕綻笑靥,美滋滋道:“我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可以直面旁人的偏見與污蔑,能勇敢地為自己說話。從前遇到這種情形,我習慣了要瞻前顧後,猶豫難決,最後還得逼着自己把委屈生吞下去。”
蕭逸目光柔和,滿是縱容地看着她,笑說:“從今往後你這習慣就要改了。因你與過去已不同,現在有人給你撐腰了,你可以行事欠妥,可以沒規沒矩,但唯獨不必要再去忍氣吞聲。我向你保證,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欺負你。”
“我的璇兒一點身嬌體貴,美貌傾城,天生就是該一點委屈不能受的。”
楚璇只覺心裏暖融融的,跳進蕭逸的懷裏,像是個情窦初開的小女孩,癡癡眷眷地仰頭凝望着他:“思弈,你真好……”她秀致的唇角綻開如花般的笑,嬌滴滴道:“你要是能給我解釋解釋這是怎麽回事,那你就更好了。”
說罷,她從袖中拿出一方黃錦封奏疏。
蕭逸接過來展開掃了眼,當即頹然道:“我都藏那麽嚴實了,還能被你翻出來,你是屬老鼠的嗎?”
楚璇踮起腳,飛起蘭花指,輕揪住蕭逸的衣領,露出四顆白皙小巧的貝齒,霍霍磨着看向他,笑得嬌俏,笑得天真:“他們都說那個秦莺莺出身胥朝皇族,是丞相秦攸的愛女,不僅血統高貴,人長得也漂亮,而且……他們都說跟陛下特別般配。”
蕭逸靜默了片刻,面無表情地問:“‘他們都說’中的這個‘他們’是誰?”
話音剛落,高顯仁正端了兩瓯熱茶進來,乍聽到蕭逸這樣問,他手勁一軟,險些把漆盤扔了,那茶瓯在盤上‘咣當咣當’響,成功吸引了蕭逸的目光。
高顯仁深深躬下身,把茶瓯擱桌上,緊盯着地快步退出去。
蕭逸暗咬了咬牙,心道這老東西是不是想死了……
楚璇提溜着他的衣領把他偏斜的身子揪回來,與他雙目相對,忽略掉他的問題,接着笑問:“胥朝使團什麽時候來啊?你和秦莺莺有沒有私下裏通過信?信裏都說什麽了?她為什麽要送你哈皮狗啊?你又怎麽肯讓這哈皮狗在前殿亂晃悠,是不是愛屋及烏?”
她連抛出好幾個質問,偏偏笑容可掬,音色柔軟,就跟在和他談情說愛一樣。
蕭逸望着她明豔動人的臉龐,只覺有股涼風迎面吹到頭頂,不自覺打了個戰栗。
他擡手指天:“我發誓,我跟秦莺莺絕對是清白的,等你見到她你就明白了,我怎麽可能跟她不清白?簡直是笑話。”
他說得篤定,卻讓楚璇對這位素昧蒙面的秦莺莺生起了大大的好奇心。
長安的四月,正是紫藤花開的好時節,禦苑裏的游廊上攀着成片繁茂如織的紫藤,參差垂落在雕欄上,迎着朝霞,開得正燦爛。
胥朝使團依國書之約而進京,由鴻胪寺接待,安頓在京中別館。
這是胥王秦懷仲登位後第一次派使團入京參拜大周皇帝,因此雙方都十分重視,蕭逸更是列開大陣仗,派禮官到城門外迎接胥朝使團。
使團之首是胥朝官拜文林郎的孟昭,他年逾四旬,是丞相秦攸的心腹,其餘随行之人無外乎文臣武将,但衆多兒郎中有一位女子,就是那頗為傳奇的秦莺莺。
楚璇曾在書裏見過,胥朝女子相較大周來說,地位很是高貴,時常有公主攝政的情形出行,大約四十年前就出現過一位頗為傳奇的公主別夏……
但胥朝內部素有成規,女子是不能在朝為官的,供于女子可挑揀的職位依舊在後宮,這就奇怪了,秦莺莺一介女流,是如何混進胥朝使團的?
這事蕭逸倒是痛快給了楚璇解答。
胥朝除擺在明面上的屬僚衙門外,還有一個隐在暗處的機構——宗府。
聽名字倒像是大周專管犯了事的宗室子弟的宗正府,但蕭逸說,這完全是兩回事。
宗府掌胥朝除國庫以外的所有錢糧,只有重臣和皇族才知道它的存在,且每任宗府的主人都是女子,而秦莺莺就是這一任宗府主人。
楚璇沉眉思索了許久,倏然眼睛一亮:“掌胥朝錢糧的宗府……梁王那些來歷不明的錢糧?”
蕭逸淡淡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滿是贊賞:“真聰明,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讓秦莺莺來長安了吧。”
楚璇靜默片刻,歪頭看向他:“你一定要讓秦莺莺來?她不是自己來的,是你邀來的,你們果然私下裏通過信!”
蕭逸:……
女人太聰明了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因無意一句話漏出來的破綻,蕭逸哄了楚璇半天,待她終于稍稍消了氣,蕭逸便緊趕着時辰去瓊華殿赴宴。
胥朝使團今天到,蕭逸在瓊華殿設宴為他們洗塵。
楚璇自個兒在長秋殿翻看蕭逸新給她找出來的《太平禦覽》,卻總是心不在焉,應付了一晚上,連一頁都沒翻過去。
絲竹聲自瓊華殿飄過來,攪得楚璇心緒難安。待這絲竹聲停了,卻遲遲不見蕭逸過來,楚璇的心更加難安。
她猶豫掙紮了許久,終于合上書,乘辇去了宣室殿。
蕭逸沒回來,小黃門将她讓進去,偌大的殿裏只有一狗一人。
一個身形高挑,容顏豔麗的女子抱着哈皮狗,給它撓着癢癢,一邊撓一邊念叨:“小花啊,你怎麽瘦了?蕭逸果然是個沒心的,肯定沒有照顧好你。”
楚璇握着珊瑚珠簾的手微微一滞,帶的珠簾相撞,發出清越細碎的響聲。
那女子察覺到有人,歪頭看過來。
兩人對視,都怔住了。
楚璇發怔,是因為她發現這女子的容貌并不是尋常的豔麗,五官深邃突出,輪廓分明,胭脂用色很是秾豔,她在打量過程中甚至還琢磨了一下,若非這濃妝豔抹,掩蓋了本來姿色,大約會比看到的更加出衆。
果然不愧是美名在外的胥朝佳人。
那女子也在盯着楚璇打量,打量了半天,放下小花,扭着腰胯儀态婀娜地走過來,拂開珠簾,含笑看着楚璇,目中滿是驚豔,滋滋嘆道:“哎呀呀,瞧瞧這小模樣長的,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了,蕭逸那混蛋果然豔福不淺。”
楚璇:……
這胥朝佳人的風格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樣。
那女子卻越發熱情似火,甚至不甘于言語的贊嘆,伸出手指勾向楚璇的臉頰:“瞧瞧這小臉,嫩的跟水豆腐似的,瞧瞧這眼睛,跟長了鈎會勾人似得……”
楚璇向後一退,避開她的手指,眨巴着眼睛,靜靜看着她。
那女子愣了愣,立即上前一步,笑靥如花地道:“哦,忘了說我是誰了,我是秦莺莺,你大概聽過我的名字。”她伸出纖纖玉手,撫了撫楚璇端在襟前的手背,笑道:“外面人可能都說我和蕭逸是珠聯璧合的一對,我告訴你,那純屬是放屁,蕭逸就算修到下輩子也配不上我。”
楚璇:……
她真的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她好像今天晚上不該來這裏……
秦莺莺見她久久不語,微斂了笑意,滿是探究地打量她:“你怎麽不說話?莫非你是個啞巴?不對啊,沒聽說過楚貴妃是啞巴……”她終于想起了最關鍵的,凝眸問她:“你是楚貴妃吧?”
楚璇:……
敢情被調戲了半天,對方還不知道她是誰。
她在心裏醞釀了一番,琢磨了一番,想着該如何開口才能既得體又不會尴尬,秦莺莺卻錯把她的沉默當成了否認,眼睛亮了亮,充滿期待:“你不是楚貴妃?那你就不是蕭逸的女人……你跟我回胥朝吧。”
楚璇:……
事情的發展也太詭異了吧,這到底是要鬧哪樣啊?!
秦莺莺上前一步,手游移在楚璇的手邊,似乎想要拉她的手,又生怕唐突了美人,便隔着半寸,羞答答地一笑:“你別怕,蕭逸那混蛋有事求我呢,只要你不是楚貴妃,我向他開口,他定會答應的。”
殿門被推開,湧進來一陣帶着濃郁花香的春風。
蕭逸快步而入,翻着白眼瞥了一下秦莺莺,冷聲道:“不巧,她就是楚貴妃。”說着,把楚璇拉進他的懷裏,離秦莺莺遠遠的。
秦莺莺眼中的神采飛快的寂落黯淡下來,猶如流星入海,被漆黑所吞沒。
她像是個被奪去了玩具的小孩子,充滿渴求又戀戀不舍地望着楚璇。
蕭逸只當沒看見,朝她招了招手:“過來,說正事。天色不早了,你得快些出宮回別館,所以長話短說,說重點。”
秦莺莺不甘心地望着楚璇扭捏了一陣,郁郁地踱到蕭逸對面坐下。
“我查了宗府記錄,這近二十年裏共有百餘條說不清楚的賬目,都是往外提錢糧,我粗略核對了一下,跟你給我的數目基本吻合,幾乎可以肯定,梁王手裏多出來的源源不斷的錢糧就是出自胥朝宗府。”
蕭逸擡眼看向她,她立即道:“我去年才接手宗府,對于宗府的運作才摸清。我只敢保證,在我的掌控下,不會有人能從宗府裏提出錢糧。”
蕭逸默了默,道:“不要這樣,你應該糊塗一些,手勁放松些。”
秦莺莺思忖片刻,道:“你是說引蛇出洞?”
蕭逸搖頭:“都二十年了,對方幾乎沒有露出馬腳,這說明隐藏得很深,就算引,引出來的也只是小蝦小蟹,不會是大蛇。我的意思是,從前他們都能從宗府提出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如今換你來執掌宗府,便再也提不出來,恐怕他們不會容你。”
秦莺莺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他們會殺我?”
蕭逸面容嚴凜,點頭。
氣氛一下沉滞下來,再無人說話。
楚璇給他們兩人斟了茶,蕭逸飄移的視線便随着她的動作凝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坐回他的身邊,他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道:“還有,我讓你查的別夏公主。”
秦莺莺道:“四十五年前攝政公主別夏與老胥王的一戰落敗,率殘部逃到了大周,從此便失去了音訊。五年前,我父親派出的人查到別夏的蹤跡,得知她早已去世。雖然她死了,但我懷疑別夏在離開胥朝時曾為日後的複辟而留下了心腹眼線,他們之所以會從宗府予取予奪,可能就是別夏公主留下的眼線在出力。”
蕭逸擡頭:“可能?”
秦莺莺苦澀道:“對,可能。這些人就像是深海裏冒頭的驚獸,我一抓就飛快沉入海底,自殺的自殺,消失的消失,全然無從查起。不過……”她話音一轉,目中聚斂起淩銳的精光:“反應這麽快,也恰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的背後有人指使,他們不再是別夏留下的孤臣散棋,早有人聯絡到他們,把他們收歸麾下,為其效力。這個人可能是別夏的舊部,也可能是別夏的子女。”
蕭逸問:“舊部還是子女?”
秦莺莺略加思忖,幹脆道:“子女。若是和別夏沒有血緣關系的舊部,不可能這麽輕易就收複她留下的遺臣,至少會鬧出點動靜。像現在這樣無聲無息,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舊主血脈,衆望所歸。”
“舊主血脈,衆望所歸。”蕭逸反複吟念……他歪頭看了眼更漏,道:“時辰不早了,你該出宮了。”
秦莺莺幹脆起身,又纏黏地看了眼楚璇,長嘆一口氣,扭着腰胯儀态萬方地出了殿門。
等殿門關上,楚璇才拉扯了下蕭逸的袍角,輕輕道:“這位秦姑娘好奇怪啊,她是個姑娘家啊,怎麽還來摸我的手……”
蕭逸本在沉思,聞言一下警醒了過來,凝目看向楚璇:“你說什麽?她摸你手?”
楚璇不好意思地點頭。
“她還摸你哪兒了?”蕭逸邊問,邊往禦案底下去摸他的劍。
吓得楚璇忙搖頭:“沒了,沒了,都是女人,摸下手也沒什麽。”
蕭逸壓根沒聽進去,摸出劍,望了眼殿外的沉酽夜色,囑咐楚璇別出殿門,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正經言情小說,所有人都取向正常。